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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者之墓与世隔绝数以千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从无数误闯、坠入忠诚者之墓的人们脑中可读取的记忆里面,亡灵们早已拼凑了卡佩家族如今的模样。
在不算短的沉默之后,一位亡灵骑士冷笑了起来:“这个笑话说得不错。”
“我不在开玩笑。”雷伊不轻不重地回答。
“嘉文·卡佩殿下已经死了!”另一个亡灵急切地叫道,“他死了!他死的时候是个八岁的小孩子!他被威廉四世当做和平条约的人质送给了对方!三天之后威廉四世就撕毁了条约发动了战争!黑玫瑰家族的血脉现在只有卡特琳娜殿下一个人!”
一只亡灵从他身后极快地显现出身形,又迅速消失:“你是个骗子!你身上的气味是活人的气味!你还是个活人!你不可能是嘉文殿下!”
“我活下来了。”雷伊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我是嘉文·卡佩,我没有死。”
“他们公布了你的死讯!”
“当然,他们以为杀死对方的小皇子会极大地打击父亲的心神,所以隐瞒了我逃走的事情,说已经杀死了我。真是愚蠢,父亲既然决定撕毁条约,本来就没打算我活着。”雷伊的语调因为讽刺感而上扬,“也不知道他们听到父亲压下我的死讯、一直到三年后战争结束才公布说十一岁的嘉文皇子死于战乱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天真好笑。”
说起好笑,其实他的父亲威廉四世的做法一样好笑,他刻意拉长了自己幼子近一半的寿命,或许觉得这样更容易被民众所原谅?
“嘉文殿下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点掩饰得极好的愤怒和轻蔑,“一个没半点逃亡经验的孩子,怎么可能从敌军之中偷偷逃走!你这个骗子!”
“我没偷偷逃走。”雷伊稍微歪了歪头,要是他还有皮肤在,这时候他脸上一定会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们试图用酷刑来折磨临死的儿子以发泄对父亲的愤怒,濒死之前,我魔法力暴走了,所以杀了看守的所有一百零七个人,然后当着剩下人的面,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因为那个时候,剩下的人几乎都已经吓得无法动弹,他们看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如同看着一只嗜血的魔兽。
只是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雷伊才意识到,他居然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或许雪山上那个诅咒唤起的记忆是对的,他心里,其实从来没有忘记那一刻的血腥气味。
“胡说!”最开始那个尖锐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魔法力暴走是如同撕裂灵魂一样的疼痛!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种程度的疼痛?!”
“疼痛?”雷伊这一回的笑声愈发轻蔑和不屑了起来,“比我亲手挖出自己的双眼的时候还疼么?或者比我明知父亲打算用我的命献祭、却还要自己登上被送往敌国都城的马车的那一刻的心还疼么?”
在奥斯库特的图书馆,他读过很多自以为是的诗人写的书,他们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揣度着那个幼年的皇子身在敌营,得知父亲撕毁条约那一刻的感受。
别说笑了,他每次看到这些总是想笑。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父母,从父亲决定把他送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会是这个结局。
他的魔法力在垂死时候暴走,他的逃亡之路比丧家的狗更加狼狈。
那个还不会正确使用魔法的孩子,仓皇地剃光了自己银白色的长发,用手指挖出了卡佩家族引以为傲的淡金色的双眼,畏缩在一片漆黑的尘土深处,以这个世上最卑微可笑的姿态,摆脱了卡佩这个姓氏,终于从那场战乱里活了下来。
“你没有证据!”亡灵们终于慌乱了起来,声音愈发焦急和混乱,“你的黑玫瑰纹章一定是偷来的!你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小偷!你偷取了卡佩家族的荣耀!”
雷伊低头看了看那久违的纹章,并没有反驳。这块纹章,说是偷来的也没有错,在他被送给敌人之前一夜,他的母亲玛莎莉皇后避开了所有人,遣走了一直在安慰他的长姐卡特琳娜和三皇姐嘉斯蒂斯,然后偷偷地给他这枚纹章。
他至今依然记得母亲那双哀伤的眼睛,与那鲜艳美好的嘴唇里吐出来的与那种悲伤截然相反的残忍的话:
“嘉文,你带着这个,你是卡佩家族的孩子,你的死亡也必须带着卡佩家族的荣耀。”
那是他骨头上第一个储物法阵。
与他自己后来用魔法雕刻的微型法阵不同,玛莎莉皇后并没有仔细学习过魔法,她拿着刀,在他的手肘上刺进去,鲜血淋漓地在他的骨骼上刻下魔法阵,将这枚纹章封了进去。
粗鲁地刮骨的疼痛,他一直沉默着没有哭出来。在那个时候,沉默的小皇子第一次明白,对自己身为皇帝的父亲和身为皇后的母亲而言,自己的性命远远比不上家族的一点点荣耀来得重要。
卡佩家族的荣耀。
直到今天,听到这几个字,他依然想笑。
需要用孩童的鲜血来支撑的,算什么荣耀?!
“被自欺欺人了。”雷伊终于失去了耐心,提高了声音,“这个大厅和名为忠诚的怪物是一体的,都是你们那已经堕落恶化的忠诚心。特萨不是卡佩家族的孩子,她没办法伤害那怪物,但是从刚才我徒手抓破了墙壁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比你们更加清楚我真正的姓氏。
你们自认为是忠诚者,却试图否认我的姓氏来抗拒向我效忠,你们这是在嘲讽你们自己的忠诚心么?
这是最后一次,我用卡文·卡佩的名义,命令你们执行你们的誓言,向卡佩家族的血脉效忠,打开忠诚者之墓的大门,让我们离开!”
在令人恐惧的寂静中,环形的大厅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向上的楼梯。
雷伊回过身,小心地把昏睡中的特萨抱在怀里,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道楼梯。
“卡佩家族的小子!”有亡灵终于忍不住雷伊轻蔑的态度,亦或者是忍受不了数以千年的孤寂岁月,他们在雷伊的背后,对着他的背影开始怒吼:
“卡佩家族的幼子!在你离开之前,请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付出了一切,来完成了对卡佩家族的忠诚!可是你们为何对此弃如敝履!
告诉我,我所效忠的主人!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的忠诚,我们的思念,我们打败过的恶,我们持有的善,我们引以为豪的荣光,我们痛恨如斯的丑陋,最后都变成了如此残酷的模样?
为什么在我们极尽忠诚之后,我们的忠诚得不到丝毫的回报,我们灵魂依然困守在痛苦之中嘶吼?!”
雷伊抱着昏迷的特萨,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很是怜悯地看着这间亡灵困守的坟墓,顿了片刻,等到那些终于说出实话的亡灵们陷入一片死寂,他才慢慢地移动下颚,开了口:
“忠诚?思念?伟大?别令我发笑了。
哈,你不觉得好笑么?我敬爱的骑士们。忠于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脉,忠于卡佩王朝的每一任王者,你们在发下这样的誓言的时候,可知道日后卡佩家族的血脉是什么样子?
你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忠于什么样的人,一个盛世明君还是一个凶恶暴君,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拿出自己的忠诚,叫嚣着自己的无畏,你们真的不觉得可笑么?!
我敬爱的骑士们,你们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忠于卡佩家族?忠于这个姓氏?别让说笑了,你们分明不过是在忠于你们的忠诚本身!低下头,看看那团恶心的怪物,那就是你们忠诚的对象!
你们的信仰毫无意义,你们的忠诚空无一物!他们不来源于心悦诚服的追随,不来源于辅佐你们认为伟大的王的决心,只来源于你们那自以为是、盲目到愚蠢的骑士精神!
你问我为什么那些丑恶会在这里恶化?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忠诚和荣耀在限制它们。
你问我为什么那些思念,那些热情,那些为游吟诗人所传唱的美好会变成怪物?你为何不问问自己,是谁的私心与对那个‘辅佐王者的忠诚骑士’的位置的执着在作祟?是谁把那些美好的东西作践到一文不值乃至彻底面目全非?
然后,你们摸着自己剑,摸着自己灵魂深处的骄傲回答我:
你们究竟是在忠于王者,忠于卡佩这个姓氏,还是只是自己想要成为忠于王的骑士?!
将这一切堕落至此、拖入万劫不复的,难道不是你们自己的傲慢与愚蠢么?!”
名为忠诚的怪物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悲鸣,在大厅深处回响数遍,如此凄凉而惨烈。
雷伊静默了片刻,慢慢地举起手里的黑骑士大剑,然后猛地掷了出去,准确且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只怪物的身体:
“我以尔等效忠的卡佩家族的血脉,杀死你们效忠的誓言,从这一刻起,我赠与你们自由。”
他说完这句无不讽刺的话,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前走,身后的大厅里传来剧烈的震荡,似乎随着那只怪物的挣扎与死亡,整个大厅也在不断衰败。
也不知在黑暗的长廊中走了多久,有亡灵在他面前现出了虚无的形状。
“卡佩家族的小皇子。”他这样说,“直到此刻,我们才明白忠诚的含义,死神在上,我们愿意相信我们之所以为命运所驱使效忠于卡佩家族,是死神的旨意,要我们终有一日见到您,能效忠于真正伟大的人物。”
亡灵骑士们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我们不再追逐王者,不是为了骑士精神,也不再制约于无谓的誓言,我们想要追随于你,效忠于你,无论你将要成为王或是平民,无论你将要挥剑而下或是隐居一方,我们都愿意献上我们的忠诚。”
雷伊高高地昂着头,冷峻而淡漠:“我收下你们的忠诚,但我不需要堕落者的效忠。我准许你们回到死亡之中,去往那炼狱深处,在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中为你们的盲目和堕落赎罪、向因为被你们拖入忠诚者之墓而堕落的无辜灵魂忏悔,用你们那愚蠢的灵魂,祈祷着总有一天能够消尽罪孽,获得永恒的宁静。”
亡灵们的身影慢慢开始消散,有轻微的余音还在回响:
“嘉文殿下,在这走廊之后,聚集着在忠诚者之墓中堕落的死者,我们愿意献上黑骑士最后的祝福,愿殿下能够平安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