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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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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提着灯笼的狱卒走前最前面,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领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来到关押裴景行的牢房前。

    走在他们后面的,还有两个狱卒,其中一个耸拉着头,显然是刚醒没多久。他们合力抬着一张椅子,放在裴景行的牢房前,其中一个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在凳子上擦了几下,才开口说道:“许侍郎,请。”

    被称作许侍郎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一双凤眼扫过这三个狱卒,突然冷笑一声:“幸好陛下命我前来探望,否则陛下与我都还不知道,如今三司尚未会审,这大牢里就先开堂了。你们几个做狱卒,倒是大材小用了。”

    狱卒们听到许侍郎这么说,皆是赔笑,一个说着“不敢不敢”,一个忙道“许侍郎误会了”,另一个最后一点困意登时烟消云散,不住地说着“许侍郎恕罪”。

    许侍郎自然知道这三人是在打马虎眼,不过是普通的狱卒,要是没有人在后面为他们撑腰,小小的狱卒又哪来的胆子,对金吾卫街使动刑?

    打蛇打七寸,这道理许侍郎自然是懂的。他又借故发了一通威风,估摸着这几个狱卒不敢再对裴景行私下用刑,这才暂且放他们一马,命他们退下。

    “裴街使,身体有大碍么?”许侍郎坐下,看着牢房中的裴景行,张嘴问道。

    裴景行摇摇头,说道:“许侍郎深夜至此,就不怕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么?”

    许侍郎笑了几声,说道:“好孩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挂念我的安危。你放心,这次我来,是陛下特地应允的。”

    “陛下?”裴景行不解地问道,“陛下怎么会让侍郎来探望我?”

    “你不信?”许侍郎挑了挑眉,说道,“纵使你师父身在西北军营,鞭长莫及,我还在这西京,谁敢随便动你!”

    裴景行哆嗦了几下嘴唇,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没人来救你了?”许侍郎笑着说出了裴景行的心里话,随后,他长叹一声,又说道,“你到底是年纪小,你以为四年前那件事,就这么简单地揭过不谈了?”

    “这件事原本就错不在我,陛下已经下了封口令,我不说,他们有什么好怕的?”裴景行装了三年多的老成,憋了一肚子的委屈,面对许侍郎这个知情者,他干脆统统发泄出来,“只恨人心叵测!这些人当年做出有违人伦的事情,还用万不得已当成借口,让陛下轻拿轻放。如今故态复萌,早知如此,当年陛下就不应该饶过他们!”

    “你想如何?”许侍郎看着裴景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当年那件事,不光是他们几个人,还有太子牵扯其中,你难道想让陛下废了太子不成?你也说了,人心叵测,你这么想,他们就不这么想么?”

    许侍郎一番话,让裴景行如遭棒喝:“许侍郎的意思是……”

    “斩草除根啊。”许侍郎又是一声叹息,“你都躲了三年多了,怎么这次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裴景行含糊道:“牛春辉以我朋友的性命相威胁,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是那个苏衍么?”许侍郎轻飘飘地就说出了这个名字,“我听说,这几个月你们两个走得倒是近。”

    “许侍郎在监视我?”裴景行眯起眼睛,“这件事与苏衍无关,还请许侍郎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监视?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许侍郎说道,“裴景行,你就不愿意再相信别人一次么?”

    “相信?”裴景行苦笑,“许侍郎,你没有亲眼见到,你不会懂我的心情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别人了。”

    “那苏衍呢?”许侍郎又问,“你相信那个苏衍么?”

    “苏衍?”裴景行皱眉,“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道士,误打误撞到了西京,还请许侍郎不要把他牵扯其中。”

    “也罢,你师父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总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许侍郎起身道,“朝堂上,我会替你想办法洗刷冤屈,你和你的朋友也要加油了。”

    说着,许侍郎朝苏衍躲藏的地方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又道:“你不相信我,那就把你的事情告诉你相信的人。裴景行,你到底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难道想孤零零一辈子?”

    他不等裴景行回答,便扬长而去。

    等那两个狱卒骂骂咧咧地把凳子搬走,苏衍这才解了身上的障眼法,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到裴景行面前。

    “他发现我了。”苏衍额头上已经有一层细汗,“他是敌是友?”

    “暂且算友吧。”裴景行说道,“他是我师父的故友,他们两个交情匪浅。”

    苏衍干脆在牢房前冰凉的地板上坐下,又问裴景行:“那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发现告诉他?”

    裴景行摇头道:“他要救我,却不会救你,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苏衍深吸一口气,说道:“裴景行,我还是那句话,当初你不顾自己性命安危而来救我,我感激在心。我苏衍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既然我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当做不知道。”

    他见裴景行面上有松动之意,趁机问道:“要说么?”

    之前裴景行与许侍郎两人的谈话,似乎又提到了裴景行四年前在西域的经历,这让苏衍更加笃定,这次朱志文杀害牛春辉并且陷害裴景行一事,绝对与当年的西域之行脱不了干系。

    裴景行抬着头,透过墙上一块小小的窗口看着天上晦明的弯月,思考良久,还是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我与牛春辉、朱志文和赵世敏几个,都是从小被选进太子卫的,尤其是我和朱志文,再加上另外一个沈国昌,说是从小和太子一块长大的都不为过。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怀玉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嗷嗷待脯的婴儿,我便把沈国昌他们当成我最亲的兄弟。六年前,我师父张斐然率兵,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终于击退了一直是我朝西北大患的蛮戎。就在这个时候,陛下突然下旨,命太子率领太子卫,前往西北,与我师父率领的西北大军汇合,将散落在西北的蛮戎彻底扫荡干净。”裴景行说起这些往事,双目湿润,“后来,我们在遭遇西北流寇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我们在风沙里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进了一座古城。这座古城被废弃多年,我一时不查,摔进一个坑里,就此和其他人失了联络。”

    “我们那次出战,其实是接到前线战报,说前方有小支蛮戎的踪迹,所以我们当时随身带着的只有三天左右的干粮。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脱困,所以只有尽可能少吃干粮。但是后来干粮吃光了,我只能靠抓沙蛇之类的东西果腹。”

    裴景行说到这,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朱志文他们,结果发现他们竟然在烤人肉吃!这群畜生,他们还嫌太子卫其他人习武多年,肉太老了,只挖下他们脸颊的肉来吃!”

    深夜里,裴景行一身褴褛,双目赤红,痛诉当年朱志文等人所犯下的恶行:“他们见了我,还试图蛊惑我与他们一块儿吃。他们怕我回京之后,揭发他们的恶行,所以才想方设法要把我也拖下水。他们见我不从,还想以人多的优势来杀我,后来是太子下了严令,不许他们谋害我。”

    苏衍听到这,忍不住伸手进去,拉住裴景行的手,在他虎口处按了几下,试图以这个举动让裴景行分清过去与现实。

    “然后呢?”

    “后来我记不大清楚了,”裴景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说,“我后来因为实在是太饿,又不肯吃人肉,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已经是在马车里。太子失踪,师父亲自率兵寻找了近一个月,才找到我们。”

    “是太子不许他们趁机杀你。”苏衍说道,“要不然,你撑不到那时候的。”

    “我知道。”说到太子,裴景行又是一声长叹,“这些年来,我试图说服自己,告诉自己那时候情急凶险,活人总归比死人要重要。他们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是形势所迫,并非他们所愿。”可是,他们到那时候,还在挑剔肉老肉硬,只肯吃脸颊肉,这叫我怎么说服我自己?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

    苏衍摇了摇手臂,又问:“你未曾做过这种事,无愧于心便好。”

    裴景行苦笑:“我死里逃生,可是沈国昌他们却葬身西域,尸骨未寒便遭此等侮辱,我又怎么可能无愧于心。回京之后,当时的牛国公、朱国公,还有刑部侍郎赵元瑞同时发难,就因为那天我当值,将那份战报接了,交给我师父,才让我师父下此判断,轻易让太子身陷死地。当时的情况,要是我不认罪,死的就是我师父。但我师父并没有退缩,他瞒着我们所有人,秘密见了皇上。之后,皇帝便解散了太子卫,让太子深居东宫养伤,又让我当了金吾卫,还赐名景行。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么?”

    苏衍自然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的,他摇摇头:“我不懂,这代表皇帝是放过你了么?”

    裴景行又是叹了口气:“裴家到我这一辈,都是怀字辈,皇帝改了我的姓名,便是告诉众人,我与其他裴家子孙不一样了。”

    话说到这里,饶是苏衍再不通世故,也明白这当中的凶险之意。也难怪裴景行此番落难,没有一个裴家人挺身而出!

    就在裴景行与苏衍说起这陈年旧事时,明琅郡主府上,裴琼正在大发雷霆。

    “我侄儿遭人诬陷,你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怀玉派人送信给我,我竟然还不知道我侄儿身陷囹圄。”

    “告诉你又如何?”明琅郡主脸上不见惧意,反问道,“当年皇帝改了他的名,就在告诉我们,他裴景行与裴家其他人已经没有干系了!平日里我可以照顾着他点,但他出了事,咱们就得远着!”

    “妇孺之见!”裴琼骂道,“就算皇帝改了他名字,那他也是我裴家的子嗣!你……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明琅郡主面容委屈:“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当年的事情,你我都是清楚的,就算裴景行安分,但人心叵测啊,皇帝是绝对不会让他再活下去的。”

    “够了!”裴琼气得扬起手来,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夫妻两人僵持许久,最终裴琼还是将手放下,背过身去:“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再插手了。”

    明琅郡主闻言,浑身一颤,抖声问道:“夫君这是在责备我么?”

    裴琼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走出屋,以行动无声地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明琅郡主痴痴地看着裴琼的背影,最终双腿一软,跌坐在厚厚的毯子上,低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