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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此处距离冀州信都仅剩三日日程。
归途无需赶路,棠辞一行便改乘马车。虞小渔不过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没出过远门,更没去过北方,与南方娟秀隽美的青山绿水大相径庭而大气豪放的崇山峻岭使她难掩好奇,白日里趴在车窗旁睁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嘴上从不停歇地问着或是稀奇古怪或是不符年纪的问题,偶尔还会闹出些无伤大雅的小笑话,夜幕时分不在驿站留宿时便极为乖巧地依偎在柔珂温软的怀里酣眠,在棠辞这半个老师的监督下也未曾间断读书识字的学习,三个人一路上如同一家子般欢声笑语温馨恬淡。
离京城越近,天也越冷了,风尘仆仆劳碌奔波之下身体定然受不住,是以今日便歇在了驿站。
听见门声响动,躺在床榻上的棠辞侧脸望去,眼角弯出明媚的笑意,拍了拍床榻,温声唤道:“阿涴,来。”
她的发簪早已摘除,青丝倾斜流淌,如墨之色映在雪白中衣上,暗红的烛火摇曳,肌肤似玉,嘴角含笑,姿态自然而惬意,四下交织蓦地生出些许勾魂摄魄的美艳。
屋内四角布有炭盆,驿站供给的木炭自是比不得宫里的红罗炭,也顾不及木炭会否消得快,炭火必得烧旺了,否则烟熏火燎,难受得很。
柔珂进屋后,先将两扇窗户用木条支开了一角,送进来几缕清冷的夜风,才好歹驱散了几分沉闷。
“你何时这般畏冷了?”柔珂走近床榻,在床沿坐了下来。
见她过来了,棠辞往里挪了挪,一手掀开衾被——
“你晓得我从小便不怕冷的,瞧我穿的这般少。”她指了指自己衣领,又弯着眼睛笑了笑,“可你畏冷极了,手脚也比常人凉上许多,儿时轮到炎炎夏日,我总爱黏着你,夜里抱着睡觉比冰块还舒服。”
棠辞留给自己的半边床榻早被她给捂得暖烘烘的,柔珂褪下外衫,脱掉鞋袜,躺在温和的榻上,躺在她的身旁,一纸之隔,近得清晰可闻彼此的鼻息声,一切又好似时空倒流般回到十几年前,那时的她们衣食起居常在一块儿,初春、仲夏、秋末、暮冬,无论何时,她的手里总会牵着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不放开,不落下,而那只小手的主人总被宫人笑话作长不大的孩子,整日跟着姐姐跑,像条黏糊糊的小虫子。
现在,那个孩子——长大了。
柔珂转了个身,侧躺着,伸出一只手去,想探探她身下的睡榻会否太冷,与此同时,她却也伸出手来握住自己的手,轻轻地包在掌心里,送到嘴边呵了几口热气,搓了搓,轻眨眼睛,笑道:“果然好冷。”
视线自她精致的脸庞往下移,是一截雪白秀挺的玉颈,再往下,顺着柔软质地的衣袖攀援向上,是修长白皙的手指。柔珂也笑了笑,用另一只手将衾被往她那儿送过去些,又替她细心地掖好被角,身体贴近去几分,两人的衣料紧贴,一个稍冷,一个稍热,在肌肤相亲的那一瞬沿着肌理深入流淌,暖进了心底。
周遭弥散着女子沐浴梳洗后的皂角清香,棠辞一面为她搓热掌心,一面将脑袋凑过来,埋在她的颈间,轻轻嗅了嗅,道:“阿涴好香。”
她的发丝,若有似无地摩挲着颈间触觉敏锐的肌肤,有些痒,柔珂不自觉便往后缩了缩,无奈笑道:“此处比不得京里,我不过随意洗了洗,哪能香成这样?再说了,你不是也才洗沐么?”
棠辞枕在她的胸前,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阿涴于我,便是最清神醒脑的香草。”
柔珂但笑不语,那笑意却已然在脸上溢出了花。
少顷,棠辞问道:“小渔睡着了?”
柔珂点点头,向她戏谑笑道:“小渔可比你儿时乖巧多了,都无须哄她,洗漱了便自个儿轻手轻脚地爬到床榻上睡觉。”
“唉,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如今心总不往我这儿偏了。”棠辞长吁短叹,很是黯然落寞。
柔珂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骂道:“还要怎么偏?整颗心都是你一个人的。”
棠辞蓦地握住她的手腕,往细腻温软布满掌纹的手心里亲了一记,微仰着头,眉眼弯弯:“都是我的么?总得四处盖个印记才做得真。”
耳垂染上些许绯色,柔珂忙抽出手来,轻咳一声,道:“今夜莫要闹了,明日还得赶路。”
“谁想闹了?哦——”棠辞拖长了音调,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搁在她的小腹上,轻揉了揉,“食色——性也,阿涴晚上没吃饱么?”
柔珂脸上刷的变红,使劲将她不安分的手掀开,往另一侧翻过身去,垂头佯怒道:“你再说,我今夜可不理你了。”
棠辞倏地将身子搭过来,探头瞧她,一手支在床沿,一手捂紧了嘴,模样极是滑稽。
“当心摔着——”柔珂瞥眼瞧她,语气严肃几分不说,眸色也冷了些许。
棠辞只好耷头耷脑地偃旗息鼓,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盈盈细腰,另寻话茬:“阿涴,我琢磨着,溶月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也着实寂寞了些,小渔去了正好,她二人恰有伴儿,便如你与我一样。我儿时听母后说,在我降生前,你也总孤零零的无人搭话。”
那只偷偷摸摸的手,又得寸进尺地往腰腹下挪,轻轻痒痒——
柔珂毫不留情地拎着她的一根手指扔到一边,冷声道:“在你降生后,耳根子却不得清净了。”
“哪里不清净?我为你看看!”棠辞说着,便欺身至柔珂的耳畔,猴急得很。
柔珂怎一个哭笑不得,不轻不重地将她的脸推开,却是换了副口吻:“乖了,夜深了,快歇息。”
知她身体孱弱,赈灾以来不辞辛劳地同与自己巡视督查,尚未累病已算侥幸。
棠辞这会儿听话了,安安分分地躺在她的身旁,牵过她的手来紧紧握着,只这般,便很安心。
又抬起脑袋,将二人的软枕搬弄得舒适些,才静下心来,语气和缓地向柔珂说道:“老师自京里传了一封手书过来。”
“何事?”自赈灾以来,秦延便未与她二人多作联系,纯粹将此次差事当做给棠辞的历练,且看她的能耐几何。
“皇帝近日宠幸了一名宫婢,能歌善舞,据说举止仪态与我母后有几分难得的相似。”
闻言,柔珂秀眉高高挑起,极是诧异:“宠幸?莫非还纳入后宫了?”
自贞淑妃逝世后,皇帝再未选秀纳妃,偌大的后宫竟只住着鲁王的母亲——周贵妃,此番举动着实可称得上令人闻之震惊。
棠辞面露犹疑,顿了顿才道:“这个,老师未提,但想来彤史女官那儿既有记档,纳妃不过早晚。”
“无缘无故多出这么个人不说,还轻易在御前走了一趟入了皇帝的眼,竟还与懿慈伯母神似?恰中了皇帝的心意。向来为君者理应将自己喜好掩埋于心,不叫人轻易猜中钻营取巧,可惜……皇帝于情一事存了何种心思十数年前便已昭示天下。太子不似其父,确实仁厚正直,即便因斗促织一事惹得龙颜大怒也不该急于此时,应不是他所为,余下的——”柔珂细细分析一番后,看向棠辞。
“不是韩儒,便是鲁王,两人狼狈为奸,却早已不分你我了。”棠辞摇摇头,“罢了,这些琐事进京后再说。”
“阿涴,梁州之行,我收获颇丰。”
柔珂笑了笑:“我知,徐谦已应允出山助你了。过了这年,待府衙开印之时,他便委托朝中旧友向皇帝保荐,皇帝本就不舍他将才,近年边关战事又吃紧,想来不会计较前嫌,使他屈就。”
“这个还是其次。”棠辞说完这话,沉寂了半晌,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依次淌过,良久才道,“我以往,只想着寻他报仇,将他拉下帝位千刀万剐了才好。可到了梁州,撇开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曹振那厮不谈,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三司皆秩序井然,不乏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好官。他们当中,有好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康乐年间的旧臣,新帝即位后依然恪尽职守并无异乎。开仓赈济,老百姓们领粮时交口称赞的是当今圣上,无人再惦念十数年前。我总有种错觉,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往前走,往前看,唯有我,停在原地不断回望。”
又自嘲地笑笑:“纵然我不愿承认,可事实却摆在了眼前,他做皇帝确是不差的。”
“阿玥……”柔珂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睛里溢满了心疼,“伯父在世时,疼爱子民忧心政事不比他少。只是你该知道的,百姓只管吃饱穿暖,何人管辖统治他们并不在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日月盈仄,并无一成不变的事物却也同时有道可循,没有人能一直活在过去却也没有人能轻易忘记仇恨。你并非止步不前,你只是心里装了太多事无法释怀——伯母、安宁、复仇、家国、天下……这些事统统累在你的肩上,将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有时候真想自私些,只为你一人考虑,不令你身陷险境。”
“是啊,我父皇是位明君。”柔珂摸着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地,舒服极了,她不禁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缓缓说道,“我六岁生辰时,遇上旱灾,许多百姓饿死街头,粮食歉收,他整日里紧锁眉头,还下令将我的生辰宴撤了。我那时不晓事,哭闹了一天,摔了好些他珍藏的古玩,他不在意。可用膳时我耍性子推翻了食案,浪费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他平日那般疼我,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却因此勃然大怒,将我拖去奉先殿跪了一夜。”
“他不善言辞,也碍着我并非男子不能继承大统,不曾说教与我。可梁州一行,却使我多少明白了些何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太子弟弟不在人世了,父皇膝下的孩子只剩我与安宁,若要复仇且若能成功,将他拉下帝位,无论我还是安宁取而代之,都该铭记于心,使父皇在天之灵可得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