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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摇曳,秋风清冷。
柔珂别在耳后的一绺青丝拂过眼前,擦过眼下那粒细小的黑痣,点在鼻尖,镂在了如雪的肌肤上。
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漾着一抹红,许是之前哭过罢?
棠辞这般想着,心隐隐有些揪疼,抬手为她捋顺不安分的长发,柔荑划过黑痣,继而被一滴顺势砸落的新泪灼痛了指腹,立马慌了神,颤声道:“阿涴你……你别哭……”
抓过棠辞胡乱为自己拭泪的手腕,柔珂咬咬唇齿,红着眼睛看向她:“要么——撵我走,要么——”声音果决,已带着义无反顾豪赌的意味,“还债!”
两相对视僵持不下了许久,眼见柔珂轻颤着双肩泪珠成串滴落,棠辞终归败下阵来,无可奈何道:“当日父皇虽赐婚下诏,可六礼未过,宗人府按理并无记档,你在宗碟里摆明了还是待字闺中,如何嫁不得,非得赖着我……我们唐家么?”
“棠大人莫是不知?豫王府日渐式微不知几时倾覆,无人愿意为了攀龙附凤娶一个韶华不再的郡主,遑论这位郡主还成日里抛头露面游山玩水,名声很不好,怕是娶回家也养不成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破釜沉舟的决心,心甘情愿的自损,拿捏不定的希冀……一丝丝一点点地在噙满热泪隐忍不落的凤眸中闪现,棠辞再无法心平气和地与她直视,只感觉自己本就摇摆不定的内心又悄然滑向一侧,别过脸去强装冷漠:“既如此,郡主该有自知之明,少去招惹拖累他人。”
“招惹拖累……他人?”柔珂松开棠辞的手腕,自己侧脸抹了泪水,回过头来挑眉发问,“棠大人说的哪里话?你洗三时我连你光溜溜的屁股蛋儿都见过了,你满月时剃了胎发后光秃秃的脑袋我也摸过了——哦,对,还有你软嫩嫩的小脸我也亲过了,方才为你脱换衣服,束胸布还是我替你拆的,成年累月的肌肤之亲,怎么此刻却成了他人?”
棠辞闻言立时大窘,摸了摸胸前果真一片轻软,两颊即刻通红,晕染得连略略露出来的细腻脖颈都带了粉色,掩嘴轻咳半晌,垂头支吾道:“……郡主该……谨言慎行……臣,臣即便不是他人,于娶妻还债一事实在无法弥补,还请郡主……另择郎君……”
“为何不能弥补?”柔珂深谙棠辞脾性,捕捉到她神情眸色间的踟蹰便知自己已得见曙光,趁胜追击之下语气有些许咄咄逼人,“此事本无需你应允,我过几日便央求我父王上奏请婚,遴选郡马。你若打死不应,是想令京师上至达官勋贵下至黎民百姓皆恨不得掀开你这身锦袍玉带,于浮华表里之外探个究竟——龙章凤姿沈腰潘鬓擅诗词文赋攻君子六艺的棠辞棠大人是男是女?”
棠辞闻言一怔,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她有时候当真想拿刀划破自己这层碍事的皮囊堵住好以相貌取人的悠悠众口。拜沈逸那厮所赐,自打从沁园行宫回京自己升任詹事府詹事丞的消息传开,四处便散播着有心之人毫无根据的谣言,一日两日尚可视若无睹,可日子久了纵容好奇与嫉恨滋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来日便是自掘坟墓的下场。
柔珂言下之意,是甘愿毁她清白,借助豫王府柔珂郡主如意郎君的身份与棠辞一个掩人耳目方便行事的庇护所。自己若答应了,相较当下自然是狡兔三窟高枕无忧,可暂且撇开事情会否败露不说,单只假凤虚凰一条便会令柔珂泥潭深陷,光阴年华名声清誉乃至女子贞节再难合浦珠还。
思及这一层,棠辞紧紧攥住了被褥,狠狠打了个寒颤,她不能,她不可以,她不舍得……
“……郡主以为,经历十二年前丁酉政变,我还能信豫王府么?”伤她心的话舍不得说,伤她人的事舍不得做,伤她人和心的策不敢谋,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难题虽难却并非不可选,只是恶人终归还得由我来做,除了我,谁也不可以。
十二年前齐王造反兵变,若不是当时掌管禁军的豫王弃械投降,大开宫城,守城数月熬到南面援军赶至未尝不可,哪里还用得着看这些满目疮痍物是人非?
一直以来深埋心底的愧疚与自责卷云拥雪般滚至,才擦干的眼睛周圈又布了水润,柔珂吸了吸鼻子,用厚颜无耻杀伐果决地打消了丢盔卸甲的念头,抚上棠辞的脸廓,轻轻摩挲,轻笑道:“我无需你信豫王府,信我,只信我一个。”
不是屈尊自怜的恳求,不是商量讨好的请求,是心神相合下的默契才敢笃定的陈述。
还是这样温柔的眼神与语气,剪水双瞳里清晰明朗地映着自己,一切好似丝毫未变地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棠辞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应急修缮的城墙一隅轰然坍塌,再不能若无其事,再不能置若罔闻,待开口时却换了番耍脾性的撒娇与不知所措的赧然:“你……你让我信我便信么?凭何?”
柔珂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小惩大诫似的点了点棠辞的鼻尖,起身寻来一只雕花木匣,递给她:“我若不知你心意如何,岂会下毫无胜算的赌注?”
棠辞僵硬了片刻,接过木匣,掀开一看,果真是自己安放在云州养父家的那只,喃喃道:“原来近日不曾听闻你的消息,你却是去了云州……”
木匣内躺着厚厚一摞纸张,摊开来,些许业已字迹模糊,些许业已残缺不整,纸张新旧不一,其上的字迹亦是从稚拙到娟秀,走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但是,书写的内容却丝毫不差,皆是四字行书——
“候人兮猗。”
自己幼学启蒙时,某日高热不退不肯服药进食,柔珂软言哄劝,喂香果讲笑话,最后还绘声绘色地说了个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女娇独守空房终成望夫石的故事。犹记得自己那时傻愣愣地为此哭了一夜,对手足无措的柔珂说涂山氏是个傻瓜,哪有这么不管不顾将心思全扑在另一个人身上的道理,柔珂便笑说向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你哪日贪玩迷了路,我也如涂山氏那般等你回来。
不料一语成箴。
而今,真有那么一个人践行了她的诺言,鲜活了空寂的岁月,亦蹉跎了如花的年华。
“十二年前,上元节后府衙开印。不久,我便被父王软禁在府内,左右只能进出后院,再多的半步也不能。他执意要瞒我,却哪里瞒得住?不说丧钟彻耳,府里伺候的奴仆婢女衣着缟素,不待出府,我已猜出了大概,以死相逼才令他说出实情。再然后,云州的邸报来至,太子殿下与含山的遗体运抵京城,过了半月,云州布政使一口认定你已葬身澜沧江沦为鱼食,尸首不得见。”
柔珂攀援而上,轻轻抚摸着棠辞如墨的眉骨,继续说道:“他们说你死了,他们巴不得你死了,巴不得使天下人认定你死了,我怎会轻信?是年清明日,我不顾父王的拦阻,多亏我母妃的协助,得以和樵青主仆二人赶赴云州,租赁了渔船打捞寻觅,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真葬身鱼腹了,哪条鱼不知死活的敢吃你,也得捞上来生吞活剥了才好。可是……”她顿了顿,粉嫩的唇瓣轻颤,极力压制经年不忘的绝望与恐惧,“我找不到你,从暮春到冬末,我在云州暗中寻访了一年,毫无所获。云州没有,我便去邻近的州府,邻近的州府没有,我便去边境。我可踏遍山河亦可掘地三尺,一日见不到你的尸首,我便一日深信你还活着。”
“此后,布施积善。但凡路过云州,路过澜沧江,总会写一页笺纸放置河灯之上,使之漂流而下,聊以寄托。”柔珂狠狠掐了掐神色凝重的棠辞的脸颊,“你若当真记恨我,还会视若珍宝地藏着这些笺纸么?你这些年,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一肚子坏水,明明知晓我找你找得几近发疯,还能泰然自若地捡河灯捡笺纸却不令我知道你的消息?!”
“痛——!”棠辞很是哀怨地向柔珂拼命眨眼睛,声音婉转迢递。
“痛也是该的,就该让你好好痛着!”虽如此说,柔珂改掐为揉,安抚着不足巴掌大小的嫩肉,眼神温柔得快淌出水来。
“谁,谁没事捡河灯捡笺纸了?”棠辞扁扁嘴,眼角耷拉,委屈得很,“那年季夏,我随我养父乘船游河。途遇浅滩之上一家农舍,凑巧有个老叟收网捕鱼,我瞥见渔网里格格不入的抓了只河灯,一时好奇揪出来看。那河灯布料质地也是极好,泡了不知多久,笺纸竟还没烂掉,辨出了字迹,才托那老叟以后若捞上河灯便替我留着,岂知他老人家笑得憨厚遥手一指他家屋舍,说内里储了好多只……”
棠辞的养父,柔珂此行去云州依她所言寻了经营茶叶的富商,好歹是寻上了,是一对本分老实的夫妻俩,膝下无子无女,几乎将棠辞视作命根子对待。
柔珂不是没想过前路的艰辛,只是她愿意陪棠辞走下去,可想到这无辜之人心下便有些不安,眉头紧蹙:“他们……可曾知悉……”
棠辞摇摇头:“不曾,待我再好也原本是陌路过客,我怎敢以命相待。”不敢以命相待,也不忍拖累他人,向来态度冷漠吝于表露情感,自打步入京城后更是能不联系便不联系,可二老还是一如既往地待自己好,先前写家书托付二老买些茶叶运至京城,亦是将事情做满了十成不止。
若有一日,事败,自己只求此事,皇帝可会看在自己与他尚还有丝缕血脉相连的份上应允?
想起安宁,棠辞又自嘲的摇摇头,抬眼看向柔珂,酝酿了少顷,轻叹一声道:“阿涴,你跟着我,会死的。”
柔珂怎会不知为何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棠辞拼命将自己推开,此刻终于等到了她将心底话说出,释然一笑,伏腰欺近,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记吻,声音宛若春风,温暖和煦:“十二年前,我已死过一次了。你再丢下我,我怕是执念太深,连轮回道都入不得了,来世再如何与你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