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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这个夜晚道静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小屋里开了锁、进了门连灯也没点她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她当然睡不着。意想不到的困难、挫折一个跟着一个紧逼而来。而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医生她既无能力诊断清楚北大的毛病究竟是什么;她也更无能力治好这个毛病。侯瑞这些同志尽管有点不敢放开手脚但他们还是在干工作而且她想起了前二年纪念“三一八”游行时多少青年遭了毒打多少同志被捕牺牲也许侯瑞他们稳健一点还是对的?道静翻来覆去思虑着她的心既焦灼又痛苦。党第一次交给她这样重担叫她独当一面地进行工作。可是来了半个月了北大的工作还丝毫没有进展。“怎么办?”她在黑洞洞的冷清清的屋里自己问着自己。这时她想起了临离开区委机关时刘大姐对她说的话:“秀兰要独当一面去工作啦这可不同于咱们一起住机关的工作简单啦反动统治者把学生叫‘丘九’意思是学生比‘丘八’――兵还厉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太了解情况没有办法更多地帮助你不过你一定要记住:第一要贯彻党的抗日救国的精神要尽可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再不要关门;第二依靠群众依靠组织要多尊重学校党员同志的意见。”刘大姐的这些话又在道静的耳边清晰地一句一句地响着道静也一句一句地用它们来对照自己的行动。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这些指示但是为什么工作还没有办法开展呢?……她忽然渴望去见刘大姐和江华向他们汇报情况那么她想困难就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她已经不再直接由刘大姐他们领导了按照组织原则她不能再去找他们。可是直接领导她的人却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层层的困难好像层层的阴云紧紧包围着林道静。而且天气已经是寒冷的十一月她又没有公开的职业因此也就没有经济来源。原来希望晓燕能够帮她一下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她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天只吃几块烤白薯过日子。“怎么办?
……怎么办呀?”深夜在刺骨的寒风中在朦胧的梦境里从道静那沉重的心房中似乎还出了这个深深忧虑的疑问。
第二天。午前她找了两个认识的北大学生谈了话;午后她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要去找刘大姐谈谈。当她匆匆走到她和刘大姐曾经一起住过的胡同口外时她的脚步软下来了。她的心里掀起一阵激烈的斗争――“不绝不能找!而且万一……”她想起地下工作机关常常遭到破坏的情况她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向虎口里送呢?……于是她狠狠心从胡同口外走过去了。可是她并没有走回自己的住处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顺着马路走到东长安街上走到中山公园门前。冬天北平冷清的马路行人寥寥落落可是道静全不注意这些。
她的心燃烧似的只想找到党找到有经验的同志帮她想办法。走过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外她仍然向西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奔向了宣武门外奔向江华的住处――直隶新馆。可是走到中南海门外她战胜了自己的冲动她知道同找刘大姐一样她同样不能去找江华。于是她走进了中南海的大门。她忽然怀着梦幻般的热情想:要是偶然在这里碰到江华或刘大姐那该多么好啊!于是林道静沿着荒凉的海边慢慢走了下去。
中南海里巍峨的殿堂都静静地好像在灰尘中熟睡了只有尚未结牢的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光。冷清的西风吹动着遍地落叶随风飞舞着美丽庄严的中南海到处充满着败落、荒凉的景象。她走得疲乏了靠在一棵大柏树下站住想歇一会儿一抬头一个圆脸、挺秀的青年正和她面对面地站着这青年用惊喜的眼色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跑到她面前说:“你――小林吧?”
“许宁!你?……”道静惊喜地伸出了手“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我早看见像你但是不敢认了。小林你太瘦了怎么闹的?”许宁那富于男子气的脸上现出兴奋、关切的笑容。他把刚刚松下来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
道静微笑着快活地看着他:“我在海边走着的时候也看见了你。可是却没想到会是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出来的?伯母还好吗?”
许宁且不回答他拉着道静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条长凳上用他那细眯着的亮亮的眼睛朝着道静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话。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无意中碰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一个劲地总是问我呀!”道静笑了抽出握在许宁手里的手“我是今年七月出来的。在里面住了一年。你出来多久了?”
“刚一个月。我可是整整住了两年多呢。小林你知道这两年多对我的锻炼和教育实在太大了比在外面还大得多。
实在这还得感激咱们那位‘蒋委员长’呢!”许宁笑了他活泼的眼睛里充满着欢乐的情绪和一种坚韧自信的光芒。道静心里确实感到许宁变了――那轻浮的软弱的许宁已经一去不返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个比较坚强的同志了。
道静简单地谈了一下她自己的情况。她谈的极简单、平常――仍只是一个革命的同情者。谈完却接着问许宁:“许宁你今后的打算怎么样?”
“我么?”许宁想了想微微一笑“到陕北去。听说红军长征已经到达陕北。**同志也到了那里。小林说句实话我找了你好久你能够和我们一同去那个神圣伟大的地方吗?”
道静的心忽然一动!那多少年来向往着投身到紧张的武装斗争中的愿望那渴望见到伟大领袖的愿望经许宁一说忽然从心底深处抬起头来了。如果能够见到**――伟大的**如果能够见到长征的勇士和英勇无敌的红军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而当她一想到目前的处境于是这种幸福就更加有力地诱惑着她。她用一种充满漏*点和热烈的向往的声音轻声说:“那是多么惊人的奇迹呵!咱们红军在国民党天上、地下的围追堵截下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却用了一双脚板走了二万五千里。终于在**的英明领导下胜利地到达了陕北……许宁你就要到那个地方去?你相信我还没有变?敢对我说这些?”说着她微微地笑了。
“当然相信。变你是变了。不过不是变坏而是变好了。小林你也相信我?”
道静点点头说:“尽管在残酷的斗争中有人经受不起考验可是我知道一点你在狱中的情形所以见了你很高兴。你什么时候走?我能送送你才好。”
“你不去?”许宁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为什么不去?
我想你一定愿意去的。我是不能留在北平了你知道我妈总扯我的后腿。小林下决心和我们一起去吧!这对你、对我们的事业都是有好处的。”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和斗争。她多么渴望去那个日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乱不安。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许宁郑重地说道“红军经过长征北上抗日陕北地区的形势是很重要的。那里也会需要干部。你如果决心去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想法帮助你――小林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块儿走!”
道静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宁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只顾想自己的。经过一阵思考和斗争她终于冷静下来并且果决地说道:“许宁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还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将来会在那儿见面的。”
许宁不再说下去。他明显地感到:只是短短的二年多林道静已经大变了――她绰约的丰姿虽然依旧炫耀着青春的光彩可是从她坚定的步子从她低沉的声音以及从她那带着坚毅神情的眼睛里他深深感到她已经离开了少女时代的幼稚和狂热他再不能把她当做自己的学生滔滔地向她讲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应当像对一个好同志那样来尊敬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好小林你留在北平也好。我们大约再过十天就要动身了。我希望将来能在那伟大的地方再见到你!”
一个黑衣服的警察穿着大皮靴扬着头向他们面前的石子马路走过来。于是道静轻轻地捏住许宁的手向他微微一笑。许宁也会意地站起身来把手向她的臂上一挎两个人就顺着鹅卵石子路迎着警察漫步起来。
他们走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来到一座假山旁许宁才站住脚松开了道静的手臂。
“咱们坐在这儿再谈谈。你不太忙吧?”
道静点点头他们面对面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下许宁先开口说:“小林你曾经做过我的妹妹现在我要走了――当然要瞒着我母亲。这真是――我对她真是没有办法。我想拜托你你还做我的妹妹行吗?如果可能安慰安慰她想法子说服她叫她去上海――她原来想叫我和她一同去上海的如果我走了她也许就不愿再去。孤身一人也实在够苦的!”许宁慢慢说着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头低了下来。尽管他已经有了为革命事业牺牲个人一切的决心;尽管他也经受了不少的磨炼与考验;但是一想起即将和年迈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长别甚至也许是永别他的情感仍不能不感到深沉的痛苦。
一九三五年十月许宁从北平第一“模范监狱”被释放出来后刚一到家妈妈虽然是刚刚从狱里把他接出来的却又像刚见面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围着儿子哭着笑着不知怎样是好地喃喃着:“你这个讨债鬼我总算把你盼回来喽!你这个调皮的家伙以后可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许宁微笑着打量着妈妈脸上更加深了的皱纹和鬓边的白说:“妈妈你比过去苍老了!”许老太太凝视着儿子瘦了的圆脸抹着眼泪说:“孩子这都是为你啊你可再不能离开我了!”
说完母亲又笑了。她欣喜地告诉儿子他的伯父在上海银行里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个科员的差事薪水不少他们母子就可以去过安静而舒适的生活了。许宁还是微笑着他不回答妈妈的问题却打岔道:“妈妈听说你还向同乡胡梦安求过情送过礼……现在你该去谢谢他喽!”许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好像他就是胡梦安似的呸了一口:“快不要说他!我可晓得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了!孩子咱们快到上海去吧过去的事情阿弥陀佛可不要再想它了我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你能叫我过几天安心的日子。”许宁不理妈妈过了一会忽然说:“妈妈我不去上海。我在北平还有事情呢。”许宁眯着眼睛微笑着刚说完妈妈却一下子晕死过去……
想到了母亲许宁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有一阵子默不出声。
虽然他后来对母亲说了谎话说他同意去上海;但是他打定主意去的地方却是陕北。
“小林”许宁瞅着脚下沉思地带着浓挚的情感说虽然你只看过我两次就不能再去看我了以后我们住在不同的监狱也没法再联系。但是从那以后我多么高兴我有了一个好妹妹。你知道吗从那两次以后我对你的印象完全变了。我常常怀念着你为你担心……所以一出监狱我就各处找你毕竟我们还是又见到了!……”他兴奋地说着。漂亮的面孔虽然瘦了一些但依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道静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低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我不离开北平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母亲。一想起她不幸的一生我也很难过。”
许宁抬起头来感激的目光和道静真挚的沉稳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忽然问她道:“小林你结过婚了吗?”
“没有。”道静坦率地回答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去吧!”
落日照在长满荒草的嶙峋的山石上道静站起身来极目向四面望了望只见园中更加空旷了游人也更加稀少了。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许宁淡淡一笑:“咱们该走了走着谈好不?”
沿着石子马路向园外走着的时候道静边走边对许宁说:“许宁你愿意我到陕北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去呢。想做梦都想!可是我要克制这种**。你完全明白华北形势越来越紧张第二个东北的命运已经压在华北人民的头上。而北平又当其冲。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她抱歉似的看看许宁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中谁也不再开口。
道静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开开锁摸进门里之后点着了一盏小煤油灯屋里的墙壁上立时显出了她消瘦而疲惫的影子。她想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但是十一月了屋里没有火炉是寒冷的加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又没有吃饭就更加感到了冷不可耐。因此她只好又站起身来跑到房东屋里说了几句话在人家屋里暖了一会儿又找回一壶开水喝了两杯这才觉得暖和一些了。
但是今晚当她坐在冷清的书桌前准备阅读――像过去一样阅读的时候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她沉闷地坐在桌子前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她已经又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她本来想要是见到刘大姐或江华向他们要一点儿钱但是没有见到。
虽然碰到了许宁却又不好向他张口说。她摸摸口袋真连一分钱也没有了。明天明天只好再去当当。但是当什么呢?
一件棉袍、两件单长衫全送进当铺去了所有的衣服只剩下穿在身上的一件毛衣一件夹袍。她四面望望空洞的屋子茫然地笑笑:“真是家徒四壁呀!”她按着肚子趴在桌上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忽然许宁那微笑着的热烈的眼睛又在她面前闪动起来。“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有什么困难我可以设法帮助你……”她摇摇头笑笑站起身打开一个放在床头的破柳条包。
箱子里空空的除了几本旧杂志几双破袜子什么也没有。
再也没有可以当卖的东西。可是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她却翻到了用一块绛红色乔其纱包得端端正正的小包包。一见这个包她的心悸动了忍不住用手慢慢打开来。这时林红同志临终时赠给她的毛背心赫然展现在眼前。
在狱中因为怕叫看守抢走或失掉她把这件珍贵的礼物时刻不离地穿在身上整整穿了一年。出狱后因为怕穿坏她才脱下来不再穿它而用一条极华美的纱巾包起它藏在箱底。
无论身上多冷多穷她视若珍宝绝不肯再动它一动。
此刻在寒冷的深夜她禁不住把这件毛背心紧紧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贴在身上的、鲜血凝成的礼物……
囚徒时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虏…………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红教给她的歌子。
冷风敲着窗纸黯淡的灯光照着空虚的四壁。惨痛的悲愤与深沉的相知的幸福这时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从林红又想到了卢嘉川。于是几行小诗就在这饥寒交迫、不能成眠的夜里跳到了纸上。
勇士呵你没有死。
你那嘹亮动人的声音
响遍在被蹂躏的国土上。
雨花台前的枪声不是把你――
是他们自掘坟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呵
你的窗外盛开着无名的野花
明月照着你安睡的脸
夜莺就在你的窗前低声歌唱。
它唱唱――
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吗?
你心爱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你给她胸中点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擦干眼泪又挺起胸膛。
为了相爱的人不再惨别
为了孩子们欢倚爹娘
也为了偿还你们青春的宿愿。
勇士呵她拿起了你放下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