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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大夫出去, 赵县令才跨进东侧屋, 老夫人见到儿子, 急得呜呜乱叫唤, 董氏立在塌边上, 见他进来,用帕子拭泪,面露伤心, “老爷,老夫人这里有我, 你去歇着吧。”
老夫人虽然一直瘫痪在塌, 可脑子还是明白的,又有下人精心照顾, 掐着时辰让她出恭小解, 轻易不会失禁在塌,一旦失禁,必是闹得人仰马翻。
赵县令见母亲已被妥善安置好,再听董氏如此说,气消了一些, 董氏再有错,可在孝顺父母上面, 却是做得妥妥贴贴,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父亲在世时, 曾说过董氏是佳媳,不仅田间地头的活计拿手,家务也是一把好手,常常对她赞不绝口,今日他说出休弃的话,也是气在头上。
“你回去吧,平日里都是你照料娘的饮食起居,你辛苦了,今夜我就在这里陪娘吧。”
董氏感动得热泪盈眶,“老爷,妾身能得老爷一句辛苦,便是累死也甘愿。”
说完就要往赵县令的身上靠,赵县令看着她被泪水冲得一道道的脸,皱下眉头,又想到娇妾那滑嫩的脸,艰难地咽下口水,将她一推,“时辰不早,你去歇息吧。”
董氏一僵,低着头,做柔顺状地退出去。
塌上的老夫人口中还在呜呜做响,瞪着董氏叫唤,董氏侧身回一个阴恻的笑,老夫人的眼神黯淡下来,痴痴地望着儿子。
赵县令没有注意到她和董氏的眉眼官司,以为老母亲是想念自己,挤出一个笑,“娘,今日儿子在这里陪你,让大梅回去歇息,平日里都是大梅侍候你,这回,也让儿子尽尽孝。”
老夫人摇头,耷拉着眼,老泪纵横。
泪水顺着满是沟壑的脸上流下,死死地拉着儿子的手,可怜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真是有苦说不出。
赵县令却没有读懂老夫人眼中的意思,自顾地说起趣事,老夫人的眼神越发的黯淡,慢慢地闭上眼睛。
见母亲睡去,赵县令想悄悄地离开,却不料老夫人虽然睡着,可手却死死地拉着他的衣服,怎么也掰不开。
他无法,只能趴在塌边,和衣而睡,不一会儿便手脚发麻,一夜不停地辗转,醒来只觉腰酸背痛,脖子僵硬,老夫人醒后他才抽开衣袖,让下人们侍候老夫人,自己则梳洗一番后,呲着牙去上堂。
文师爷见状,关切问道,“大人何故如此,可是夜里睡得落了枕?”
赵县令摆下手,揉着后颈,转下脖子,示意他不提也罢,堂中衙役执仗立于两侧,外面无人击鼓,衙门外一人一马至,从马上下来一位青衣中年男子。
文师爷一瞧,忙出去迎接,“竟是秦书吏,什么风将您给吹来咱们渡古县,可是知府大人又有何要事?”
赵县令听到文师爷的声音,也跟着出来,秦书史是临洲蔡知府身边的红人,随侍在知府的身边,鲜少外出公干,他亲自到访渡古县,定然事情不小。
秦书吏将马的缰绳递给衙役,朗声大笑,“恭喜赵大人,贺喜赵大人。”
“敢问书吏,喜从何来?”
赵县令有些不解,秦书吏从怀中拿出一封邸报,呈给赵县令,“喜从京城来,赵大人请过目,蔡知府一接到邸报,便命下官马不停蹄地给大人送来,正好,此等大喜,下官还要向大人讨一杯薄酒。”
赵县令惊疑地从红封中拿出邸报,略一阅览,大喜过望,做一个请的姿势,“秦书吏,里面请,本官今日高兴,定让秦书吏尽兴而归。”
秦书吏一拱手,“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喝上一杯喜酒,也算是沾了咱们县主娘娘的光。”
赵县令哈哈大笑,抓着他的手就往内衙走,随手将邸报递给文师爷,文师爷展开一扫,脸露喜气,也是满面春风。
文师爷紧跟上前,一面派人去安排席面,一面派人去后院通知夫人,一时间县衙内外欢声一片,恭喜之词不绝于耳。
赵凤娘随姑母住在京中,因着姑母的关系,常去宫中陪伴皇后娘娘,前些日子,皇后娘娘一行前去行宫游玩,忽然狂风大作,皇后娘娘险些掉进湖中,赵凤娘当时恰好站在娘娘的身边,情急之下将皇后娘娘死死拽住,才幸免于难。
皇后娘娘望着湖中的深水,心有余悸,感念万分,当下收赵凤娘为义女,封为凤来县主,并有食邑,将洪来县划为县主的封地。
皇帝亲自下诏,诏书一下,邸报出京。
邸报一路从京中发出,快马加鞭,送到临洲城,蔡知府阅后大喜,特命秦书吏亲自送来,以示隆重,后面还跟着几辆马车,晚一步会到,皆是知府备下的贺礼,恭贺赵氏凤娘受封县主之喜。
后院的董氏听到消息,大喜过望,笑得眼角的脂粉都浮起来,挥着帕子不停地问二女儿燕娘,“燕娘,你说,此事可是真的,娘没有做梦吗?”
燕娘神色不忿,不怎么欢喜地道,“文师爷说,那临洲城的秦书吏大人亲自送来的邸报,邸报从京中发出,哪会有假。”
她语气不太好,怨恨难消,一母同胞的姐妹,凤娘出生没多久就被姑母带到京中,京中繁华,凤娘常出入宫廷,戴的是珍宝玉石,穿得是绸缎绫罗,结交的闺友都是京中贵女,甚至公主,想来常在宫中行走,太子皇子们也是常见的,眼下又被封为县主,何等荣耀。
而她呢?
双胎的姐妹,出生的时辰前后相差不到一柱香,她却屈居在这渡古小县城,与父母姨娘庶妹屈居在这方寸后院之中,唯有的几套头面都是镂金的,难得有一两支镶着细小的宝石,身上衣裙所用的绡绢纱,还是凤娘从京城捎来的,必是凤娘瞧不上,这才打发给她。
让她如何欢喜得起来。
母亲往日里每每说起凤娘,都是一脸的骄傲,眉开眼笑,凤娘是天上的凤凰,她却是家养的燕雀,天下地下,如此之差,让人怎能心甘。
董氏自顾自己的欢喜,没有注意到次女的脸色,也没有留意她语气中的恨意,犹自喜滋滋地道,“你姐姐凤娘自一生下来就不凡,本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偏生那天就晴了,她一出生你姑姑就让人算过时辰,那可是大富大贵的命。”
赵燕娘心中扭曲,时辰?她与凤娘双胎,一前一后地产下,母亲只提凤娘是大福大贵之相,将她置于何地。
她必然也是的,赵燕娘想到那英俊有才的段家表哥,表哥少有才名,以后必能飞黄腾达,等她嫁给表哥,自然是大富大贵。
这么一想,心气儿顺不少。
此时就听见董氏说道,“县主可是要入皇室族谱的,以后就是皇家贵女,这都是佛祖保佑,娘必要去阆山天音寺多添香油钱,好让佛祖保佑你姐姐将来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那不是要当皇妃,甚至…
赵燕娘的脸色更加不好看,听闻董氏计划着要去阆山天音寺上香,她眼珠子一转,“娘,姐姐当上县主,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情,燕娘也要去,要不,西屋的那位也带上吧。”
董氏的脸冷下来,“我的女儿,荣耀尊贵,她一个庶出的贱种去凑什么热闹,再说凤娘现在身份金贵,岂是她一个贱妇之女能高攀的,你提她做什么?”
赵燕娘露出一个意未深长的笑,“娘,姐姐如今是县主,那小贱人在外人眼中可是县主之妹,恐怕来求亲的人不会少,到时候若是嫁入高门,就她那个贱命,哪能受得住高门大户的福气,不如低嫁,方才能保平安,自古肥水不流外人田,庆山表哥自从表嫂去世后,一直未娶…”
董氏恍然大悟,笑得开怀,眼角浮起的粉终于扑扑地往下掉,“还是我儿心细,知母莫若女,倒是与为娘想到一处。”
赵燕娘顺势撒娇,“娘…”
母女俩同时透过窗户望向西屋的方向,脸上的笑容诡异,眼里的阴狠如同一辙,让人不寒而栗。
巩姨娘泪水涌出,雉娘正想安慰几句,就听到曲婆子在外面催促的声音。
跟着曲婆子到后门外,就见马车等候在那,好半天,赵燕娘才走出来,装扮得分外的隆重,粉裙外罩桃色薄纱,裙摆层层叠叠,脸上照旧画着浓妆,粉都抹了不下三层,满头的金光,怕是将所有的金饰都簪在头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昂着头,头上的金饰“叮叮”做响,似是有些不屑地看一眼雉娘。
雉娘低着头,不想理会她。
赵燕娘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这死丫头平时装得娇弱,实则也是个黑心肝的,男人们都被她的外表给欺骗,包括段表哥。
“知府家的小姐邀请我入秋去赏菊花,你怕是从未见过府城有多大,知府的宅子又是何等的精致,我真让引你去见见,哎…你是个庶出的,知府家的大小姐最为不喜庶女,倒是有些可惜。”
雉娘不理她,赵燕娘看见她头上的簪子,笑了起来,“好大一根金簪。”
她捂着嘴,笑得嘲弄,雉娘抬起头,看着她满头的金饰,也露出一个笑来,“比不得二姐姐,二姐姐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走出去,比世家贵女还要有气派。”
赵燕娘露出算你识货的眼神。
雉娘又低下头去。
护送她们去寺中的是一位青年,看起来比段家表哥还有年长一些,相貌有几分似她那便宜父亲。
听得赵燕娘叫大哥,她也乖巧地行礼唤大哥。
这位想来就是姨娘说过的大少爷,在阆山书院读书的赵守和。
赵守和长得肖似赵县令,却要白净许多,见到雉娘,神色缓和,他虽住在前院,平日里又呆在书院不回来,家里的这些事情却也是有所耳闻,对于娇美的庶妹,不像董氏母女那么嫌弃,甚至还有几分喜爱。
雉娘冲他一笑,赵守和见庶妹身子还未大好,脸色浮白,身子瘦弱,绿裙细腰,仿佛风一吹,便会飘出去,他略有些埋怨地看一眼赵燕娘,“雉娘身子不适,你身为姐姐,怎么不让人扶她坐上马车。”
赵燕娘不满地回道,“娘还未出来,哪有让她先坐进去的道理。”
“一家人,讲这些虚礼做什么,雉娘体弱,先坐上去,母亲也会赞同的。”
说着,他就要示意曲婆子扶雉娘上车,曲婆子左右为难,站着不动。
赵守和大怒,“怎么,我这个主子还使唤不动一个奴才?”
曲婆子连道不敢,僵着脸上前来拉雉娘,雉娘闪过,对赵守和道,“大哥,雉娘不累,还是等母亲来,再坐吧。”
赵守和蹙眉,不善地看向曲婆子。
半晌道,“就依雉娘,若你不适,告诉大哥。”
“谢谢大哥。”
雉娘说得真心,姨娘说大哥人好,看来不虚。
好半天,妆扮一新的董氏才姗姗来迟,脸上的粉比平日里抹得还要厚,头上插着的金饰与赵燕娘有得一比,身穿黑紫齐腰襦裙,外面罩朱色的褙子。
她挑剔的眼睛睨下雉娘,又打量赵燕娘,神色满意几分。
算这庶女识趣,没有抢女儿的风头。
待见到儿子,表情完全变了一个样,满脸的慈爱,拉着赵守和的手,上下地打量着,“怎么瘦了?守哥儿,可是书院的饭菜不合口味?”
赵守和不自然地躲开她的手,“娘,儿子在书院是读书的,又不是去吃喝享乐的,读书之人,清苦些又何防。”
董氏犹在那里担心,“读书也不能亏着身子,银钱还趁手吗?”
“趁手,娘,你不用担心。”
赵守和一边说着,一边扶母亲上马车,再让两个妹妹上去,车内并不宽敞,董氏坐在中间,雉娘和燕娘分别坐在两侧。
前面的赵守和翻身上马,对车夫一吩咐,马车便缓缓地动起来。
一路上,赵燕娘都在和董氏说着在临洲城的所见所闻,雉娘低着头,心却是提着的,董氏的心情颇好,也没有为难她,她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天音寺就建在阆山上,阆山以北的山脚下,便是赫赫有名的阆山书院。
赵守和将母女三人扶下马车后,便对着董氏告辞,董氏万分的不舍,目送着儿子策马离去,神色中带着骄傲和慈爱。
转过身来,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雉娘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和赵燕娘的后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寺中的地形,小沙弥将她们引到后面的客房。
董氏母女住的自然是上好的客房,分给她的是旁边的小偏房。
她打量着小偏房,左摸摸右摸摸,将窗户来回的关合几下,再研究木床门闩,差不多心中有数,便听到曲婆子来唤她的声音。
此次上山,董氏母女二人只带上曲婆子,而她,也不可能会带任何人,董氏抠门,人是越少越好。
客房内,赵燕娘在挑剔地数落着,“娘,你看那梁上,还有蜘蛛网,也不知道寺中到底有没有派人打扫过,还有这水,浑得有一股腥味,哪里能饮?”
董氏抬头仰望屋梁,梁柱之间果有一片蛛网,中间还蛰伏着一只黑色的蛛儿,不由得笑道,“阿弥陀佛,寺中的和尚不能杀生,那网中还有一只蛛儿呢。”
赵燕娘细瞧,露出更加鄙夷的神色。
雉娘一脚踏进去,董氏一见她,脸上就笑起来,“你来得正好,你二姐姐刚才不小心崴了脚,走不得路,曲婆子去监寺那里取东西,眼下母亲要麻烦你一件事。”
“请母亲吩咐。”
“好,”董氏指一下盛水的陶罐,“这水闻着有一股土腥味,想来是寺中的和尚图省事,随意在山涧中取的水,母亲知道后山处有一眼清泉,泉水入口回甘,相传是仙人的眼泪,旱年不涸,涝年不浑,用来烹茶,别有一番清香,雉娘就替母亲去取些来用。”
“是。”
雉娘接过陶罐,退出屋子。
刚才她可是看得分明,赵燕娘根本没有崴脚,董氏此次不带丫头,怕就是将她当丫头使,她拿着陶罐,慢慢地走着,细心地打量着周围,往前走不远,就能看见方便香客们出入的小门,她转个方向,朝另一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