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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宁静的夏夜,微风,无云,一轮明月挂在瑞王府那做凌空飞举之势的屋檐斗拱上,圆亮得令人心惊。
高大的府墙之内,风儿暖暖的,柔柔的,裹挟着夜牡丹优雅华丽的芬芳,迎头扑了人一头一脸,那茸茸的花粉细末无孔不入的涌入唇齿,鼻腔间,惹来一连串喷嚏,惊飞了隐在枝端花叶下小憩的鸟雀。
“这些个扁毛畜生,又扇了我一头灰!”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抱怨,几名青衣小帽的小厮手提着灯笼,已经在门口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天光正明,到日暮西山,依旧不见有马车进门。
“王妃回来了吗?”也不知这是第几拨过来询问的,小厮们本已懒得回话,可回头一见来人,顿时精神了许多,匆忙小跑上前,鞠躬哈腰的行礼奉承起来。
“景致公公,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您随意遣个人来便是,怎敢劳动您大驾?”
只见一身华服的景致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灯的侍从。
“王妃可回来了?”他问。
“尚未归来。”
“没回来还不派人去打听着?一个个都杵在这里等我喂你们吗?”
众人见景致发火,吓得一哄而散,纷纷找马找人的忙碌起来。
有那体面的老仆见状,悄悄上前询问跟随景致的侍从。那人偷偷道:“还不是王妃最近常常出门,算起来能有半个多月了吧。听说外面已经有些流言了。纵使咱们家殿下性情宽和,那也难保不生疑不是……”
这话已经很重了,那老仆听了,吓得不禁咂舌。再联想景致的表现,他不禁冷汗直流。
他张口结舌道:“王妃娘娘那是何等的尊贵,尤其是咱家娘娘还曾……还曾在宫里住过许久。好不容易才回来的。”
那人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王妃又如何?不过是个女人,长得又标志如此,咱们王爷从前身体有疾,现如今嘛……就算守不住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休要胡言!”那老仆听到此处,已然汗如雨下。这等诽谤主人之言,不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易惹罪上身。他仔细看了看说话的人,暗暗决定今后离此人远一些。
也不知他是王府里哪位娘娘的人。
他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全仗小心谨慎,不参与任何一派主子的争斗之中。
瑞王府,书房。
良辰觉得腿弯有点酸,他低头看着光亮如漆的地面,看着烛光将自己的倒影印在地板上,冷清的得有些孤寂。
此时,门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良辰缓缓抬头,偷眼见瑞王正在伏案写字,便悄悄退了出去。不多时,他再次入内,依旧恭敬的垂手而立。
半晌,瑞王的声音幽幽传来:“如何了?”
如何了?哪一桩事如何了?
良辰脑中迅速闪过许多答案,其实也不过是片刻而已。
“回禀殿下,宫中传来消息,福王殿下因为纯孝,要被加封孝平王,不日即要出发前往封地。”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因为西边战事连日操劳,身体抱恙,太医日日入宫请诊。沈贵妃因不满淑妃贤妃协理六宫,请旨称病,闭居寝宫不出。德妃娘娘现亲自照顾陛下,暂时无暇□□。不过她让人给殿下代话,说陛下身子暂时无妨,殿下无须担心。”
话音一落,房内就是一静。
片刻窒息后,瑞王搁笔,淡淡说道:“父皇只是累了。”
不知是不是烛火摇动的关系,良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微微一颤。
但也许只是幻觉。
瑞王端起桌边茶盏,抿了一口,道:“安王府那边情况如何了?”
“老奴一直派人盯着安王府,今日安王妃请了咱们王妃去安王府做客。”
瑞王的面容隐在烛火中,他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未动。
“哦?那可曾遇到什么没有?”他的语调平淡中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阴戾,平常人也许察觉不出来,但良辰在他身边已服侍了十数年,如何听不出呢?
良辰的腰背佝偻得更低了些,他有一种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出身不正,行为不端,甚至可有可无的王妃竟在王爷心中重过了皇帝?
不对,这很不应该。明明应该成为废棋的女人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分量?
若说是在榻上有什么隐秘的好处,勾得王爷欲罢不能,他还真是不信。他家王爷的心中只有江山社稷,从不将女色放在心上。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回殿下,今日安王殿下亦在府中,并未出门。”
“你在暗示什么?”
良辰忙忙撩衣跪倒,颤声道:“如今京中已有了流言,有人曾看到王妃和安王殿下出现在茶楼,酒馆,马场中。虽说都是一家人,本不该分里外,可外面小人颇多,看到了不免说闲话。”
“闲话吗?”
瑞王淡然一笑,好整以暇的望着地上跪着的良辰。半晌,他说道:“去看看王妃何时归府。”
良辰会意,起身退了出去。
瑞王侧头望向窗外明月,渐渐看得入神,自言自语道:“这盘棋还要继续下下去吗?”
许是凝视了太久的月光,妙懿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提裙下了马车。早有仆妇围拢上前向她请安,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王妃可算回来了,王爷那边都来人看过四五回了。”
妙懿微微一笑,道:“劳烦王爷惦记,我这就去见他。”
一侧侍立的怀珠心事重重的看着妙懿,妙懿察觉,笑骂道:“你这妮子,还不快回房去,这么一会就舍不得了?”
怀珠退下后,妙懿望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角。
“莫让殿下久等了。”
瑞王负手立在书房,窗口大开,月光如洗般落在他身上。听见门口传来轻盈脚步声,他淡淡道:“全都退出百步,非我召唤,不得靠近。”
妙懿已在门前站定,听见瑞王吩咐,会心一笑。他们不愧是夫妻,还真是心有灵犀。
“殿下,怎的还未歇息?”
瑞王缓缓回头,正好对上巧笑倩兮的妙懿,不觉一怔。
他生平见过美人无数,却没有哪一个如面前女子这般,笑起来如此生动鲜活。今日的她仿佛脱去了厚茧的玉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为她平添了几分精灵的气质,竟美得不真实起来。
他的眸子幽深而辽远,那里装载着整个天下。但是此刻,那里却只有一个女子的倒影。
“你饮酒了。”
佳人粉面含娇,眼波似水,白日里端庄矜持的瑞王妃已在此刻化为花妖精怪,只为蛊惑人心而存在。
“安王妃将得爱子,喜不自胜,妾岂能拂了她的兴致?”
“女子有了身孕,岂能饮酒?”
妙懿正提步朝榻前走去,闻言,“咯咯”一笑,道:“今夕何夕,明朝来兮,譬如朝露,去日离兮……”
瑞王听她胡乱念着诗不诗,曲不曲的,眉头微蹙,“你醉了。”说着便要去扶她。
妙懿笑得更欢畅了些,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瑞王一怔,停下了脚步。
“殿下,安王妃这个孩子即便是生下来也活不长吧?”
瑞王沉默不语。
妙懿吃吃笑道:“胡祸已平,沙罗的存在可有可无,沈氏又怎会容忍一个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异族女子继续做安王正妃?”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室从来哪里容得下闲人呢?
瑞王沉吟片刻后,说道:“唐将军的辞呈被父皇压下了,他是朝中肱骨,不必多心。”
父皇早就对唐家有所忌惮了,不过看在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处理不好反生祸患。
妙懿用力摇着头,声音略显得有些沙哑。“唐家还有一位少将军唐贤毅,一步也错不得。”
她明白,激流之后,想要全身而退都需要皇帝开恩。
“还请殿下多为唐家周旋。”
瑞王深深凝视着她,沉声道:“他是我的岳父。”
妙懿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她扶着榻几,摇晃着一屁股坐在榻上,喘了两口气后,抬眸直视瑞王。
此刻的她似乎清醒了一些,眼底波光微敛,沉凝似潭。
瑞王有些恼怒,但看着她美丽中显得脆弱又迷茫的小脸,又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含笑朝她走去,“你这是借酒消愁?”
妙懿认真的看着他,忽然道:“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还差堪堪五步就要走到榻前了,闻言,他猛然顿住了脚步。
妙懿轻笑了一声,眼神愈发清醒了几分。她缓缓抚着自己的手腕,平静的开口道:“外面流言纷纷,瑞王妃不守妇道,和安王殿下来往亲密。”
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冽,仿佛在说起他人的事情,与她无关。
“安王对瑞王妃一直不死心,竟不顾人伦,在安王府内调戏了瑞王妃。瑞王妃心存愧疚,回去找对瑞王坦白,瑞王一怒之下将其囚禁在府中。瑞王妃的侍女跑去向安王求助,安王贼心不死,竟将被囚禁的瑞王妃偷出,携其外逃。瑞王得了信,带人追赶。混乱中,安王被自己的手下误伤,落下终身残疾。一个德行身体都有亏的皇子,又拿什么继承皇位。殿下,您说这个主意如何?”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寂静。
许久之后,瑞王阴冷的声音传来:“原来我的王妃竟对本王如此忠心,竟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也要助本王即位。”
妙懿笑了起来:“妾方才所说,不正是殿下心中所想吗?”
越看瑞王的行事,妙懿就越疑惑。当初究竟为什么他执意要娶她为妻呢?
这个疑惑一直存在她的脑中,仿佛萌了芽的种子,在心头越扎越深。
直到前一阵,她发现安王对她情根深种的种种表现,才渐渐有所领悟。
从安王对她表示好感动那一刻起,瑞王恐怕就是如此打算的。他千方百计的娶了她,不是为了得到唐家的助力,不是为了她的美貌,而是为了利用她毁掉安王!
用一个王妃来扫除摆在自己皇位面前最大的障碍,这笔交易,并不算亏。
范蠡为了越王,连自己的情人西施都肯舍得奉出,这样的事又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相反,世上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想到,那个以仁孝正统为名的贤王,即便背负一个令他难堪的污点,也要杀掉政敌,得到整个天下。
他只是太爱这个天下了。
“事成之后,瑞王妃会自缢而亡,天下再不会有这个人存在。活着的,只有远在蓬莱一缁衣小尼,只念佛经,不言红尘。”
她静静注视着沉默着的瑞王,唇角缓缓勾出一个微笑,“那么,殿下准备好得到妾的效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