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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之时,江樱的精神开始变得不济起来。
她想过了,韩呈机抓她,不外乎只有一个原因,定是为了借她来威胁晋大哥。
如今晋韩两家相争正是如火如荼之际。
况且除此之外,她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其它的利用价值了足以能让韩呈机抛开凉州的战事,亲自将她带回肃州来。
大约是想用她来谋划一场极大的阴谋,才会如此吧?
江樱越想越心惊,越来越为晋起感到担心。
她跟晋起之间,彼此太过了解对方了。
她很肯定她的晋大哥为了她只怕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下来。
尤其是在她如今的身体根本拖延不得的情况之下——
但她在这里什么消息也听不到,更不知道外面现在的情形如何,韩呈机是否已经利用过她来要挟晋大哥做了什么事情,亦或是晋大哥知不知道她如今身在肃州,现下有什么打算等等,这些她都无从得知。
她也知道凭借她自己的能力要从这里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更何况,她的身体更加不允许她这样做。
她思前想后,现如今唯一的对策只有先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只有活着,才能有下一步。
若不然等不到离开这里的那一天,只怕她就先挂了。
这才是最悲伤的结局……
这货根本不知志虚给自己估测的最后期限,于是在青央将饭菜送来之后,一点也没有使性子闹脾气,而是老老实实地将东西全部吃了下去。
青央在一旁看的简直有些傻眼。
实在没料到一下午只字未言的江樱会如此配合。
可当她忽然想到当年在问梨苑里,这小丫头便是这样一幅不管遇着了什么事情。都不会亏待自己胃口的乐观模样,不禁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只是这个笑容当中满是苦涩。
青央忽然明白了。
她之前一直认为只有相似的人才能互相走近,所以她一直不明白公子日渐深重的执念是为了什么。可她如今才看得清楚,原来越是极端的人,便越容易被那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和事吸引。
好比一直站在阴冷的黑暗角落里,才会更加渴求阳光的温度吧。
终究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哪怕他有太多的不得已。
人总是有妄想的。
越是遥不可及。越是想要靠近——她自己不是一直都深有体会吗。如何会到现在才真正地看明白呢?
青央满眼悲戚地看了一眼窗外渐浓的昏色,再收回视线看向江樱之时,已将种种情绪掩去。
“阿樱。跟我去一个地方吧。”她轻声说道。
坐在桌边的江樱闻言抬头看向她。
因心有疑防,故并没有开口说话。
曾经在一起颇算要好的人,如今以这种形式重逢相处,这让她心中很是复杂。但却没有动摇的余地。
青央对她微微一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等去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了。”
江樱对她的话是半信半疑的,但如今她的处境让她不得不配合。
于是她点下头来。
青央见状折身去了内间,再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把竹骨油纸伞。和一件墨绿色绣白兰披风。
她来到江樱面前,将披风为她系好。
“外面风雪未停,以免着了寒。”青央柔声说道。
江樱微微一怔。不由想起了几年前在问梨苑中青央便如眼下这般温和贴心,处处照顾她。
她下意识地想要跟青央道一句谢。可此情此景,话到嘴边,却没能吐露出来。
“走吧——”青央微笑看着她。
江樱点点头,未有多言。
外面果然还在下雪,且较白日里相比又大了许多,纷纷扬扬的,柳絮一般。
青央撑着伞,江樱在伞下跟着她的脚步而行,鞋子踏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微微轻响。
在江樱的印象中,肃州城靠近南方,虽也偶有落雪,却从没有这么大的。
“肃州城,已有十余年不曾下过这样的大雪了。”青央似有同样的感受,微微抬起头来望着前方银白无瑕的一方天地,低声回忆道:“隐约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场大雪。只是那是在腊月里,近除夕的时候……”
那也是自幼养在韩府中小小的她第一次远远地见到公子。
那时候的公子,是一位很和气,很爱笑的孩子。
只是后来夫人和温梨姑娘相继过世,少爷又失去了走路的能力,病痛缠身险些丧命,日复一日的折磨之下,虽侥幸保命,却如脱胎换骨一般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青央的思绪逐渐地飘远着,江樱一路上未有开口,也不知道青央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直到出了别院之后,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起来。
这座别院前不远处竟是一座望不到边际的广阔湖泊,四面青山围绕,只是此时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唯独面前这汪绿幽幽的湖畔,犹如镶嵌在其中的一块成色上等通透的翡翠玉石。
此时已过酉时,四下却被茫茫积雪映照犹如清早天色似亮未亮的拂晓时分。
出了别院之后,江樱跟着青央沿着一条小径一路往西而去。
不足百步,面前竟是一座梅林。
株株梅树之上都压了重重的雪凇,银光闪闪中偶有一两朵鲜红的腊梅探出头来,清冷而妖娆。
前不远处一方开阔之地,建有一座重檐华亭,亭角悬着数盏纸皮长灯,亭顶也落了厚厚的雪,亭后却是一派静止的湖绿。定睛一看。原来此处梅林后方与之相连的正是那方湖泊。
而那在亭中煮茶之人,不消去细看,也知必是韩呈机无疑。
只是此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身边并没有伺候的下人。
青央在亭外止步,见江樱踏进亭中坐了下来,便也缓缓退了下去。
江樱本以为他是要同自己开诚布公的来谈条件了,不料他张口却是道:“你不必心怀寄想了。他早已得知你在肃州。可他却没有过来救你——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江樱闻言胸口倏地一跳。
“因为他正四面受敌,根本没有时间来找你。这便足以证明在他心目中,这天下江山远比你来的重要。”韩呈机斟了一碗热茶。在茶盘上缓缓推至江樱面前,口气平和的似在闲聊一般。
因听到前半句原本有些紧张的江樱,在听完他这句话之后,却忽然放心了下来。
这话她自不会信。
她不会拿自己去跟天下江山作比较。但她相信晋起。
信任到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她都不会有任何质疑。只会当作是他另有妥善的安排。
是以她反过来对韩呈机道:“如此一来的话,韩刺史为了抓到我如此大费周折,到头来我却毫无利用价值,韩刺史岂不是吃了大亏了吗?”
在此之前。韩呈机还从未见过这一面的她。
不仅冷静,甚至理智。
或是试探的结果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韩呈机忍不住摇头微微失笑起来。
他一手端起玲珑茶碗来。垂眸望着氤氲茶雾,轻声道:“你当真认为我将你带到此处。是为了将你当作筹码,来跟他争这天下吗?”
若不然呢?
江樱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怪她笨,只能说面前之人的心思实在令人难以揣摩。
江樱下意识地想要往深处去想,然而大脑的运转却越来越迟缓。
头也开始昏沉起来。
“我同他不一样,这天下对我来说毫无意趣。”韩呈机望着她,口气虽淡,却隐隐有些不甘:“可我不如他聪明,我太晚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说这世间万物怎会如此变化多端,又如雾里看,总叫人防不胜防,一不留意所错失的竟再也找不回来了。”
江樱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只能暗暗抓紧了自己袖中双手,以求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
肃州城门将闭之际,一行十人左右的人马与一辆马车自城中疾奔而出,扬起雪雾重重。
行了约有三五里远,为首之人忽然勒马调转马头,逼停了那辆跟在后面的马车。
雪势越来越大,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睛,他浑身都压了雪,却连抖落的时间都没有。
马车帘被车夫拨开,他坐在马上皱着一双被雪染白的剑眉看着车内之人。
一身破旧道袍,盘腿坐在马车中紧紧盯着面前卦盘的志虚此时的脸色也甚是难看。
“……”他低声喃喃了一阵旁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复才抬起头来望向那俨然已经成了一尊雪人的年轻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出去,道:“雪夜无法观星,只能凭卦盘来确认大致的方位,加之这丫头身上的星象感愈弱,能确认她人在肃州城附近,已是极不容易了。”
晋起闻言眸色更冷了几分,紧紧握着缰绳的手已经被磨得渗出血来。
他昼夜不分的赶路,于两日前便提早抵达了肃州城,可在城中找了整整两日,竟毫无所获在!且肃州分明是韩呈机的地盘,他却反常的未有给他设下丝毫阻碍,所有的一切都比他想象中的要顺利百倍,但纵是在此种情形之下,他们还是一丝线索也未有查找到——
这是不是说明韩呈机有足够的信心笃定他根本找不到他的藏身之处?
这个猜测简直要将晋起逼疯。
今晚已是十五之夜,若过了子时仍然找不到她,他真不知自己到时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宋元驹!”晋起高喝一声。
“给应王子传信,让其带兵缉拿韩家上下人等,严加逼问!势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韩呈机的下落,若有反抗者,就地斩杀示众!”
这显然不是一个聪明人该有的做法。甚至会因此落下恶名,但他现下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宋元驹闻言却也未有任何迟疑,高声应下,拍马急去。
“更魂换命本就是大阴之事,若还要因此平添杀戮,当真是折福至极,你们这些人果然是一着急就知道拿杀人解决……”志虚坐在马车里连连叹气。满脸的不赞同。却也未有行阻止之言。
走到了这一步,结果太重要,至于过程……便随它去吧。
师傅他老人家毕生的心愿还在等着他来完成。
哪怕他得知之后。会重重责骂于他,但若他真的做成了,那这一切也值了。
“继续往东去吧——”他看向晋起说道。
晋起一握缰绳,重新将马头调转了回去。
正欲打马。却忽听得身前的近卫低呼了一声。
“南面似乎起火了——”
晋起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遥遥只见远处确有一片通红的火光隐显。十分醒目,火苗初看时只是豆粒大小,可不消片刻,便迅速蔓延成了拳头大小。且还在快速地扩大着。
赶车的车夫是一直埋伏在肃州的暗线,对肃州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见状惊异地说道:“那一带并无民居。这遍地都是大雪的天气怎会起这么大的火呢?当真奇怪至极!”
晋起却根本无心理会,一夹马腹便要继续往正东方赶去。
然却听身后的马车中志虚忽然失声惊叫了一声:“且慢!”
晋起闻声皱眉拉住缰绳。再次回头看去。
却见志虚竟已从马车中跳了下来,因动作过急而在雪窝中跌了一跤,踉跄地爬起来,瞪大了双眸看向那起了火光的方向。
眼见着视线中不断向四周蔓延的火苗交向错横着,逐渐地与自己印象中的阵图完全重合起来,志虚面色顿时煞白如纸,眼中顿时闪现了不可置信的恐惧之色:“天玑阵……天玑阵!”
有人布下了天玑阵!
定是他青云观中之人!
而有违天道的天玑阵向来都是青云观历代以来除了掌门之外决不外传的禁忌之阵,他年纪尚幼之时曾偶然窥见过一次,当时被师傅罚了面壁思过整整一年——而除了他之外还知道此阵法的人,不外乎只有他的师兄、青云观现任的观主一人了!
他是疯了吗!
“江姑娘必定就在那里……!快去阻止他们!”
只是见这形势,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
江樱耳边风声大作,卷带着灼人的热气。
她拼命地想要张开眼睛,却始终不得。
一种从所未有的恐惧感将她团团包围住,很快,这种恐惧感转化为了身体各处无法承载的疼痛,她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处骨骼都被人狠狠捏碎,疼的她几欲窒息。
她是要死了吗?
她是要死了吧。
她是个懦弱的人,在此之前因为设想自己临死之时的情形便怕的要哭,因为她害怕她去了之后,那些爱着她的人会比她更要难过。
更何况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原本做好了痊愈的准备,大胆地将未来设想为了最好的样子的她,连一句话都没能留下来。
江樱七零八落地想着,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待疼痛感稍有减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缥缈的漂浮感。
身体逐渐轻的仿佛一片羽毛,随风而起,无法控制。
可思绪却没有想象中的越发涣散,反而在逐渐地归拢清晰,脑中纷纷杂杂的画面逐渐归落,一点点地在变得清明。
“梅林怎么起火了!主子人呢?”
一道满带着惊骇的少年声音远远地传近。
江樱倏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空旷的天空一片赤艳的火红!
她惊坐而起,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四周有石阶的圆形高台之上,竟像是一方祭坛!
扑面的灼热感随风递进,转头去看,只见梅林之中大火烈烈,一株株梅树被大火缠绕着。发出的“啪啪”声响似在悲鸣一般,积雪随着火势迅速地消融,而梅林内外那些原本遭大雪覆盖住的石柱此刻却纷纷显露为了一尊尊刻有朱红色符文的奇诡石像!
江樱大惊不已,便要离开祭坛而去,而刚站起身来,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喊道:“阿樱。”
她豁然回过头去。却见是青央正站在一面石阶上。仰着头望着祭坛之上的她,满眼泪水。
江樱为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而震惊不已,又得见她如此神态。顿时也忘了二人如今的立场,张口便是一句:“青央姐姐,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是哪里来的道士!”远远跑着赶过来的阿禄惊声道。
在与江樱所在这方祭坛相隔百步之处,俨然还有着另一座同样的祭坛。此时那祭坛之上有一名灰袍道人点了一道火符夹在两指之间,另一只手挥着边缘打磨的极为锋利的桃木剑。闭目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忽地将那火符抛向空中,桃木剑在虚空中重重一划。竟发出一声闷雷声响!
与此同时,梅林正上方的夜空中央忽然似被人撕出了一道‘裂缝’来!
林中大火顿时更盛!
江樱更看清自己身处的祭台四周,瞬间升起了一道道缥缈却肉眼真是可见得古怪符文。它们似有生命一般不停地交换着各自的位置,一面发出嗡嗡的声响。逐渐地在形成了一副完整的图咒——
“主子……主子还在梅林里!?”
阿禄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不可置信地看了身后的兄长阿莫一眼,便要往梅林中冲去!
“不可!”阿莫追上前去,一把将他抓住。
“大哥,你疯了!”阿禄赤红着眼睛看着他,不停地挣扎着:“你不是告诉过我说主子还要继续治病的吗?你们合起来骗我!你放开我!”
他们兄弟二人自幼同韩呈机一起长大,早已不是一般的主仆可比,阿莫眼中闪过浓烈的不忍,见几乎要控制不住失去了理智的阿禄,只得挥掌将其击昏。
听闻了他们一席话的江樱却再一次大惊失色。
她怔怔地望向梅林的方向。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她几乎是喃喃着问道。
“天玑阵,以命换命——”
青央一字一顿地答道。
“以命换命……”江樱重复默念着这几个字,眼底的惊疑之色越来越重。
以谁的命来换谁的命!
此情此景,几乎已经不用去推测了!
可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救她!
不……
她虽然想活下去,很想很想活下去,却也决不想是在牺牲别人的前提之下活着!
江樱疾步要冲下祭台去。
却在即将接触到那些符文之时,被一道冲力极强的屏障阻拦住,“嗡”的一声巨响,便将她生生弹了回来。
她捂着剧痛的心口处,不管不顾地再次冲过去,如此反复,近乎有十余次,似是铁了心一般要将这符咒墙给生生撞破一般——
“哐!”
这一次,符阵的反击尤为强烈,江樱重重地摔在冷硬的祭台之上,发出一声闷哼来。
与此同时,忽然有一道道经文往她的脑子里钻去,烙印着,嗡嗡作响,混杂而聒噪。
她头疼的似要炸开,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青央望着她,嘴唇轻轻翕动着,张口却已无声。
“好好活下去。”
她转身下了石阶,穿过对除了江樱以外之人都毫无作用的符咒墙。
大雪还在下,只是此处火势窜天,雪还未能落下,便在半空中被蒸发的无影无踪。
江樱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雪青色的身影似一只柔弱的蝴蝶一般,头也不回地扑进了那重重大火中。
决然而不留遗憾。
可她呢?
人果然都是自私的。
自私到就算将命送出去,竟也不曾过问过她肯不肯要!
江樱凝望着梅林,视线中仿佛闪过了梅林深处最后为烈火吞噬的一抹白。
可那并不是雪……
沉沉地昏去之前,她仿佛又隐隐听到了此前在亭中,他最后与她说的那句话——
“唯一的遗憾便是再没能与你对弈一局。”
他微微笑着说,还轻轻叹了一口气。
淡若清风,不露痕迹。
而她,此生只怕都无法忘记今夜这场梅林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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