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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认识孟引璋的人,都觉得这名字有文化。
——的确是有文化。
重男轻女的文化。
略通文墨的人都知道“弄璋弄瓦”的说法。古人生了儿子是大喜,称作“弄璋”;生了女儿就差远了,只算作“弄瓦”。
而孟引璋,就是块地地道道的土灰瓦。
她刚生下来那天,孟家人一见不是带把的,顿时懊丧不已颓唐万分,直把产房里的气氛弄得凄凄惨惨戚戚,悲苦之状堪比太平间。后来还是她爷爷站出来鼓舞士气,说这一胎是丫头不要紧,下一胎再生个男孩就是了。
孟爷爷幼年读过几天书,当时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孟引璋。
孟引璋,文艺版的孟招弟,可惜后来她并没能引来璋招来弟。
生了她之后,又过了五年她妈妈才怀上第二胎,却还是宫外孕。当时情况危急,她妈妈大出血之后摘除了子宫。她爸爸还坚守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等老婆一出院,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份离婚协议书。
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有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骄傲。孟妈妈不哭不求不抱怨,把协议书一页页仔细地读完,平平静静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彭惠珍。
彭惠珍离开孟家的时候,除了女儿什么都没带走。
最初的那两年,她们寄居在孟引璋的姥姥家。
姥姥姥爷与她们自有一份血缘在,对孟引璋也还算疼爱,不便的是要和舅舅舅妈同住。
对于那段日子,孟引璋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唯一的印象就是,自己总是小心翼翼的。怕惹舅妈生气,怕招姥姥伤心,更怕让妈妈难堪。
当时物质上的清苦还是其次,难捱的是寄人篱下,处处要看人脸色。
好在彭惠珍能干,自己开了间成衣铺,她手艺好人爽快,生意渐渐好起来,手头也有了积蓄。她先是带着女儿出来租房子,后来攒足钱买了套小两居。
孟引璋这才觉得有了自己的家。
对于当年妈妈的净身出户,孟引璋只有三分赞成,却有七分敬佩。只是小时候从来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做出和妈妈一样的选择——
两手空空离开一个男人,只为了守住曾以为并不重要的自尊。
她离开的那个男人叫聂绍琛。
——
孟引璋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她拿了离婚证从民政局走出来,抬头望了望天,空荡荡的,一片云都没有。天幕的颜色蓝得吓人,仿佛一汪深海,要把人活生生溺毙在里头。
她就是那个溺水的人。
那时她眼睛里是空的,心里是空的,连胃都仿佛被掏空了,一个人去餐厅叫了满满一桌子菜。
她去的是家东北餐馆,每道菜的分量都很足,她吃到想吐也没能吃完一半。
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都崇尚节俭,她在伤心欲绝的时候还想着不能浪费,于是叫了江小薇出来一起吃。
江小薇是大学里睡在她上铺的姐妹,这么多年关系一直不错。接到她的电话,欢天喜地来赴宴,可听到了她离婚的消息,顿时变了脸色。
她厉声问:“谁提的离婚?”
孟引璋说:“我提的。”
“为什么?是不是他出轨了?还是他欺负你了?”江小薇偏向朋友,提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把离婚的原因归咎到了聂绍琛身上。
孟引璋是个公道的人,说话要凭良心。她摇摇头说:“都没有。”
江小薇不解,“那你们为什么离婚?”
孟引璋夹了一筷子芥蓝,细嚼慢咽地吃下去,然后才轻描淡写地说:“不合适就分开了呗。”
江小薇双眉紧皱,“就为这个?”
她点点头,“就为这个。”
“你……”
江小薇两眼瞪着她,目光里先是疑惑、然后诧异、最后愤怒,几乎是指着她的鼻子骂:“孟招弟你脑子进水了吧?聂绍琛多极品的男人啊,打着探照灯你都找不到第二个!就为了那么仨字儿,轻飘飘一句不合适,你说踹就踹了?”
真的就为了那么仨字儿。
但孟引璋脑子没进水,她觉得她清醒得很。
“不合适”这理由乍听起来简单得像是敷衍,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明白,这才是真正不可跨越的天堑鸿沟。
两个人要想在一起,有误会可以解释,有错误可以改正,有亏欠可以弥补,哪怕是有血海深仇都可以宽容原谅。唯有“不合适”这三个字像是悲伤的伏笔,早把结局写在了故事的开头。
聂绍琛是上市公司的老板,而孟引璋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
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往往令人憧憬,当初他们的结合也曾被一众朋友奉为现实里的格林童话,以为王子和灰姑娘一定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现实到底不是童话,幸福也没有那么容易。
结婚之后,他们在家世、性格、观念、追求……这各种方面的差异逐渐凸显。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最初的激情却越来越浅,在多次补救无果之后,不得不选择黯然收场。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
她和聂绍琛都是凡夫俗子,没能看到藏在故事开头的谶语。
从恋爱到结婚,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他们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在一起,到了最后还是一张离婚证划清了楚河汉界。
不是不难过的。
可难过又能怎么样呢?
日子总要继续。
——
不知不觉,他们离婚已经三年了。
有时候孟引璋回忆起聂绍琛来,总觉得那是个绮丽又虚幻的梦。而现实……是她电脑里面永远画不完的设计稿。
她大学的专业是家装设计,现在对口做室内装潢。
这行当说好听了是设计师,说难听了就是装修工,连白领都算不上,只被称为灰领。虽然不是高大上的职业,不过胜在收入可观。
如今孟引璋已经在一家公司做了两年,无责任底薪从一千八涨到了三千块,手上也有了些客户,提成能到三四千,再加上业余时间偷偷摸摸做点私活,还有建材商那边明里暗里给的回扣……每个月算下来,收入总有小一万。
在霖州这样的二线城市,比上不足,比下倒也有余了。
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挣钱多,加班自然也多。
最近公司里接了一单大生意。某资本家心血来潮,大手一抖批发了三栋别墅,室内装修的活全交给了他们。估计人家是早就包好了二奶三奶急着入住,一直催着要设计图,搞得他们几个小伙伴天天加班到深夜。
今晚本来又要奋战到十点,孟引璋提早走了一个钟头,要到医院里去看病。
坐她旁边的小姑娘叫曾恬,大学刚毕业,人倒是机灵又活泼,很关心地问:“怎么了孟姐?哪里不舒服啊?”
孟引璋一边关电脑一边说:“没事,就有点嗓子疼。”
曾恬还没说什么,一边的男同事插嘴说:“嗓子疼还算病啊?不就一包板蓝根的事。”
孟引璋白了那人一眼,半开玩笑地说:“你以为我是你呀?皮糙肉厚的。”
她嘴上不饶人,男同事连连求饶:“得得得,当我没说。”不过她出门之前,还是听到那男同事嘀咕了一句:“女同志啊,就是娇贵,活得真小心。”
孟引璋的确活得小心。
不过是有点嗓子疼,别人扛一下也就过去了,但她却如临大敌,专门去医院开了三天的药。
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娇贵,而是一个人孤身在外,实在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忘带钥匙你就回不了家,不定闹钟你就起不来床,稍微有点粗心都会造成承担不起的后果。而一旦生了病,花钱受罪都是小事,耽误不起的是手头赖以谋生的工作,更要命的是病中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孟引璋上一次生病还是一年多以前,得了重感冒,发烧咳嗽好几天,差点就转成肺炎。
当时她昏昏沉沉头重脚轻,路都快走不稳,但是也不敢耽误工作。白天硬撑着去上班,晚上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
大半夜里,点滴室空空荡荡,她一个人霸占一整排座椅。外面偶尔有护士经过,嗒嗒嗒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一步一步,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
她坐在那里困得厉害,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却还得强撑着不敢睡,只好去数输液器里的水滴给自己提神。透明的输液管里,药液像眼泪一样一滴一滴落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到一千多滴的时候,突然觉得手背上一凉,又多了两滴——
这次真是她的眼泪。
人在生病的时候,心里那点儿脆弱会被无限地放大。
孟引璋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可当时为了那么点小病,就是委屈得忍不了。她想自己怎么能这么可怜?身边没有人陪也就算了,连找个亲人诉苦都不敢。
背井离乡的人都明白,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家人担心。身体不舒服了瞒着都来不及,哪有主动去诉苦的?
都是报喜不报忧。
那次她想起了很多人,妈妈、姥姥、表哥、江小薇、宋蓝……
最想念的,是平时从来不敢去想的聂绍琛。
想见一个人却又不能见的滋味太难受了,真的是抓心挠肝五内俱焚,让人恨不能学着电影里那样也去得个失忆症。
就是从那次开始,她怕极了生病,变得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
因为她实在不愿想起聂绍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