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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无双闭上了眼睛。
他要挟她的法子,一点新意都没有,但偏偏很有效。此时她只盼望李东明和徐茂祖孙俩能安排妥当,不让张君逸的人有可趁之机,顾建国恢复快一点,早点和顾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之后的表现,让张君逸颇为满意。苦涩的中药,她一饮而尽,滋味不佳的药膳,她从不拒绝。让自己虚弱下去有什么好处?连和张君逸周旋的力气都没有。恢复了元气,即使无奈有了孩子,想法子提前处理掉,对身体的损伤也会小很多。
干瘦的身体渐渐饱满,红晕一点一点回到脸颊,只是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不见往日的神采飞扬。
程无双只和李东明和徐茂再见过一两面,但无法说任何有价值的话。在张君逸的心腹佣人的监视下购物时,远远看见过丁毅李秀华等真心待她好的老佣人,但他们只能互相看一看,想走近时,保镖便上前,逼得人不得不离开。
他们都如此,和顾骁相见就更不可能了。所幸张君逸不敢打破微妙平衡,在程昌瀚面前,监视她的人是不会出现的,尚可在和护士短暂的耳语中得知一些他们父子的近况。顾建国恢复得不错,很快就能出国休养,李东明的私人飞机足够舒适,在随行医师和护士照料下,想必不会有多大问题。
程昌瀚沉疴日重,已经下不了床,每日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中。程无双看望的次数不少,可几乎每次都只能看到他昏睡的容颜。
夏天走得太晚,造成这个秋天极其短暂,降温就像跳崖似的,转瞬就到了底,秋末之时,全城已经换上了冬装。
程无双走进玄关,脱下羊绒大衣,护士接过来,挂到衣架上,眼角余光瞟到她身侧的张君逸,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她把他们迎进客厅,倒上茶水,就快步走到角落,尽可能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毕竟不是浸淫在尔虞我诈的圈子里的人,即使再努力克制,也掩不住心中的怯意。
程无双慢慢的喝茶,目光落在张君逸腕上那块刚从拍卖会上竞拍到的限量名表上。他春风得意,气焰益发的高了,虽然不至于去卧室里躺着的老人面前走一遭,但他只要抽得出空,都会亲自陪她到疗养院探病。
他待她温和了许多,不再使用暴力,揩油的次数也少了,大多数时候都是翩翩君子。可她深知他的本性和目的,他的示好除了让她毛骨悚然,没有任何效果。
一杯热茶饮尽,盘桓在胸口的凉意减了许多。程无双放下杯子,问护士一些诸如“外公情况怎样”“上一次什么时候醒的”之类的问题,护士一一答了,没有一个合意的答案。虽然早知程昌瀚已经油尽灯枯,但心理准备根本无法减少她心中的酸楚。她深深呼吸,按着鼻根,想把冲上眼角的一股酸辣之意给压下去。
张君逸开口:“我不方便进去,小黄,等会儿能看老爷子的时候,你给我拍几张他老人家的相片,我瞧瞧情况。”
程无双扭头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他微微一笑:“老爷子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又算是我的至亲,我关心一下他的身体状况难道不可以?”
她一时想不出辩驳之词,咬紧牙关努力思索,还没想出个头绪,卧室门打开了,里面的护工走了出来,低声说道:“已经给老先生洗好了澡,换完了衣服,程小姐——”接触到张君逸的目光,脊背一凉紧,立刻改口,“夫人……可以进去了。”
程无双立刻起身,急急走进了卧室,护士跟在她身后,仔细的掩上门。张君逸被门板隔绝在外,年轻的护士终于松了口气,按了按胸口,走到她身边,嗫嚅道:“程小姐,怎么办?张先生说要照片。”
程无双闭了闭眼,走到床沿坐下,轻轻抚摸程昌瀚枯槁的脸,良久,说道:“拍吧,你不容易,别和他对着干。”
护士拿手机拍了几张老爷子近照,程无双在屏幕上瞥见,心如刀绞。程昌瀚极其在意形象,病后连人都不爱见了,更不愿意拍照,不肯留下难看的影像。如今他身体就像被传说中的恶灵吸干了血,干瘪松弛,又难看了好些,若是他知道被拍了照,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她为什么那么傻,这么多年对张君逸毫无戒心?正懊恼,耳边忽然传来喘息声,像是流动着液体的管道被堵了大半,咕噜噜的响。这声音非常难听,但程无双如听仙乐,猛地抬眼,盯着程昌瀚的脸。
他发出“嗯”“唔”的声音,僵硬手指一下一下的动,程无双弯腰,试探着触碰他的额头,低声唤道:“外公?外公?我在这里。”
程昌瀚喉头发出无意义的音节,频率却越来越慢,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或许他根本没醒来吧,程无双心中酸楚,轻轻的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着他干瘦的皮肤。鼻端有清新的香味,不见丝毫久病之人身上容易积累的酸腐之气,护士们的确尽职尽责,时常给他擦洗身体。爱美爱干净的老人若是醒来,想必心里也会好受许多吧。
他没了声音,她的心沉了下去,正在失望至极的时候,他的眼皮忽的睁开了。
护士轻轻抽了口气,程无双脑子空白片刻,立时弯下身子,悲喜交加:“外公!”
程昌瀚眼珠慢慢的转过来,似乎还不大清醒,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嘴角往上一提,声音就像锈蚀的机器,粗哑之极:“我的乖孙女。”
她竭力忍住泪,含笑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亲:“我的好外公。”
程昌瀚握住她的手,指尖发颤,但还有一些力度传来,让她十分欣喜——虽然久久卧床,他急剧流失的生命还没见底。她好歹还能多陪他一段时日。
程昌瀚仔仔细细的端详她:“脸红起来了,没那么瘦了,好,好。”
她撒娇着说:“我当然好了,我一直听你的话,好好养病,好好吃饭。外公也听医生的,把身体养好,好不好呀?”
程昌瀚的脸已经太过枯槁松弛,表情被皱纹扭曲,以至于不大看得出他是喜是悲。他试着抬起手,颤颤的抚上她的脸,她赶紧托住他的手腕,引着他的手指在自己皮肤上摩挲。
许久,他把手放了下去,哑着嗓子道:“乖无双,外公抱抱。”
程无双立刻弯下身子,贴着他的身体,手肘撑着床单,不让自己压迫到他。她的脸埋在他肩头,下巴感受到衣衫之下的嶙峋骨骼,回想起幼时窝在他怀抱里撒娇时感受到的宽厚肩膀,几乎不能自已,拼命的咬着嘴唇,免得哭出声来。
程昌瀚胳膊绕过她的腰,掌心贴着她的背,慢吞吞的摩挲着,仿佛在安抚她,哄她开心,只是这双手再没有那种令人安心的力度了。她闭上眼仔细的体会着许久不曾感受到的疼惜,情绪一点点的安定下来,但温馨的时间实在太短,很快,她耳边传来鼻息浓重的抽气声,连忙抬头看去,正好看见大颗的泪水从老人眼角滚落下来。
程无双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外公,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扭头看护士,“快叫医生!”
程昌瀚道:“不……不……”
她勉强挤出笑容:“好外公,不舒服的话,让医生看看就舒服了呀。”
“没有……不舒服……”他张开嘴呼吸,断断续续的说,“外公……外公疼你。”
她眼前转瞬就模糊了,抬起胳膊用力的擦了擦:“我知道,外公最疼我了。”
程昌瀚喃喃道:“再抱抱。”
她依言倾身下去,搂住他肩膀,老人抬起胳膊,但或许已经太疲倦,手只达到她的腰侧,一下一下的爱抚,越来越慢,终于,他的手落回了床单,呼吸也缓了下来。
程无双慢慢的支起身子看他,一滴泪忽的落下来,正好滴在他脸上。她如梦初醒,赶紧擦去,让护士拿来热水毛巾,仔细而温柔的给老人擦去眼角泪痕。只是心中太难受,一边擦拭他,一边抹去自己的泪水。护士看得不忍,轻声安慰:“程小姐,今天老先生状态还不错呢,而且他是真的高兴。”
“……高兴吗?”
护士绞尽脑汁想了想,说:“肯定高兴,他只是太想你了。”
程无双轻轻“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护士不善言辞,想不出周全的话,只能看着她替程昌瀚擦脸。等收拾妥当,护士把脸盆端到洗手间,她也跟了进来,压低声音问:“顾骁……他们来过吗?”
“来过。”护士知道她想问什么,一五一十的说道,“顾先生的父亲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出国。顾先生精神也好了些,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伤得不轻,现在还不能劳累着,得继续养。徐总大多数时候都跟在他身边,抽不出空的话,会派心腹保镖陪同。顾先生很安全。”
“徐总真是有心了。我现在被盯得太死,麻烦你见到他时,替我道谢。”
“我会的。”
程无双握了握她的手:“辛苦你们了,替我照料外公,又帮我瞒了好些事。”她觉得有些胸闷,脑子也乱糟糟的,得体的致谢词竟然说不出一句,沉默片刻,道,“总之,多谢了。我得出去了,姓张的也许都不耐烦了。”
她回到床前,又拥抱了一下昏睡的老人,走到门边时停了停,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打开了门。
张君逸站在窗前,低头凝视篮子里趴着吃草的兔子毛毛。听到声音,他转身看她,端详片刻,示意她过去:“眼睛肿成这个样子,怎么哭了?”
程昌瀚的爱,衬得他益发面目可憎。她胃中翻涌,一时说不出话,还好护士紧跟着走出来,替她答道:“老先生刚刚醒了,夫人这是喜极而泣。”
张君逸淡淡抬眼扫过她:“我没有问你。”短短一瞥,目光寒凉,唬得护士退了几步,垂下头不敢再说。
“外公醒了?你们说了些什么?”张君逸抬手抚摸她的头发,手指移到她耳下,凉滑如水的触感顿时消失,他皱皱眉,“还是把头发留长吧。”
程无双已经冷静下来,答道:“外公很累,叫了我的名字,让我给他抱一下,然后就又睡着了。”
“只有这些?”
程无双低头抚摸毛毛:“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已经从医生那里打听过了。外公虚弱成这样,能说什么复杂的话?”
张君逸皮笑肉不笑,捏了捏她的脸,回头让护士过来:“照片拍了吧?”
护士赶紧把手机里的照片调出来递给他。他仔细的瞧了瞧,叹道:“好一阵没见过,外公他老人家怎么都脱了形。”
程无双手抖了起来,恨不得立刻转身扼住他脖子。程昌瀚若不是得知他的背叛,身体状况不会急转直下。如果他没有异心,尽好教导她,辅佐她的责任,她不会丑闻缠身,继承家族产业的路走得顺,程昌瀚不会在病中也日日忧心,过早的消耗掉生命。
这个凶手!
张君逸把手机递回护士,拉过程无双的手:“好了,回家吧,让他老人家好好休养。”
程昌瀚流泪的容颜在脑海里盘桓不去,程无双心情沉重,随便吃了点晚饭便回房休息。张君逸不在眼前,她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抱着枕头哭了好久,直到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老人进入了她的梦境,伸出干枯的手搂着她,喃喃的说“外公疼你”,她搂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忽然一股大力把她从程昌瀚身边拽开,回头一看,竟是张君逸。她尖叫着想甩开他,可手就像被强力胶黏住,不管怎样都无法摆脱。
她大汗淋漓的惊醒,喘息着,还未缓过气,心跳又骤然加速了——她的手被谁握住的?
程无双猛然睁眼,灯光立时刺得她眼睛发花,视觉短暂的模糊之后,又慢慢的清晰。一个男人坐在她床沿,不是张君逸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