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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他了吗?”
李攸烨满腹心事进来的时候,江后正在同燕娘说着话。心里一触。
“唉,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燕娘提着手中的茶水,慢慢给她斟上,合上茶盖,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又提着茶壶,回到椅子旁边,呆呆坐下,“就是感觉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四十年都快忘记有这么个人了!”回头见李攸烨,把她招来坐下,顺手又给她斟上了茶,“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李攸烨指头划拉着木椅扶手,埋着头并未说话,燕娘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逗她,坐在那儿和她一起发起怔来,江后见她似乎有些疲惫,就让她回去休息。
晚膳时候,一向准时的燕娘没有前来用膳,据宫女说是歇下了,江后脸上划过一丝异样,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命御膳房重新做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给她端到房间里,并嘱咐宫人不要去打扰。李攸烨觉得有些奇怪,便随口问了句,却意外停箸,从皇奶奶口中获知了这样一件憾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还是盛宗皇后的江后为自己从小到大的侍女燕娘许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广阳县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名叫薛乔。薛乔儒雅俊秀,是当时玉瑞有名的青年才俊,燕娘识书虽不多,但通情达理,又是江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二人彼此倾心,她便做主将燕娘许配给了他。谁知到了第二年,玉瑞的灾祸便横空而至,李安起僭位,朝中势力分成两派,支持盛宗和支持齐王的互不相容。薛家当时迫于形势投靠了齐王李安起。燕娘郁愤之下与薛乔断绝了来往。后来盛宗复位,原本支持过李安起的大臣统统被打压,薛家也被发配到了北疆苦寒之地服劳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今早,有人传来音讯说,半月前薛乔在上山采石的时候,被山上滚下来的巨岩砸死了。家人在他遗物中找到一个破旧不堪的香囊,是燕娘当年亲手绣给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放在身边。
李攸烨听了一阵静默,“燕奶奶从来没去找过他么?”
江后摇了摇头,“哀家后来见过他,那时他已两鬓斑白,身形佝偻得不成样子,哀家想要把薛家迁回广阳,不过他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立场。”
白玉香鼎里吐出的香烟在殿内扩散,她的目光淡淡掠过李攸烨迷惑的脸庞,用微微吐露的平凡字眼,带出了一段苍生如蝼蚁、君王亦如浮萍的年月,“几十年的时局动荡,造就了一批人的宦海沉浮、命运无常,得势又失势的反复切磋下,其中陪葬了的,岂只爱情而已。还有那些千疮百孔、曲折往返的理想与抱负,都如东逝的流水,一去不回头了。”
李攸烨拍着栖梧回尧华殿的时候,那人蜷缩在绵软的被褥中,还在轻轻睡着,仍旧保持着她离开时那偎依的姿势。烛光吝惜地洒了她的半截肩膀,她抵枕的玉容被自己的影子埋了起来,依稀抖出一个温顺的廓影。李攸烨把怀里酣睡的小身子放到她的臂弯里,默默瞧了一会儿。抬起胳膊,从袖中拎出那块镶满祝福的长命锁,握在掌心,眼里掠过一层水光。夜有些深了,添香的小宫女正在外殿里打瞌睡,看起来一副没烦恼的样子,李攸烨走过去,看了她一眼,她也没有醒过来。无奈摇头,自己出去了。
次日早朝过后,李攸烨就一直没有回来,权洛颖等了又等,决定去御书房找她。昨天那添香的小宫女留了下来,李攸烨觉得她虽然笨了点,但笨得可爱,就留她在尧华殿做事,暂时负责照料权洛颖母女的起居。权洛颖见她面善,便把栖梧交给她照看着,自己出门。宫里到处都有执勤的宫卫,戒备森严,她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好隐了身形。到了御书房,只见一班手持象笏的青紫大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似乎在商讨事情,里面却唯独不见李攸烨身影。估计这些人都在等着她召见。权洛颖左右看了看,见胡万里也在其中,正用手势跟周围人比量着什么,引得他们连连点头,似乎很受人敬重。会心地笑了笑,从里面退出来,料定李攸烨不在这里。待要去别处寻时,却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宫人一路跑来,在御书房门前歇也不歇地站直,拂尘一甩,“皇上正在武英殿与众位将军议事,请列位大人在御书房稍等片刻,皇上马上就来。”
一干大臣纷纷拱手相应。权洛颖也就止步,犹豫了一下,跟着那小宫人走到了门外。不一会儿,就见李攸烨乘着天子銮轿,兴师动众地从远处叠踏而来。所过之处,人皆伏跪相迎。而她身后的一干将军待她走远才敢直起身来,往皇宫盛镶门而出,权洛颖从中看到了伦尊的影子,心里不由伤感。李攸烨下轿后,便入御书房与朝臣议事,午膳竟也宣在里面和朝臣一起吃了。权洛颖依稀听到他们在辩论各郡县田地税收问题。似乎胡万里的税赋改革进展得并不顺利,玉瑞各地连续发生天灾,导致了几起流民暴乱事件,有些人借题发挥就将其归罪于赋税改革头上,胡万里据理力争,其他人也据陈上奏,群臣上下就此事展开了激烈争吵。
“内忧外患一大堆,这帮子人还在你咬我我咬你,就不知道消停一会。”李攸烨听得烦了,索性把人都撵走了。她也看出来了,那帮老头子对她提拔胡万里为尚书的任命至今未彻底心服,又不好当面戳她,只好都去戳胡万里,戳胡万里又抓不到人家把柄,只好又去戳赋税改革。自从康广怀去世后,柳惠盈这个老头似乎自认应该继承他的衣钵,原本那股墙头草的劲儿不见了,慷慨陈词起来就如同康氏附体。可是关于赋税改革为什么“十分不好,异常不好”他一点也说不清楚啊,却振振有词地反驳,整一个带头儿“闹事”的形象。李攸烨看他学康老尖锐不成,最后把自个的圆滑都丢了,十分不耐烦。等他俩眼一抹黑厥过去,倒是十分体贴,马上招来太医把人抬走,临走前委婉奉劝,还是当你的和事老去吧。
折腾了一个上午,那厢雷豹的案子还没审完,这厢朝廷里又上演了一场煮饺子戏。李攸烨实在觉得又累又晦气,心里思忖着,胡万里太过忠厚耿直,司马温又多了些世故软弱,这班瑞王府新臣在朝廷老油条们面前,完全不是对手。必须给他们找一把锋利的刃。“要是舅舅在就好了。”李攸烨想到以纪别秋的腹黑对抗那帮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再合适不过了,可惜,他又不愿意出仕做官。“五舅也可以。”她又记挂起还在曲阳“待罪”的江衍通,可是随即又否决了,如今正值江后避嫌不及的风口浪尖,再提拔江家外戚,可能对皇奶奶不利。思来想去,眉毛忽然一挑,似乎想到了一人,手在案上扣了几下,马上执笔写谕,“姑且试试,此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朕就不信撞不塌这帮老顽固。”(万书崎)
刚把事儿交给杜庞去办,抬起头来,看到权洛颖出现在阶下。面上波澜未惊,继续低头批奏章。过了半响,见她不出声,“孩子你也见到了,可以走了。”
“我还没有拿到东西,不可以走。”
啪得一声拍下笔,“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俯首见宣白的折子上不慎溅了一串墨迹,忍了忍扔到了一边。
权洛颖紧紧抿着唇,似乎也生了怒。不急不缓地从袖中捏出一张纸,展在她面前,“当初我与太皇太后定的协议,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你想抵赖?”
李攸烨脸气青了,“抵赖又怎样?你没抵赖过?一个惯会说谎的人,凭什么要求别人践行约定?你在讲笑话吗!”
“你看清楚了,你不践约,栖梧便不属于你,我便要带走她。”她急了,把纸铺在她面前的案上,“这是你们当初答应我的。”
李攸烨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你拿她要挟我?”她的眼眶周围蔓延了红色,一把将那纸拂了下去,宽袖施展中带翻了案上的笔架,哗啦啦的笔杆掉了一地,她也未瞧一眼。一点一点从御案前移步下来,迫近她,“你拿她要挟我?”权洛颖有些慌了,手忽然被擒住挣脱不开,该死的水雾又将她的视线遮住了大半,无从应对这僵持场面,“我们事先说好的……”
“我问你,你是不是拿她要挟我!!”她的底气都被那怒声打断了,咬着唇不说话,却有晶莹水渍沦陷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里。
“皇上,皇上,”压抑的气氛忽然被一阵破碎的脚步打破,一个面色煞白的宫人,进门就扑倒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禀报,“皇上,小公主不见了。”
李攸烨蓦地扭头,狰狞地目光触向地上的人,“你是什么意思?”
“刚才长公主到尧华殿探望小公主,没想到在小公主卧榻上只看到了充当的枕头,那添香的小宫女也不见了……”李攸烨从头凉到了脚,不待他说完就冲了出去,命令侍卫立即去各处宫门盘查堵截。“她们刚出东华门。”权洛颖从御书房跑了出来,焦急地喊。李攸烨闻言,立即跨上马,把她拉了上来,提疆朝东华门赶去。
她们在东华门外的偏僻巷子里截到了着急奔走的小宫女。她手上提着一个长长的木食盒,刚好能放入一个婴儿大小。望着驱马而来的李攸烨,似乎还想往别处逃,却被及时赶来的侍卫堵上。一群侍卫从她手上抢过食盒,打开,栖梧正安安静静躺在里面,权洛颖踉跄地扑过去从侍卫手中抱过孩子,抖着手去探她的呼吸,探到她只是睡着了,眼泪刷拉拉地掉了下来,将她贴身搂在怀里。李攸璇也骑马来了,看到这不由庆幸,“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李攸烨抽出剑来,怒气冲冠地指着那宫女,“是谁指使你来的,快说,否则朕杀了你!”她的剑就差一寸没入她的喉咙,一想到那即将发生的可怕后果,她的脊背就如灌了冰凌,心惊胆战。
那小宫女跪在地上只是不说话,嘴角却流出了浓稠的鲜血。侍卫上前掰开她的口,看了看,对李攸烨禀道,“皇上,她咬舌自尽了。”李攸烨头皮又发了阵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她善意留下这个宫女,居然是引狼入室。可是,又有谁能料到,一个笨拙的宫女会是危险的狼呢。
鲁韫绮从归岛得到消息赶了来,看到权洛颖母女安全,总算放了心。对着李攸烨,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你现在看清楚了吧,有人终于开始拿栖梧下手了,先是小颖,再是栖梧,当真是好手段!”
“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不要随便给别人加罪名!”李攸璇看不过,说。
“事实明摆着,还用查吗?!”鲁韫绮讽刺道,“要是查出来当真是她所为,你们敢处置她吗?”李攸烨冷着面色,“处不处置是朕的事,她是朕的皇后,注意你的用辞。”
鲁韫绮冷冷地笑了,“我差点忘了,她是你的皇后,到底是我们僭越了,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家人,哼!”说完怒气冲冲地甩开帘子,往里间去了。
夜深人静。李攸烨一个人在宫道间穿梭,不知不觉徘徊到富宜宫门口,推门进去,只有小墨子在。里面黑灯瞎火的,看起来有些阴冷,李攸烨命他把宫里所有蜡烛都点了,整个大殿一下子亮堂起来。她顿时满意,却并不在殿里呆着,叫小墨子在殿外的石阶上搁了个蒲团自己坐着,仿佛背后的灯火辉煌只是一只点起来的与她无关却赠予她温度的火炉。银光泻瓦,朗月明辉。她皓洁的额首顶着满天星辰,看到一道移动的亮光从尧华殿上空远离,忽然就闭上了眼睛。她应当是在思念,小墨子这样想着,给她奉了茶,就侍立一旁。
杜庞后来找了来,告诉她权姑娘带着小公主已经走了。李攸烨许久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也好。”杜庞知道她伤心,不敢多言,隔了好一会儿才劝,“爷该回去歇息了。”李攸烨嗅了嗅鼻子,站起来拂去身上的褶皱,就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这里蜡烛不要灭了,以后每晚都点上知道吗?”小墨子一脸茫然地点点头,目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