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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上放得是群芳阁里的录影,李攸烨跪坐席上悠悠地弹筝,约一个粉衣女子在她面前翩翩起舞,而那镜头却只固执地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偶尔有饶长的霞帔飘入,画面便会跟着晃一晃,似乎有意拒绝她的进入。
筝声缱绻,那人该是舞着粉袂,妖娆于屏幕之外的世界,就如同她遗落给现世的空白,无迹可寻。这是权洛颖迄今为止深为遗憾的地方。若不是当初那点微不足道的醋意,令她错过了唯一留下那人影像的机会,也不会落得如今故人不在,只得忆中寻的残局。
她心中微微伤怀着,筝声还在继续,深吸口气,甩净手上的水珠,在烘干机底下吹了,闷头走出洗手间。
李攸烨仍跪在电视机前,看屏中的自己独自弹琴,眼睛迷茫而感伤,竟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熟悉。恍然记起,那时的她为了取得拨云手中的证据,不得不耐性呆在群芳阁中,为她弹琴助兴,这画面分明叙着当日情景。历历在目,比她记忆中还要清晰。
“那时你也在吗?”她回头,问那进门伊始便滞住的人。权洛颖犹豫了一下,为她这许久不曾温和过的语气。
确认她的神情非刻意的冷漠,心事被拆穿的局促稍稍散了些。权洛颖点了点头,慢慢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来,看着李攸烨,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伸手拉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磁盘,搁在她手里,“慢慢看,或许,你会记得更快一些!”
李攸烨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迷惑问,“这是什么?”
她凝眸注视着她眼睛,而后微微垂目,避开那双探求的瞳子,低声说,“你想知道的,全部在里面!”起身要走,李攸烨却未给她全身而退的机会,“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因为不想,她顿了顿,却没有说。
晚间,李攸烨依旧配合她们的记忆恢复计划。她躺在由鲁韫绮专门设计的睡眠床上,慢慢睡去。大约半时辰过后,钟毓鲤翻开权洛颖写就的记忆材料,在复梦仪上构造3D场景,经过权洛颖回忆校检,鲁韫绮再根据发生时间,将这些场景依次录入她的脑海,行成人造梦。
显示仪会呈现李攸烨对人造梦境的吸收指数,其中缺失的空白部分,便是她损失的记忆,这些,自然由权洛颖填补。这个计划就像是拍电影,将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根据特定场景 一一重现,再由钟毓鲤绘成3D影像,填进那些空白处。鲁韫绮偶尔进来客串一下。只不过与拍电影不同的是,那个全程昏睡的人,才是这个计划的总导演。她的意识会将所有的场景串联一起。而这些,她们全程只能从数据上大致推断,至于她真正回忆了什么,她们不得而知。
“奇怪,今晚她的恢复速度比以往快上许多,这是怎么回事?”钟毓鲤看着屏幕输出来的大脑记忆分析图,十分困惑。权洛颖沉思一下,便把磁盘的情况说了出来,钟鲁二人发出和李攸烨一样的困惑,“你为什么不早些时候拿出来?这样可以缩短不少恢复进程!”起码在做3D影像这方面,有最原始的参照,她们就会加快许多。
权洛颖不言,移目望向窗外满星的夜空,留给她们一个落幕的侧影。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其实这些都是无碍的,即使李攸烨现在恢复了记忆,飞船的修复进程也达不到预期时间起飞,少了权至诚这个总工程师的筹谋与规划,归岛目前面临的困局甚至比恢复李攸烨的记忆还要严重。
一直过了凌晨,此夜的进度才算完成,她们也怕灌输太多,李攸烨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因此一直很小心地控制着这个度。权洛颖回到房间,开了盏台灯,趴在小床前看恬静睡熟的女儿,可爱极了,想象她长大后的样子,不觉间目中一片恍惚的湿意。
这时候耳际传出极低的一声“啪”,房门应声而开,在她潮湿的视线偏移瞬间,李攸烨中衣跣足出现在她眼前。随后的一声锁扣音,将时间以及地域定格在了这只余一盏昏黄台灯的房间里。李攸烨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辨不清表情。
她徐步朝这边走过来,昏黄的灯光渐渐滤出精美无暇的轮廓,以及她那举世无双冷也漠的瞳仁。权洛颖直起身来,抬眼不知所措地凝视她。这个微仰的视角,被光线极具张力的印刻在墙壁上,而后不被眷恋地,被欺来的人打断。
这段暴发的静默的野蛮的吻,几乎令权洛颖丧失掉呼吸,纤腰被深锁在一双紧扣的臂弯里,身子不得不后倾以缓和那压迫似的侵入。绞缠的舌填满她的口齿,每一次吮吸都似乎要将她的魂魄吸出来,她的流发溃散在腰下,随对方的动作激烈地摇晃。
她手上的力道几乎抓不住她丝滑的中衣,只得摸索着攀上她的肩背,试图分开她这毫无先兆似的举动,然而随着腰间的衣带被扯开,整件外衫从肩上脱落,她才猛然意识到这其中蕴藏的危险。
硬从她唇舌侵蚀下挣出一点空隙,容纳那紧张而迫切的乞求,“不要,栖梧……”随即唇又被封上,她唯一商量的余地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
天空骤亮,一夜的心慌、颤栗、隐忍与释放在黎明这刻消失沉寂。泪也流过了,气也生过了,回头看看黏在自己背后,紧紧搂着她睡着的人,乖巧的面孔,沉静的容颜,似乎一切又有了眷恋的理由。算是对她昨夜轻薄举动的报复,她并未立即叫醒李攸烨,洗了澡穿好衣服,便抱着女儿出门了。如此,李攸烨便错过了今日的早朝。
不过,以往那种慌忙不迭的情况却并未如期上演,李攸烨醒来看到天光大亮,只是略微遮了遮额,对于空了的衾枕也无意外表现。洗漱完便吃了桌上预留的早餐,换了衣衫抱着一架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筝琴出门了。权洛颖从监控器里看到了这一切,便将栖梧暂且托给鲁韫绮照料,而后尾随了出去。
九月暑热未歇,芳草凄凄,漫山遍野。李攸烨沿着山径一直往上走,终于到达那日黄昏记忆中的山巅。拨开两边的枯枝杂草,抹了抹额上的汗,她素影翩跹,背负一人高筝琴,迎风而立。面前有一人在遗世中长眠,回头望,身后巍峨崇山,俯仰无际,天地辽阔,归岛便如一弹丸,窝旋其间。多么美好秀丽的江山,蝼蚁尚且有栖息寥落之地,何况那举世无匹的一纤人呢?
她想她开始后悔以仇怨仓促了结她们的相识,亦开始理解,那人抱她离开时的冷怒与悲哀。往事不可追,当恨与愁的云烟散尽,只想缅怀的心绪浮出水面,却发现,人生原来可以只如初见。
在荒草间盘腿而坐,筝琴摊在膝前,闭目,那霓裳善舞、面带薄愁的绝妙女子,依稀从记忆中走来,含嗔带笑,含愁带怨,云一样的旖旎风流,雾一样的笼罩迷离。音容宛在,岁月静好。清冽若甘泉的琴音顷刻间于指尖流出,回绕山林,曼妙的鸟声相和,她轻启朱唇,微微悼上她满心的怀念,抑或诚挚的悲哀: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时间仿佛倒置于群芳阁里的琴舞相知,路途上的喜乐相伴。曲毕音逝。一声嗟叹。李攸烨惆怅地望着那寂冷的石碑,山间的暖照穿透树林,斑驳的金黄明灭于穿凿刻痕,风起,她引袖遮额,挡去催来的沙尘,余风脉脉,拂动衣冠上的锦带如草叶纷舞。
权洛颖肃肃静穆,眼中湿润一角,如果说这才是她真实的情感流露,那她是否已经将往事全然记起?那一夜的缠绵,又算什么呢?
天边传来几声尖啸,二人一同举目瞭望天际,只见暮云背后乍现两个黑点,从远空急速飞来。待到近前,竟是三只震烁着蓬勃羽翅的金雕,正追着一只白鹰横空而过,几乎要迫近这逼仄的山巅。
金雕是空中猛禽,攻击力极强,对于认准了的猎物,绝对不会放过。而那只白鹰体型弱小,显然还未成年,在两只大雕的夹击下,拼命在空中滑翔,竟然与其周旋了数个来回,不过,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它势单力薄的挣扎,早晚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到时便沦为为金雕的腹中物。可能是预见了自己的悲哀的命运,白鹰发出绝望凄厉的叫声,隔空传来,竟让人哀婉心痛不已。
“咻——”
权洛颖正焦灼地看着,忽然听到一声嘹亮尖锐的口哨穿透苍穹。她顾向那哨音来源,李攸烨正曲肘抬臂朝向天空方向,微笑示意。那只白鹰接到这几乎算作救命的讯号,骤然改变方向,朝山巅这边飞来,而那两只金雕便也跟着飞过来。
“小心!”权洛颖猛然从蔽石间跃出,几乎要被这情形惊掉魂魂。那金雕威猛凶悍,爪牙尖利,俯冲又疾,攻击力量可想而知,李攸烨并无防身之物,却要强行插手这物竞天择的规律,势必招来不可料之后果,不及思虑,她飞快朝那人扑去。
李攸烨听到身后的动静,回首见她,眉峰立时竖起,怒喝,“别过来!”话音刚落,那白鹰便已落在了她的臂上,收了羽翼,眼中惊惧未退。
权洛颖霎时愣住,与她隔着十步距离,不敢妄动分毫。李攸烨抬了抬臂,那白鹰聪明地爬上她的肩头,那为首金雕朝下猛冲过来,近处看翅展约一丈长,印在地上的影子遮天蔽日,如雷云一般从天空砸下。扑隆,扑隆的翅膀将空气搅得天翻地覆。另一只则盘旋在高空,伺机而动。
那只白鹰仍凄厉地叫着,即使得到李攸烨的庇护,目着那只庞然大物离她们越来越近,仍旧让它惊恐极了。巨大的爪牙终于冲了下来,那尖锐的钩喙,似乎一瞬间都能将人的体魄勾穿。权洛颖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乎又要朝她跑过去,却见李攸烨目光冷厉,刷得从腰间抽出那蝉翼之剑,面对疾来的风身子一闪,凌空一劈。
“扑通!”一声,那金雕毫无防备之下,身子被利剑削成了两截。白鹰吓得扑哧飞了出去,落在了后面的权洛颖肩上,她尚来不及反应,李攸烨就冲她喊道:“过来,到我身后!”这只头雕死了,另一只还在天上盘旋。想必它与那只死去的是一对,看到爱侣断成两截的残躯,不断发出凄厉的哀鸣。
权洛颖匆忙跑到她身边,将白鹰抱在怀里,见她肩上衣服破了,渗出几滴鲜红的血,想必刚才被那金雕抓伤了,“你……”
“没事!”李攸烨一手执剑,一手揽了她的腰,以不容否决的口气道,“待会听我命令蹲下!”
她目光一直警惕地望着那只金雕,权洛颖不想分去她的注意,只能缄默担忧地靠在她身边。果然,那只鹰在天上盘旋了一阵,突然朝下俯冲过来。“蹲下!”随着一声令下,她匆忙蹲下。李攸烨举起剑来,同样向天空用力一挥,那剑刺入了金雕体内,居然又从她手中脱了出去。李攸烨下意识俯身环住权洛颖,在地上卧倒,那尖锐的鹰爪从头顶掠过,扑腾几下,猛地撞向地面另只金雕殒身的地方,不再动弹了。两只金雕尸身落在一处,颇有些生同衾死同穴的意味。权洛颖抱着白鹰闭目瑟缩在李攸烨怀里,望着这惨烈的场面,仍旧心有余悸。李攸烨扶她起来,走过去,把剑从金雕腹部□,用袖子抹净上面的鲜血,又束回了腰间。权洛颖低头抿抿嘴,抱着白鹰站起来。
白鹰自然地又飞回李攸烨身上。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已经令它对李攸烨产生了依赖。权洛颖过来给她查看左肩的伤势,解□上的带子给她包扎。李攸烨安然自得地享受她的照应,昨晚的一切,似乎是关系和暖的讯号,权洛颖敏感的意识到,有些事情几乎心照不宣了。
李攸烨右手举着白鹰,淡淡笑说,“真好,栖梧以后有一个玩伴了!”
权洛颖愣了一愣,随即领悟到她是要将这只白鹰给女儿,“你救它就是要给栖梧吗?”她想说何必冒那么大的险,可是看到这只通体雪白的漂亮稚鹰,又觉得袖手旁观它被金雕蚕食,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当然,我救了它,它必终身感念我。这只白鹰现在虽然弱小,但它骨骼强健,意志不屈,而且速度极快,将来势必成为天上的霸主,到时十只金雕也不是它的对手,我趁机收服了它,让它与我女儿作伴,到时侯,连天空都会是我女儿的!”
她说得得意盎然,像一种意味深长的宣示,权洛颖不由怔愣,茫然思索她的真正含义。
李攸烨肩上的伤被包好了,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那墓碑之上,抚着白鹰的羽毛,轻笑而又不失郑重道,“朕赐你凌氏,以后你便叫做……”她顿了顿,遥望天边朝云,款款道出那想好的名字,“凌云!”
抬起胳膊,凌云忽的腾起,振翅翱翔。权洛颖看着它从天际掠过的弧线,脑中豁然浮现女儿长大后与它遨游嬉戏的画面,不觉间,眼界竟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拖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