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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二章.乌云蔽月夜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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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风裹挟着秋末尚未调尽的残枝败叶一路呼啸着向前,朝凤城一连阴了几日,也不见降下雪来,才至申末,天色已是晦暗一片。

    因着天气不好,朝凤城的街市早早就歇了,商户们纷纷闭门,寻常百姓也匆匆归家。宫里上皇一连多日病势沉重,女帝又率军亲征在外,数月未归,每日酉时一到,便有皇城禁卫军四处巡逻,往常繁华热闹的夏国国都如今四处都弥漫着一片肃杀萧索之气。

    初酉,女帝陛下的仪仗匆匆进了朝凤城,没有任何迎接仪式,亦菱行色匆匆地进了宫,连衣服也顾不上换,飞快地赶往永寿宫,洛沉碧、时煊等人紧随其后。及至福寿殿外,亦菱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但她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轻易落泪,所以只有拼命地忍着。

    一路上不断有急报传到她的手中,情况却是越来越坏。她甚至恨自己为何要意气用事地去追击杜亦风和阿如罕,以致于又将战事拖了多日,若是……若是因为这个她没能见到老祖宗最后一面,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福寿殿的宫女引着亦菱向后殿行去,行至东暖阁前,守在门口的宫女忙打起帘子推开门,亦菱刚要抬起脚,却忽听暖阁内老祖宗中气十足的一声:“把你的眼泪给我憋回去!”

    这一声唬得亦菱忙顿住脚,原本进入福寿殿后就已经在眼睛里打转的泪珠子此时纷纷滚落,在脸颊上留下道道痕迹,亦菱垂首,泪珠子啪嗒啪嗒地砸落在暖阁前的地砖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水迹。一直跟在一旁的洛沉碧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垂在身侧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块丝帕。

    “若是哭就站在外面哭!不要进来!”

    老祖宗又是一声呵斥,亦菱惊得抬起头来,又是一串泪珠滚落,随后她反应过来,忙用洛沉碧递与她的丝帕抹掉脸上水渍泪痕,深吸一口气,攥紧身侧的拳头,仰起头来,把还要往外涌的眼泪憋回去,半晌后长长呼出一口来,又在门口略站了站,这才进了屋。

    绕过屏风,只见暖阁内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一众太医近臣女官皆垂手静立,只听得和宗女帝冷若雨轻轻询问的声音,“老祖宗可是要喝水?”

    亦菱忙上前几步,见母皇斜坐在床榻边,父王李汐则立在榻旁,见她进来,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仍旧穿着军中的窄袖劲装,只是脱了外面的轻甲,又因着几日来着急赶路,顾不上处理伤口,渗出来的血染透了外裳,风干了,变成一道道暗红色,如今这暗红上又沁出几缕鲜红来,不由得微微蹙起眉。

    亦菱也顾不上同他说话,别开视线向床榻上看去,笼着烟色轻纱的床榻上,隐约可见老祖宗的身影。

    孙女官端来一盏茶,冷若雨忙接过去,老祖宗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

    冷若雨知是要与亦菱单独说话,起身站定,一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一时间只闻得众人鱼贯而出时衣衫簌簌声和极轻的脚步声,很快众人都退出了暖阁,只余亦菱和老祖宗二人。

    亦菱怔怔地站在一侧,直到听到暖阁的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才忽然惊醒,连忙扑到床榻旁,半跪在床榻旁的脚踏上,上身前倾,对着躺在床上的人轻轻唤了一声:“老祖宗。”声音一出,亦菱这才发现,她的声音竟然如此颤抖。

    床榻上的老祖宗枕着枣红缎面的玉枕,微微歪着头看她,眼里满是慈爱的笑意,“回来了?”

    这句险些又将亦菱方才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勾出来,亦菱连忙挤出一个笑容,“嗯,回来了,老祖宗,孙儿回来陪着您,再也不走了。”

    老祖宗缓缓抬起手来,亦菱连忙伸出双手握住,“老祖宗,您可感觉好些了?”

    老祖宗闻言笑开了,“一见到你回来,我就好了。”

    “真的?”亦菱喜道,“那您饿不饿?”

    老祖宗缓缓摇头,稍稍从玉枕上欠起身,“你扶我起来,我们坐着说会儿话。”

    亦菱忙起身,扶着老祖宗慢慢地坐起来,又赶忙从床榻里面揪过来几个软垫放到老祖宗身后,让她靠在上面,这才侧着身在脚踏上坐下来,稍稍仰着头,看着老祖宗。

    老祖宗探出手去,打开了床头的矮橱上那一溜的小抽屉中的一个,从里面拿出一样物事来,放在掌心看了看,才伸手递给亦菱。

    亦菱小心地接过来,竟是一块泛着淡青的白玉,其上雕着湖畔垂柳的花样,雕工精致,翻过来看,背面镌着浅浅二字。亦菱从未见老祖宗贴身戴过此玉,但整块玉晶莹透亮、水润光滑,显然老祖宗时常拿出来放在手中察看抚摸,这必然是老祖宗珍视之物。

    亦菱疑惑地抬头看向老祖宗,老祖宗道:“这玉你且收好,若是有一日用得上,便去那天云山盛雪峰,寻一位名叫柳青云的前辈,你把这玉交与他,他自会帮你的忙。”

    亦菱闻言心里一惊,“妙手神医柳青云?”

    老祖宗点头,“正是。”

    亦菱顿时感到万分惊喜,“那孙儿这就去把柳老前辈请来,给老祖宗诊脉。”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老祖宗抬手按住,“你先别忙,我这把老骨头,如今是不中用了。”

    亦菱心里咯噔一下,“老祖宗千万别这么说,有小辈们陪着您,您还要享好些年的福呢。”

    老祖宗却长叹一声,“现下也没剩下几个小辈儿了。”

    亦菱心里一紧,知是老祖宗念及皇表兄杜亦风和皇表姐杜亦芮,忙将出征后的情况讲了讲,只是提及杜亦风率亲信部众军中叛变时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孙儿追着他们一路到了漠北,他们也再无回头反攻之意,孙儿便作罢,班师回朝了。”

    听到杜亦风还活着,而且被阿如罕带回了北胡王庭,老祖宗露出欣慰的神色来,亦菱又笑道:“还有啊,皇表姐给我写了封信,说她已经有孕了。”

    “真的?”老祖宗惊喜的神色溢于言表。

    “千真万确,孙儿还能骗您不成?皇表姐还在信里说,让我帮她向老祖宗讨个好名字呢!”

    老祖宗当真思索起来,“那如果是男孩儿,便叫毓灵,若是女孩儿,便叫毓秀。”

    亦菱喜道:“钟灵毓秀之意,孙儿先替皇表姐谢谢老祖宗了。”

    老祖宗微微垂眸看着坐在脚踏上的亦菱,“你做得很好。”

    亦菱忙谦逊地道:“是老祖宗教导得好,孙儿谨遵老祖宗教诲,不敢忘。”

    “但若是有朝一日,他们任何一人威胁到你的皇位,”老祖宗突然声音一沉,“你不要犹豫,果断下手除掉。”

    亦菱听了,心里先是一震,随后又是一酸,连着鼻子也一酸,险些又涌出泪来,连忙低头垂眼。都说长辈易偏心,连老祖宗这等人物也免不了一碗水端不平,虽然不希望看到小辈们自相残杀,但心里到底还是向着她的。

    老祖宗轻轻拍了拍亦菱的手背,语气复又温和起来,“洛家小子人不错,沉稳内敛,性子又谦和,你母皇钦定了他做你皇夫,我也是支持的。”

    亦菱闻言抬眼看去,只见老祖宗温和的笑着,眼里也满是慈爱的笑意,但那眼中除了慈爱,还有隐隐有些许规劝之意,不由得一滞,喉咙也哽住了。原本她有些犹豫不定,一方面心里还记挂着容卿,另一方面又不想伤害了洛沉碧,如今老祖宗这么一说,她就更不好忤逆母皇的旨意了。更何况此时老祖宗还病重着,她哄老人家开心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张口反驳呢?

    亦菱忙扯出个笑容来,“老祖宗和母皇的安排,孙儿自是愿意的。”

    老祖宗却跟着叹了一声,“可惜啊,这样的喜事我是见不到了。”

    亦菱心一横,既然决定哄着老祖宗了,那就做到底,遂笑着开口道:“老祖宗喜欢的话,孙儿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届时还要烦着老祖宗给我们主婚。”

    老祖宗顿时笑逐颜开,“钦天监早就定好日子了,你可不许反悔。”

    亦菱点头,“孙儿如今已为一国之君,定然是君无戏言,哪有言而无信、事后反悔之理?”

    “好,好哇!”老祖宗笑着,“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只是,有句话我还是要叮嘱叮嘱你。”

    亦菱忙道:“您说,孙儿听着呢。”

    老祖宗又叹了一声,“雨儿那孩子啊,太重情。”

    亦菱心里一惊,难道老祖宗知道什么了?

    “重情呢,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可坐在那个位置上,这就是最要不得的弱点。”老祖宗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本应该是让你母皇多多帮衬着你,如今看来,你比你母皇要稳重懂事,所以老祖宗就多说一句,日后多体谅你母皇,也多劝着她点,人呐,不要总回头看,要多向前看。”

    亦菱忙正色应道:“是,老祖宗。”

    “还有你父王,”老祖宗又提到李汐,“他也不容易,你要记得多孝顺他。”

    亦菱猛地抬眼,正对上老祖宗的目光,精明中透着了然,老祖宗果然都知道了!而且她显然也知道自己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是,孙儿明白。”亦菱稍稍垂眼,心中仍旧翻腾着一片惊涛骇浪。

    祖孙俩默然静坐半晌,老祖宗又喃喃地开口道:“我这几日啊,总是梦见年轻时候的事儿。你皇曾外祖父总是立在那石桥上,对着我笑。有的时候啊,我好像又回到了同熠天一起在皇女府生活的日子,我就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他在庭院中舞剑,满庭的落叶被他带起的风卷起,他收招后回首对着我笑,那些落叶在我们之间缓缓飘落。”

    “我还梦见我和我皇姐关系还好着的时候,我们一起跟着先生读书,她总趁着先生背过身去,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塞给我一块糕点。后来大了一些,我们就总是偷跑出宫,手牵着手逛街市,我总不记得需要带银子,每次看到喜欢的小物件,都是皇姐替我买下。”

    “还有母皇,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和皇姐淘气,很少对我们发火。唯一的一次,她生我的气,还是因为我执意要同熠天在一起……还有皇外祖母,我只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几次,原本记不大清了,可梦里她的容颜那么清晰……”

    亦菱看着老祖宗,老祖宗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却似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嘴角噙着微笑,满脸的怀念,脸颊上泛起红光。亦菱心道不好,连忙起身,轻声唤道:“老祖宗?老祖宗?”

    老祖宗合了合眼,又忽而睁开,看着她,“菱儿……”

    亦菱赶忙凑过去,“孙儿在呢。”

    “把我和他、和他……”

    “孙儿明白、孙儿明白!”亦菱使劲点头,泪水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老祖宗喉咙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动,面带笑容地缓缓合上了眼,搁在缎面锦被上的手蓦地垂了下去,亦菱的眼泪刹那间涌出眼眶,“老祖宗?老祖宗?老祖宗!”

    暖阁的门开了,冷若雨第一个快步进来,扑到床榻边哭了,孙女官引着一众侍奉老祖宗的宫女,捧着早已备好的装裹衣物、铜盆巾帕等物鱼贯而入,暖阁外一众近臣均跪倒在地举哀痛哭。

    宫中不知哪里敲响了丧钟,远远传来,一声连着一声,沉闷肃穆。

    亦菱扑倒在床榻边,泣不成声地哭了半晌,方才记起老祖宗不许她哭,但一时又收不住,抬眼望去,暖阁内人影重重,女官和宫女们来来往往地安排停床,不知谁开了暖阁的窗,原本温暖的甚至有些闷热的屋内顿时泛起凉意,冷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隔着几道纱帘,亦菱望向窗外,竟下雪了,这是朝凤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永宁元年冬,世宗女帝崩于朝凤城永寿宫福寿殿,飨国八十一载。

    《女帝亦菱》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