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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黑发白发
“刑真栎是不是死在他那小黑屋里了?”满客厅凌乱堆放的礼盒里,尤弼然赤脚穿梭来回,像只勤劳的蜜蜂,把小九好奇的一一递过去,同时喋喋不休,“我的人已经一个月没他的消息了,之前还能拍到几张照片,现在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让他们去翻垃圾桶,如果连垃圾都清空,说明他人已经不在那儿了吧。”
小九对一个粉红色礼盒感兴趣,伸长手要去够,康誓庭抱着他坐在地毯上,一边拆礼盒,一边说:“刑真栎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刑企重组失败,如今又宣布破产,他谁也不见才是常态,不过他个性极端,你要能找着他也是好的。”
“我等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我要把他踩在脚底下,当面狠狠奚落他!”尤弼然盘腿坐到小九对面,仍在说:“他就是藏到地底下,我也要把他翻出来,鞭尸三天三夜!哼!”
“戾气这么大。”康誓庭笑着捂住小九的耳朵,“不要带坏我儿子。”
刑怀栩从厨房走出来,听到尤弼然的话,不置可否。
尤弼然逗了会儿小九,不满道:“小九的一周岁生日,你们真的打算自己在家吃个生日蛋糕就算了?”
康誓庭笑答:“这本来就是我们自己一家人的日子。”
“看看这一屋子列国朝贺举世同庆的生日礼物,”尤弼然嗤笑,“别人可不认为这只是你们一家人的日子。”
“尤弼然,”刑怀栩轻踢了脚尤弼然后腰,揶揄她,“你会的成语还挺多。”
小九抓了朵绒面蝴蝶结,攥在手里咯咯地笑。
尤弼然猛拍大腿,“还有,我干儿子的抓阄呢?你们给抓了没?”
刑怀栩不以为意,“抓那东西有什么意义?”
尤弼然瞪她,“怎么没意义了?虞泓川那儿有套很好的文房四宝,我改天拿过来给他抓。”
刑怀栩指指小九手里紧抓不放的粉色蝴蝶结,笑道:“公平起见,你把这东西也摆上,看他到时候抓不抓你的文房四宝。”
尤弼然不服气,趁小九不注意抢走他的蝴蝶结。
小九愣住,随即小脸皱起,预备要哭。
尤弼然连忙把蝴蝶结还给他,哄他不哭。
小九见蝴蝶结失而复得,嘿地又笑了。
“不得了,这么喜欢小姑娘的玩意儿,长大不得被小姑娘带着团团转?”尤弼然捧住小九的脸,痛心疾首道:“宝贝,你可聪明点,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
康誓庭哭笑不得,“你都教些什么东西?”
尤弼然不理他,专心致志问小九,“宝贝,你为什么喜欢这个?”
一直低头自己玩耍的小九突然抬头看向刑怀栩,同时举起手中蝴蝶结,高高兴兴地笑,“……妈妈!”
小朋友的声音含含糊糊又短促,但屋子里的三个大人都千真万确地听清了。
“他喊妈妈了!”尤弼然最先蹦起,一把将刑怀栩推到小九面前,“栩栩!你儿子会喊妈妈了!”
刑怀栩猝不及防跌到小九面前,在小朋友黑亮莹润的瞳仁里骤然见到自己的脸。
小九一眨不眨盯着她,眼神干净透明,刑怀栩被他瞧了片刻,也安静下来。
“妈妈?”刑怀栩小声说。
小九咧嘴跟着学,“妈妈。”
小九生下来就是个小话唠,咿咿呀呀从不停歇,刑怀栩和康誓庭都没刻意教他说话——在教养孩子上,他们夫妻心照不宣地选择着顺其自然。
刑怀栩眨了下眼睛,确认道:“妈妈?”
小九盯着她,学得更像,“妈妈。”
康誓庭单手抱着小九,另一只手往刑怀栩脸上擦了擦,轻声笑,“是高兴的事啊。”
刑怀栩这才意识到自己眼眶竟然是热的,她有些羞窘,揉揉头发,下秒展开双臂拥抱小九。
康誓庭顺势揽住她,宽厚的手掌压在她背上,温柔地抚了抚。
尤弼然无人可抱,索性抱着纸巾盒抽抽噎噎地拭泪,她哭得太真情实感,很快吸引了地毯上一家三口的注意力。
“你哭什么?”刑怀栩啼笑皆非,“再哭妆都花了。”
尤弼然边哭边说:“原来养孩子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希望小九永远都不要长大,我不敢想象他长大后领着姑娘站到我面前,我会不会一时冲动毁灭世界。”
康誓庭摸摸小九柔软的头发,笑道:“我连他两三年后的样子都想象不出来,更何况是长大后。”
尤弼然边擤鼻涕边翻白眼,“拜托,你的想象力是有多贫瘠?才两三年!”
康誓庭低头和小九对视,笑得温暖又可爱,“他是我儿子,我明明能一点一点看着他长大,为什么还要去想象?”
尤弼然举手投降,“ok!ok!我才是那个需要想象的怪阿姨,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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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家破产后,尤弼然执着要对刑真栎落井下石,却一直找不着机会,刑真栎躲得越深,她找得越狠,直到四月连绵春雨结束的第一个夜晚,她突然接到了刑真栎的电话。
刑真栎的声音从陌生号码里传出来,飘忽得不同寻常,“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刑真栎?”尤弼然吃惊地叫出声,旁边的刑怀栩和正要上车的虞泓川都朝她看来。
今晚,尤弼然约刑怀栩看电影,散场后虞泓川来接她们,谁也想不到失踪多时的刑真栎会主动联系尤弼然。
尤弼然惊愕过后开始冷嘲热讽,“我是在找你,等着当面嘲笑你。说吧,你现在在哪儿?还在那个小破屋里缩着吗?刑真栎,你可真没种,输了就躲起来,你和那些老鼠蟑螂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输给刑怀栩。”刑真栎的语调没什么起伏。
“废话,你连输给栩栩的资格都没有。”尤弼然哼哼地笑,“你想赢栩栩,下辈子吧!”
“你相信有下辈子吗?”刑真栎忽地笑了,笑声喑哑,像闷在喉咙里,“真有下辈子的话,你千万不要追着我不放了,我最讨厌粘人的小狗,所以我一直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同意让你呆在我身边,你太廉价了,和你在一起,连我都变得廉价了。”
尤弼然的火气涌上头顶,火冒三丈,“别人年少无知顶多遇上个狼心狗肺的,我上辈子是挖你祖坟了这辈子才遇上你!我命里犯贱我认了,可你别以为我不讨厌你,我也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一想到这辈子和你处过,简直丢人现眼到下辈子!我廉价?我再廉价我也真心对你好过,你却放火烧我想要我的命!我要是死了,碰上喝孟婆汤,不喝三碗我不过那座桥!”
刑怀栩知道尤弼然气头上口不择言,忙悄悄摁住她的手,示意她虞泓川还在车上。
“你丢什么人?丢人现眼的明明是我。”刑真栎低低地笑,仍在刺激她,“我的女朋友那么多,你是最穷最笨最丑的那个,你自己不可救药,活该被人利用。”
“刑真栎!”尤弼然气得声音陡然尖利,“你现在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撕烂你那张嘴!”
“我在公司。”刑真栎说:“原来的刑企大楼,你过来吧。”
尤弼然当真让虞泓川往原来的刑企大楼去,虞泓川阴沉着脸,默默开车。
刑怀栩一会儿想翻白眼一会儿想揍尤弼然,末了试图缓和车内气氛,轻声说:“那座楼早被搬空了,他在那里干什么?”
尤弼然听见了,问刑真栎:“你去那儿缅怀自己曾经的王国吗?呵,你不怕打击更大吗?那里现在是废墟,什么东西都没了。”
刑真栎静默稍许,轻飘飘说了句,“无所谓了。”
尤弼然被他语调里的漠然噎住,暴躁的情绪蓦地沉下去,换成疑虑往心口上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会疯了吧?”
她安静下来,耳朵听着电话那端的所有声响,呼呼吹着的,除了刑真栎的呼吸,还有别的什么。
“那是什么声音?”她谨慎地问。
“是风。”刑真栎笑了,“我从小出入这座大厦,却从来不知道,这儿的风竟然这么大。”
尤弼然的身体猛地向上蹿,脑袋咚地撞上车顶,她却顾不上疼,而是惊骇大叫,“刑真栎!你该不会想不开要跳楼吧?我靠!刑企二十几层楼,你从那儿跳下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刑怀栩大惊失色,和前排虞泓川迅速交换眼神。
虞泓川点点头,加快速度往刑企赶,神情相当严肃。
“不试试怎么知道。”电话里的刑真栎听上去像笑,又不像笑。
“你开玩笑的吧?”尤弼然紧张地握住刑怀栩的手,热血凝固,她开始手足无措。
刑怀栩反握住她的手,小声说:“拖延时间。”说完这话,刑怀栩往包里探手,她想报警,想找人做点什么,可当她的手指碰到冰凉的手机屏幕,她突然犹豫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微妙变化的神情,虞泓川忙着开车,尤弼然在讲电话。
刑怀栩缩回了手,一颗心不可抑制地狂跳。
“尤弼然,你和我说一句话,我就往下走一层。”刑真栎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或者你给我唱首歌吧。”
“唱歌?”刑怀栩懵了,“我不会唱歌啊。”
“两句话。”刑真栎真的在数她的话。
尤弼然又气又急又怕,“刑真栎,你耍我玩儿呢?”
车子转过两条街,风驰电掣驶进刑企所在的大道,刑企大楼正门前有座喷水小广场,虞泓川把车停在广场下,车门一开,尤弼然率先蹿出去,“你现在在哪儿?”
“你到了吗?”刑真栎停了半晌才说:“我看到你了,你不要走过来,就呆在那儿。”
尤弼然果然停下脚步,她身后,虞泓川和刑怀栩也不明所以地停下来。
刑企大楼外部是由无数玻璃窗严丝合缝组成的巨大镜墙,夜里被霓虹笼罩,五光十色,刑怀栩抬头张望许久,都没瞧见刑真栎。
尤弼然急得跺脚,“你在哪儿?”
“你马上就能看见我了。”刑真栎话音刚落,空中一声巨响,一把高脚凳破窗而出,划过弧线,带着无数璀璨的玻璃渣,一起下坠。
刑企破产被清,楼里楼外空无一人,那把凳子在空中擦过二三层的玻璃延展顶,咚地落在坚硬的广场地面上,碎成残体。
刑怀栩再抬头,已经在刚刚被砸开的玻璃窗后看见了刑真栎。
刑真栎大概踩着什么东西,轻轻松松踏上玻璃窗沿,大半身体袒露在七层楼的高空中,毫无防护。
尤弼然吓得嘶叫,“刑真栎,你给我回去!”
那窗户并不大,楼里又被断了电,刑真栎高高瘦瘦的身躯挡在那儿,楼底下的刑怀栩依稀只瞧见刑真栎把手机举在耳边,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五色霓虹刺激着刑怀栩的瞳孔,她感到眼底一阵疼,耳旁吵吵嚷嚷全是尤弼然的叫声。
“刑真栎!你这个胆小鬼!输了就想一了百了吗?”尤弼然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你不要跳!你敢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喊到后面,喉咙一哽,顶不住压力,大哭出声,“你……你敢跳……我……我……”
隔着七层楼,刑怀栩眯眼瞧见刑真栎原本悬空的一只手握住了窗沿,身体微倾,显然正往这边看。
尤弼然嚎啕大哭,也是不由自主往刑真栎的方向伸手,像是想唤他,又想把他推回去。
周围已经聚集人群,议论声嗡嗡不绝于耳,刑怀栩一眨不眨望着刑真栎,有风灌进她心里,山呼海啸地卷成浪。
“你连寻死都要拖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残忍的人……”尤弼然对着手机苦苦哀求,“你好好地下来……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事,咱们一笔勾销……你下来,我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那把火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没人听见刑真栎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刑怀栩看见尤弼然的脸色变了,她转头,看见窗户后的刑真栎握住窗沿,身体倾转的姿势正在往里回。
他会下来的。
他不会有事的。
刑怀栩听到自己心里的海浪声小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背后全是冷汗。
可是下一秒,刑真栎的身体在七层楼的高空歪了一下,他的头后仰,接着是肩背,他的手往外落的时候还挣扎着试图抓住窗沿,然后是两条长长的腿。
刑真栎从刑企七层楼的玻璃窗后跌下来,身体下坠的速度很快又很慢。
尤弼然朝他下降的方向冲过去,虞泓川想抓住她,却错失她的手。
砰,砰,砰。
刑真栎接连撞破底下三层装饰用的玻璃罩顶,最后混着成千上万的碎玻璃,以他过去最不屑的潦倒脏污姿态,倒在刑企的大门口。
血开始朝四下漫延,满地的玻璃碎片,尤弼然伸长手要去碰刑真栎,却被身后虞泓川一把搂进怀里,他死死抱住她,捂住她的耳,挡住她的眼,不让她看地上那人扭曲的四肢和摔瘪的脑袋。
尤弼然往下滑,抓着虞泓川的手瑟瑟发抖,放声恸哭。
刑怀栩从他们身后站出来。
几步外,刑真栎的眼睛从凌乱的黑发和失真的鲜血后露出来,直勾勾盯着她。
刑怀栩也盯着他,脑袋先是一片空白,随即开始爆炸式地疼。
她想起病房里瘦成枯骨的许珊杉,想起监狱里死不瞑目的刑銮治。刑真栎的血汇成一条细细的红线,小蛇一样溜到她脚边,她惊恐后退,整个人剧烈颤抖。
视线里有个小男孩站在刑真栎的身体旁,安安静静看着她,他穿着小衬衣,脖子下的领结端端正正,像他的脸,永远漂亮干净,骄傲不可一世。
“你是我姐姐吗?可妈妈说你不是我姐姐,她说你是贱人生的小孩。”那小男孩看着刑怀栩,嘴巴一动一动,“我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所以你不是我姐姐,你永远不是我姐姐。”
刑怀栩用力捂住自己的头,她一步步后退,天上的星和光又在闪烁,迷离的夜,迷离的世界,还有这迷离的生和死。
她害怕地闭上眼。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人生再也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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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把刑真栎拉走,刑怀栩是唯一跟上车的人。车里的医生在抢救,她颤抖着给康誓庭打电话。
这个时间,康誓庭正在哄小九睡觉,接到刑怀栩电话后,他也有刹那的回不过神。
“快……”刑怀栩每说一句话都要深呼吸,“赶在消息传到刑园前,把我爸接走,别让他知道!快!找最好的医生跟在我爸身边……快……快呀!”
康誓庭本能地想去往刑怀栩身边,但理智告诉他,刑怀栩现在最需要他去照顾刑鉴修。
他把小九交代给月嫂,自己拿了车钥匙边往楼下跑边联系刑鉴修一直以来的医疗团队。
这边,刑怀栩来到医院,眼睁睁看着刑真栎被推进手术室,她独自留在门外,心里七上八下,发颤的手始终无法镇定。
期间有人出来要她签手术同意书,那人问她和患者是什么关系,刑怀栩闷闷说了句我是他姐姐,没过多久,又有人递了张病危通知单给她,刑怀栩麻木地接笔签字,脑袋两侧的太阳穴像被针扎,疼得她连呼吸都苦不堪言。
不知过去多久,刑嗣枚和段琥赶了过来,刑嗣枚惊慌失措,一路都在哭。
段琥坐到刑怀栩身边,摸了下她□□的手臂,见她浑身冰凉,马上脱掉外套给她披上,“姐夫让我过来的,他说刑园那边一切安好,有他在,你别担心。”
刑怀栩问:“尤弼然呢?”
“川哥陪着她。”段琥说:“她情绪不稳定,应该不会过来。”
“也好。”刑怀栩点了下头,机械地摸出手机,才发现上面有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康誓庭的。
她尝试给康誓庭拨回电话,手指动了两下都没划开锁屏,段琥拿过手机,安慰道:“我帮你打。”
段琥给康誓庭简短说了医院情况,又去护士站要来两杯热水给刑怀栩和刑嗣枚。
手术从夜里进行到天亮,刑真栎被送进重症监护室,能不能活下来依旧未知。
刑嗣枚隔着监护室的玻璃哭得停不住,“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因为要瞒着刑鉴修,连带夏蔷都暂时得不到消息,刑嗣枚阵脚全乱,只能靠刑怀栩和段琥帮忙处理各项事情。
刑怀栩一夜没合眼,早晨喝了点豆浆,没隔多久就去厕所吐光了。
她吐得很用劲,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康誓庭赶过来的时候,刑怀栩就站在医院休息室的玻璃窗边发呆,她右拇指上的指甲被啃出凹槽,指缝间有隐隐的血丝攒动,随时渴望破皮而出。
康誓庭从背后抱住她,一颗心处在撕裂边缘,声音却很软,很柔,“他不归你管,我们回家休息吧。”
刑怀栩让他抱了会儿,才轻声说:“我也想回家,可家里有小九,我不敢靠近他……”她顿了一下,“……我身上有血的味道。”
她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没粘上一滴血,却满是避无可避的血腥味。
“我想去我爸爸身边。”她小小声地说,像在祈求。
“你现在这个样子,会让他起疑心的。”康誓庭说。
刑怀栩沉默。
“好,我们先不回家。”康誓庭说:“我们找个地方洗个澡,睡一觉,好不好?”
刑怀栩点头,“好。”
康誓庭把刑怀栩牵出医院,让司机送他们去酒店。
在酒店房间里,康誓庭调好热水,让刑怀栩泡了个澡,等她从浴室出来,酒店的开胃早餐也已经摆在餐桌上,他喂她喝粥,然后拍软酒店枕头,亲自抱她去床上躺着。
他像照顾初生的婴儿,总觉得此刻的刑怀栩一碰就要碎。
康誓庭要拉上窗帘,刑怀栩阻止他,“我想有光,不要暗。”
窗帘被彻底敞开,阳光安静邂逅在这城市一角,康誓庭也上床,刑怀栩缩在他怀里,将脸深深埋进他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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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怀栩在酒店睡到午后才起床回家,月嫂说小九半夜醒哭好几次,每次都要找妈妈。刑怀栩心疼心酸,抱着小九不舍得放手。
康誓庭昨夜安排刑鉴修的主治医生去刑园做客,那医生是个健谈的,刑鉴修也很久没和生意以外的朋友好好聊天,二人相谈甚欢,医生找了个借口留宿刑园,第二天早晨又热忱邀请刑鉴修去垂钓。
康誓庭守了刑园整晚,确保万无一失,直到医生把刑鉴修带走,才能去到刑怀栩身边。
可他们俩心底都清楚,这事不像几年前隐瞒刑嗣枚身世,刑企破产,刑真栎跳楼,这样的事,没人能兜住。
很快,刑真栎跳楼的消息开始漫天散播,虞泓川说警察已经联系过他和尤弼然,媒体也蜂拥而至,让刑怀栩做好心理准备。
刑园的防线最先被突破,夏蔷被告知刑真栎自杀后当场晕倒,救护车被媒体的车堵在路口,平日里从不大声说话的慧嫂当场砸了记者的摄像机,几名刑园保镖涉嫌扰乱公共治安被警察带走,场面极度混乱。
刑怀栩得知消息后,庆幸自己抢先一步送走了刑鉴修。
刑真栎在重症监护室的第二天再度被送进手术室抢救,那时夏蔷已经醒过来,和刑嗣枚一起守在手术室外。
段琥还是会去护士站要热水,但水只有一杯,是给嗣枚的,他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夏蔷。
夏蔷路过他时,会轻声向他道谢。
段琥冷淡道:“不要谢我,躺在里面的那个人和你都是我恨的,嗣枚是我爱的,我恨我恨的,爱我爱的,人生很短,我不想浪费。”
夏蔷点头,容颜老去,宛如老妪,“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刑真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第四天,刑鉴修出事了。
清晨七点的时候,医生急惶惶打来电话,说有媒体知道了刑鉴修的行踪,溜进度假村要做采访,尽管被中途阻拦,但刑鉴修察觉出异常,执意要见那记者。
记者一见到刑鉴修,竹筒倒豆似的说了刑真栎跳楼自杀未遂,还说夏蔷受刺激严重也入院,如今母子状况都不明朗,要求刑鉴修给出回应。
刑怀栩压着嗓子问刑鉴修身体状况如何。
医生忧心忡忡说他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让刑怀栩尽快赶来。
刑怀栩和康誓庭赶去医院,刑鉴修来的时候,除了震惊和哀痛,见到好好的夏蔷,也算半颗心安定。可好景不长,当天夜里刑真栎的重症监护室再次发出警报,刑鉴修亲眼看着医生护士将刑真栎推出病房,病床经过他身旁时,有位护士不小心撞到他,他往后踉跄一步,被刑怀栩扶住。
刑真栎那颗屡遭重创的脑袋以及摔落后被高位截肢的右腿暴露在刑鉴修眼前,他无意识地追着快速离开的病床往前走。
刑怀栩想扶他,被刑鉴修推开手腕,他的拐杖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刑鉴修沿着病床消失的长廊走了十来步,越走越慢。
隔着几步远,夏蔷哭倒在地,撕心裂肺,扶着她的刑嗣枚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刑怀栩直直盯着刑鉴修的背影,心里死寂一片。
刑鉴修转身的时候,刑怀栩是离他最近的人,她清清楚楚看见一条红色的小虫狰狞着爬出刑鉴修的鼻孔,沿着人中朝他嘴里溜。
刑鉴修察觉到鼻子有些痒,他木讷地摸了下鼻子,沾血的手指让他神情迷茫,他看向刑怀栩,嘴巴微张,想喊她的名字。
“……不……不要……”刑怀栩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她扑向刑鉴修,在他倒地前抱住了他,“医生!医生!快来人!快救救我爸爸!医生!啊啊啊啊啊!谁来救救我爸爸!爸爸!爸爸!不要!不要!”
她从没这样害怕过什么,她以为许珊杉去世后她就不会再多畏惧分离。
可她没经历过的是,人越长大,越承担不起离别。
她哭天抢地想留住些什么,到头来落在掌心里的,依然只有这漫漫人生里的刺骨荆棘。
刑鉴修太重,压着刑怀栩一起倒在地上,康誓庭赶过来要分担他的重量,刑鉴修却死死攥住了刑怀栩的手腕。
“栩栩……”刑鉴修还有意识,他把刑怀栩的手抓出红痕,“真栎他……真栎他……”
刑怀栩哭道:“他没事的!他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的!”
刑嗣枚也爬过来,哭着喊爸爸。
刑鉴修看看她,又看看刑怀栩,霎时间老泪纵横,痛不欲生,“……就算我千错万错,恶有恶报也该报应在我头上,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错的是我!错的明明是我!他们只是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竟然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忽然激动起来,各抓住刑怀栩和刑嗣枚的一只手,想要用劲坐起来,“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吧!我活得够久了!救救真栎吧!我求你救救真栎吧!他才二十五……咳!咳咳!”
他越激动,鼻子里出的血越多,刑怀栩护住他的头,大哭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医生们赶过来,把刑鉴修抬到推床上,主治医生大叫着准备手术。
康誓庭抱住刑怀栩,见她眼神涣散,担心她撑不住。
段琥成了在场最冷静的人,他把刑嗣枚拉到一旁,才发现夏蔷一直蜷缩在墙角,神情木讷,灵魂出窍一般。他叹气,开始分工,让刑嗣枚带夏蔷去守刑真栎的手术室,又让康誓庭陪刑怀栩去等刑鉴修的手术。
两个手术室的出口在不同方向,段琥看着这四个人分头往两边去,对刑家的消陨,终于有了最深切的感知。
他想,那可是刑家啊,曾经多么遥不可及的刑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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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老天爷听到了刑鉴修的祈求,十多个小时后,刑真栎被推回重症监护室,刑鉴修却被永远留在了手术台上。
他说要把自己的命换给儿子。
于是他死了。
死在这一年的大好阳春里,死在刑怀栩枯萎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