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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呆本就不喜这份差事,一路之上要不是碍于宗门约束,这位爷早就开了小差。好在御风营只负责人员安危,这些世外高人一路之上也就不用假以颜色,始终与队伍保持一定距离,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就这样上千人的大队人马,一路浩荡无拦,却又别别扭扭,今日方才到了京城馆驿。
阿呆会友心切,套了件长衫,就直奔后巷而来。抬头望见“玲香阁”的烫金楼牌,小爷迈步就进,迎面差点撞到一人,却是个十八九岁的白衣男子。此子生得白白净净,一身书生打扮,手里一把牙扇、大冬天的有些风雅过了头。阿呆抱拳道:“对不住”,言罢就想闪身进去。那白衣男子却略施一礼,有意无意恰好掩住去路,“这位小哥,今日只身前来,是会友还是寻觅知音?恕在下冒昧,小哥倒是眼生的得很,弊店只接待熟客,可曾递过名笺?”
阿呆醒悟、原来是个应门,穿戴可讲究得很,停步应道:“哦!倒是我孟浪了,敢问铁枪镖局的范三少可在?”那应门笑道:“哎呦!恕我眼拙,您定然就是赵公子?果然一表人才、范爷正在二楼,我这就带您过去”。言毕那应门闪身在前,口中有一句没一句的客套,引他一路行来。听此人谈吐很是文雅,应该很读过几年书的。阿呆毕竟年幼,难得遇见如此客气之人,倒是被套了不少话去。
只见楼中装饰豪奢,用料极为考究,雕廊栏杆、镂花灯盏皆有巧思,与宫中气派相比又有不同,让汉阳城里的土鳖眼神里多了几分新奇。这一切都被那应门斜眼看在眼里。
拐角处,一扇对开红木阁门开启,三胖子以一个绝对舒服的肢势,映入阿呆眼帘。见这位爷进来,胖子瞬间跳起,要不是一张硕大的酒桌隔着,恐怕就要扑他在地上。
“兄弟,让我看看,晒黑了不少,可惜了!可惜了!”“去你的!自打进了东京城,也就这句顺耳些!”
屋内东道是尚书周密的孙子周东昌,剩下也都是世家子弟,可惜均不是家中长子。一众三世主见胖子青睐于他,便热热闹闹相见一番,架拢阿呆坐享首席。阿呆百般推脱不掉,只好坐了。酒过三巡,席上众人也只记了个大概,一帮酒肉朋友互相吹捧,说话更加肆无忌惮,一时间气氛融洽之极。既然是三胖子的朋友,阿呆自然无甚戒心,酒到杯干倒也爽快。
男人在一起,难免评论时势,官宦之家消息更加灵通,数月来那些市井传言,被一件件逐个推敲起来。不知不觉间正说到和亲之事,那周东昌越说越是激昂,愤然起身道:“想我堂堂天朝,悠悠百年,只听闻开疆拓土,何曾受过这般窝囊气?可惜七公主如花美眷,平白为个不毛之地的羊骚坏了名节。这杯酒、遥祝那乌戍全家无疾而终、来、干了!”众人大声叫好。三胖子望向阿呆,将一对缝眼使劲挤了挤,二人微笑不语,默契地仰头喝下杯中酒。
只听一人问道:“东昌兄,如何得知七公主貌美如花,难不成你见过?”“哎!列位均知、我爷爷曾是北靖王府西席,与圣上渊源深厚。去年中秋,圣上召爷爷私下叙话,曾经问过我大哥生辰八字,隐隐有赐婚之意,听说对应之人就是七公主。我大哥听闻此事不知是喜是忧,就偷偷许以重金,托邢公公带出一副公主画像,那摸样当真是天上仙子下凡、据说真人比画的还要美些……”。
胖子一听话茬不对,连忙打岔道:“哎!贤弟,竟说些没用的,我还当与你有甚干系呢?咱说点别的乐子,将这些糟心事放放”。可惜天下总不缺好事者,左手边一人,正是吏部侍郎之子艾春林,众人平日里只叫他十三郎,只听此子大惊小怪道:“不对呀!东昌兄。要说朝中主和一派首推周老尚书。这和亲之事嘛,也是你家老祖宗力谏的,此一番周折可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吧?”
胖子恨不得一脚踹将过去,一旁阿呆却眨眼示意,让他勿要挂怀。只听右垂首一人,翰林张世达之孙张远山道:“十三郎,你懂什么?自古以来当朝驸马哪有一个逞心如意的,你当公主是那么好伺候的?貌若天仙又有何用,岂不知‘金马白马’的典故,说你少不更事,真不枉你”。闻听此言,满席皆哄笑附和。
胖子见如此下去,必定没好结果,连忙起身道:“皇家之事,俺这个没爵位的小子可不懂,今日我兄弟北来,倒是该好好乐乐。这里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消遣之处,东昌贤弟,今日定要你出血,万不能小气了。大不了,改日我做东,回请就是”。“德彪兄,哪里话来,既然来了,等的就是你这句,来呀!摇铃!”
原来,末席旁边有根细绳,位置靠近门边,一只铜铃坠在门外,要不细看倒是不易发觉。十三郎当先伸手过去,轻扯细线,只听铃声叮铛三响,众人皆兴高采烈,独阿呆不明所以。
少卿,阁门轻启,幽兰飘来,门外袅袅娜娜步入一位佳人,约莫双九之数,长发高盘,鬓边长钗垂珠,随步履轻轻摇曳,粉颈修长却端直不动,面孔微低,手脚均隐在长裙之下,却难掩体态妖娆。脸上略施粉黛,轮廓优雅深刻,顾盼间艳光流转,双眸清澈如鸿,比例却远胜过九州女子,几乎占了半张面庞,说不尽的异域风情。只听佳人朱唇轻启语笑嫣然,“列位公子,终于肯摇铃相邀,人家还道将我这苦命人忘了呢。”声音清脆娇媚,让人如沐春风。
阿呆心中暗赞一声,遥想自己认识的女子中可没这等风情,要是将莲儿和晴儿打扮成这样,倒也有趣得很。刚刚涌出一丝恶趣味,就听胖子喉头咕噜一声,不知吞下多少口水。阿呆一把掐住他大腿,低声传音道;“喂!莫非这个也是寡妇?”胖子含混说道:“这个------不是!”“真不是?莫要忘了,家里还有一院子寡妇等你呢?”胖子这才干咳两声,收敛心神,大笑道:“哪敢忘了邀月姑娘,只是你这里太也昂贵,我们几个存了好久的月利,这才赶来”。“是啊邀月,我们这几个今日难得来一次,你好歹不能博了面子。又刚好,有朋自远方来,定要妳陪喝一杯”。一席人皆起哄应承。
“这位小哥,倒是眼生的很,不知是谁家的公子?”那女子早被让到次席相陪,当然先要问过主位之人。阿呆虽然出自小富之家,可这等消遣场所却只闻其名从未来过。他家教如此,待人接物均循古理,于是将自己出身如实相告,少年人该有的青涩也露了出来。席上众人颇有些暗笑他实惠过了头,更有些是失望之极,原来刚才这番笼络的,不过是个木匠之子。胖子这班朋友分作两伙,要不是十三郎交友不藏心机,原本也座不到一处,换过生辰八字,胖子在众人之中排行老三。忠勇伯只是个不用早朝的虚衔,他范家对外,也是只作生意不参合党派之争。因此,有些事由他出面更为便给。这些人与他称兄道弟,多半为此,只有那十三郎是个例外,当真与他倾心接纳,卖力撮合。
此时,那周东昌眼神掠过张远山,一伙人将胖子引逗开,另一伙举杯轮番相劝,是巧立名目煽风点火,一时间将阿呆与邀月跟前酒杯添了又添,成心让他出些纰漏。
那邀月可是一颗玲珑剔透心,三杯入口立刻察觉,拍手道:“小女子一个人可应付不来,好在我玲香阁姐妹众多,今日定要让你们见识见识厉害。”
言毕,只听铃声脆响,一众佳丽款款而入,屋内三世主们欢呼雀跃,狼性立显,都忙着与佳丽们大肆调侃一番,倒将阿呆暂时丢在一旁。到了此时,阿呆方才与胖子正经说上几句体己之言。胖哥此时酒意到了五分,身边是娇小的惠娥,看情形当是旧识。那邀月此时该走却未走,也在阿呆身边坐了,倒是让胖子大感意外,满含深意道:“兄弟,你看。想与女子好好说话也不难吧?”阿呆此时毕竟涉世不深,一时有些扭捏。那邀月递过一只汗巾,又夹过一段羊排给他,口中体贴道:“少公子初来,莫要拘束,先就些饮食,莫伤了胃”。阿呆闷头吃了,样子颇为窘迫,没留心对面几双狼眼,怨毒的看着自己。
此时一女屈指轻弹琵琶,一女操琴而歌,曲调婉转悠扬,嗓音轻柔凄楚,端的是如泣如诉:“世人道,生逢乱世出豪杰,勿相忘,颠沛流离是奴家。红尘中,歌舞升平君子笑,卿怎知浓情几许?盼君尤怜春光好,莫嫌岁月催白头……..”。一众才子大摇其头,手掐节拍,一派陶醉其中附庸风雅。一曲方罢,阿呆若有所思,缓缓将杯中酒喝干。胖子将惠娥夹过的一块肥鸭一口吞入口中,大声咀嚼吧嗒滋味,不解风情道:“我说邀月,今日欢欢喜喜,就别拿这些不咸不淡的坏了兴致,你看我兄弟头回来,不如点些欢快的调调。”邀月苦笑,正没奈何处,却见阿呆行到歌者近前,轻声叮嘱几句,方才回身入席。不久,那琴声又起,阿呆推开杯盏,以筷击盘唱道:“笑红尘,唯有岁月参不透,笑君子,留情何来分四季。人世间,分分合合寻常事,卿自知、爱恨情仇!盼君不如不识君,他也白头卿也白头……..”。阿呆自幼看惯了放排伐木,歌声里自有一股喊山者的狂放。“哇!”十三郎带头叫好,胖子更是狂拍双手,可惜嘴里一块嫩牛堵住了,没法喝彩。
一只素手将阿呆面前酒杯斟满,又将自己跟前的也斟了,一双如鸿大眼里,若有星火,只想把阿呆看得通透。对面几束目光不善,一闪即逝,几人心照不宣,暗中发力,又是一轮狂敬豪饮,倒有一半让邀月挡了。这一切,阿呆浑然不知,与胖子两个没心没肺的当真喝得七七八八。那邀月似从未有过的高兴,就连胖子也被逼放歌一首。
好家伙、那意境、那情调,直逗得众女满面羞红,众才子喷酒而走。满席正不亦乐乎,却见那应门之人慌慌张张奔了进来,在邀月耳畔低语几声,邀月脸上怒容一闪,起身说了句场面话,就此出了门。
阿呆正好内急,隔了片刻也就跟了出来。行至楼下,却听一阵喧哗,只见里间房门大开,又听酒杯碗碟打碎的声音,跟着那应门满嘴是血扑跌在阿呆脚边。紧接着,一声娇叱好像正是邀月。只听一人阴阳怪气说道:“你们这里太也败兴,个个推三阻四装模作样,真当自己是大姑娘了?来来来!让俺稀罕稀罕,哈哈!………”。阿呆寻声而至,屋内情形更是不堪:当先一人正是那单于新派的使节朗高,旁边是他那八名粗豪的随从。此时,朗高正捉住一女双手,不顾花容失色作势欲亲。邀月一节衣袖被人扯去,露出小半截臂膀,此时正跌坐在地。
阿呆此刻酒劲正酣,身形微动,那八个随从还未看清来人,这位爷早就夺门而入。一伸手将邀月扶起,不忘踢出一只圆凳。那圆凳撞入朗高腿弯,让他身不由己就跪了下去。被捉住那女子一声惊呼,侧头紧闭双眼,这番场景仿佛孝顺儿子不舍母亲,一时间房内气氛诡异万分。随从众人这才缓过神来,大喝声中,各自施展拳脚向阿呆招呼过来。
猛然间,“嗖嗖嗖!”弓弦响处,三只弩箭破空而过,钉在墙上。但见为首的随从脸颊开裂,一道血痕甚是扎眼。此时门口涌进一群葛衣男子,手中箭尖对准使节一行,蓄势待发。那朗高大怒,刚想起身,就听“嘟昂”的一声,又是一箭擦着他头脸而过,深深钉在桌上。定睛观瞧,那一箭竟穿透了一只青花口碟。自此,众人皆安静不动。
邀月上前将那女子带过,出门前望向阿呆神色颇为古怪,见阿呆犹自不动,嗔道:“呆子,还不快走?”阿呆方才发觉,留在此处的确不妥,就闪身出来。只听邀月背身喝道:“甭管是谁,打过再说”!说完再也不看阿呆一眼,扶住那受惊的女子,径自去了。阿呆讪讪的愣了片刻,忽然感觉愈发内急,立马心急火燎的寻地界去了。
待回转楼中,却见那屋内已然收拾停当,一众人等也是踪迹不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阿呆心里颇不是滋味,只好匆匆回转房中。
一进房门,就看见三胖子手执海碗,满脸委屈,口中犹自大声抱怨。一看便知,适才行令输了个通透。阿呆小声传音道:“这家店里的水恐怕深得很,你可小心厉害?”那三胖混不当回事,随口应道:“敢情!你兄弟带你来的地方,岂是泛泛?这里就连那些王公大臣都不敢造次,可是一等一的消金窟。”看他意不在此,又正在兴头上,阿呆不好深说。正无所事事,就见邀月换过一袭长裙,飘然而至,秀发一丝不乱、神情自若一派清风,仿佛刚刚只是补妆去了。见了阿呆仿佛更是兴高采烈,大大方方就坐在他身边,开口道:“今日奴家与赵公子一见如故,真乃生逢喜事,各位官人尽管玩乐,一应消费本店分文不取!”趁屋内众人大呼过瘾,邀月斜眼一瞄阿呆,那风光端的是迷倒众生,让小男人如芒在背、惶惶不得安生。
阿呆越是躲闪,那邀月越是靠前,弄得小男人一时间颠倒了角色,真不知是谁消遣谁来着。这一番重整杯盘,一众佳丽尽显本领,直将一众艳羡之人,喝得是东倒西歪。阿呆自打出了娘胎,就数这次被灌得透彻,夹在邀月与众女中间,脱身不得。知道邀月是诚心如此,阿呆索性逆来顺受,心道:不就是大醉一场,多受些青莲之苦罢了。
这一番豪饮,直到月上中天,席间不断有人由桌子底下被人架走,有些居然在座位上就狂喷不止,文人雅士的矜持早已沦丧,场面何其惨烈壮观。
眼见屋内就剩下三胖子仰头在座位上,鼾声如雷,阿呆告饶道:“好邀月,给我兄弟这三百斤,好歹找个睡觉的地方,算是我服了,莫要再扔他出去”。那邀月此刻似酒仙附体,仿佛入口只是清水一般,一杯在手媚眼如丝,杯杯相送到唇边,这一番风情叫小男人如何消受的起,“好!只给你面子,来呀!将赵公子的兄弟好好安置,用热水给他擦擦,让他睡得安稳些。惠娥!你去弄些醒酒之物,守着这胖子,不许出岔子”。
眼见三胖也被四仰八叉架了出去,阿呆苦笑道:“邀月姑娘,这酒可是够了,明日我定会拿钱来赎胖子,劳烦列位姑娘照应着,我这可真要走了”。“哼哼!想得美!有胆惹事,没胆喝酒吗?你就不怕明日一觉醒来,我将这痛殴使节的罪名安到你头上。这顺水推舟的法子,可是顺手之极呢”。
阿呆歪头想了想,笑道:“若真想害人,如何说得出口?邀月姑娘,不如算我阿呆自投罗网,有话就请明言吧”。邀月将她那双占了半张面庞的大眼睛忽闪几下,将小男人晃得是落花流水,这才说道:“小小年纪,心眼倒不少。好啦,不和你逗趣了。且随我来,这里污秽难耐,再呆片刻都是折寿”。
阿呆自打撞入这场酒局,主局的陪局的都走了,独留他在这里收拾一铺乱摊子。偏偏此间主人若不首肯,小男人还真不好脚底抹油。虽然升级到了三楼,这位爷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惶恐?不安?新奇、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