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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州郡府。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院子里盛开的蔷薇七零八落,小丫头们怜惜地拾起花瓣,打算晒干后做成香囊。
这是新的一天,林稚灵在柱子上钉下新的钉子,一颗一颗数来,已经超过了一千零六十六颗,即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三年了…”林稚灵虚弱无力地靠在柱子上,腹内疼痛得紧。三年的时间足以把黔州的粮仓填满,足以把兵马养足,而她却没了足够的信心等有鱼归来。她紧紧捂住小腹想缓解酸痛,看到满地飘零的落花不禁联想到自己,还未好好怒放一次,就将面临老去。
“凤姑,来喝些药。”甄丙从外边面跑来,给林稚灵捎来了一碗汤药,打断了她“小女子”般的愁绪。
只有在月事的时候,她才娴静得像一个女人。
林稚灵从忧郁中回了神,连忙收拾了憔悴的娇姿,她从不将软弱示于人前。但看一眼黑乎乎的汤药,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嫌弃说:“这是什么?”
“额…”甄丙腼腆地垂下了头,不好意思说出,只劝道,“凤姑你只管喝下便是。”
林稚灵牵强地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你若不说,我便不喝。”
为了让林稚灵喝下,甄丙硬了脸皮羞涩地说:“我…算了算,知道你这几天身子不适,特找大夫抓了好一些暖宫的药,你喝,喝了就不疼了。”
想比之下甄丙更像女人,说着说着,自个憋红了一脸。
“你…我要你记得?”林稚灵又气又喜地瞪了他一眼,端起汤药粗鲁地一饮而尽,表面上拒绝着,内心却欣然接受。“你什么时候才把心思放在大事上。”
看林稚灵喝完,甄丙心情也好了起来,耿直地说道:“凤姑的事就是最大的事。”
林稚灵听到这心头一阵,喝下的热汤仿佛流经五脏六腑,连着冰凉的四肢也暖和起来。再看一眼那些被风打落的花朵,感觉自己正如它们,不幸遭遇抛弃却又有幸被有心人拾遗。说不清道不明,转眼间她想开了许多。
林稚灵看着柱子陷入了沉思,父亲曾说有鱼若是三年不回,自当修了他。如今三年过了,他依然杳无音讯,而身边人待自己用情至深,自己何须再等下去。不可否认,有甄丙呵护,她的心窝温暖如春。
就这样吧,一不做二不休。“阿丙…”
林稚灵第一次感到难以言诉,脸庞忽然发烫,不是因为风吹日晒,而是因为内心怦然而动。
“凤姑有何事。”
林稚灵下定了心去刺破那层底线,屏住呼吸一气呵成:“你愿不愿意娶我?”
甄丙顿时呆若木鸡,仿佛耳朵在跟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虽然他多次幻想过这样的情景,但它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却手足无措。她是宸王妃,是宸王的妻子,而宸王于自己有恩。他本想一辈子一厢情愿下去,断不敢奢望她看得上自己,可现在难了,想不到她中意了自己,这叫他如何抉择,拒之于心不忍,受之则失君臣之礼。
但他断不敢迟疑,因为林稚灵不喜欢磨磨蹭蹭的性子。既然有鱼不知下落,稚灵她又脱胎换骨,他自省不该因一个未知的筹码牺牲自己毕生的幸福,所以,“我愿意!”
得他一声承诺,她三年以来被禁锢的爱意此刻像幼蝶破茧而出,那是一种恣意妄为的自由和快乐,而且还有人与自己一同分享与承担。她屏住的气终于吐了出来,不禁笑出了声,心满而意足,故意问道:“为什么。”
她笑靥如花,甄丙的心田洒满阳光,挠着脑袋傻乎乎笑起来:“因为你是稚灵。”
林稚灵将信将疑:“听说男人最会油嘴滑舌,如果有一天我变回原来的模样,你还愿意娶我吗?”
甄丙回想起从前她那令人发指的面容,脸色瞬间僵硬下来,咽下受惊的唾液。
过去的她就像噩梦,但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在噩梦中囚禁一身。
甄丙木愣地点着头:“愿意,因为你是稚灵啊。”
林稚灵指着甄丙的鼻尖警告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如有违约,你知道下场如何。”
想起林稚灵的削骨三十六式,甄丙背脊袭来一阵凉意,战战兢兢道:“知道,我发誓,我甄丙若敢辜负凤姑,甘受天打雷劈。”
有盟誓如此,林稚灵兴奋得好像给甄丙一个过肩摔。
——“大人、凤姑,林老爷来了。”
林稚灵喜出望外,已经一年没见父亲了,这次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林稚灵激动不已,忙牵起甄丙手腕前去迎接,欲请父亲做主,成全她俩人。
林稚灵迫不及待:“爹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事想跟你说。”
“儿啊,爹也有一事要跟你说。”林老爷风尘仆仆,嘴巴还喘着大气,没来得及歇息。甄丙识趣地连忙递上一杯热茶。
林稚灵淘气霸道,“让我先说。”
林老爷第一次不让女儿:“不,让我先说!”
甄丙劝道:“凤姑,还是让长辈想说吧。”
林稚灵克制住高昂的情绪,退让道:“好吧,爹你快说。”
林老爷急得焦头烂额,仿佛遭遇灭顶之灾。“灵儿,麻烦事来了!陛下攻打北僚,幸的是有鱼还活着,不幸的是他已成为了北僚王!”
一听到有鱼的名字,禁封在心底的权欲驱使林稚灵条件反射地放开了甄丙的手,捂住嘴巴不敢相信:“他活着,还是北僚的王了?”
谣言尚没有传到黔州,得知此事林稚灵竟惊慌失措,方才挂在脸上的笑意立马变成解不开的愁。
甄丙霎时间也没了笑容,垂下了眉头,被点了穴道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就在前一秒,他居然天真的以为能跟她白头偕老。
林老爷坐到一旁的榻上,捶打着大腿哀叹:“可是陛下要伐他,他这回大祸临头了!”
林稚灵慌得四肢发颤,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她甚至来不及惊喜就背上了惶恐不安的心理包袱。她该像一个弱女子一样扑进父亲怀里哭,可是她没有。
她目光冷冷地凝着一处,有鱼的归来让她看到了一束光芒,是有鱼的生赋予她的名分和地位,让她意识到自己是郁夫人,是宸王妃,还有成为帝后的一线曙光。她忽然像中风一样,跑进书房一边查看地图和账目,一边自言自语:“不,他不会有事,我要帮他。”
甄丙为她高兴也为她烦忧,为了她他什么都敢做。“那我们当即宣布抗晏,停止向朝廷供粮。”
林稚灵:“现在不行,我们小小黔郡还不能抵挡朝廷。”
“我们黔州拥有五万兵马,皆听于我们。”
“远远不够,枪打出头鸟,我们必须等诸侯们先起事。”
——
晋郦王宫。
舒晋正陪匈奴商人谈香,殿内殿外一无他人。这是匈奴人第七次到访,带来了他们新制的香料。香料点燃后散发出甘涩的味道,舒晋嗅了几天,气色大好,旧疾也没有再犯。
匈奴商人和颜悦色道:“郦王殿下只需日日使用此香,不过三年身子定能康复痊愈,不再受恶疾困扰,千秋霸业便无后顾之忧。”
舒晋闭合双眼,嗅了一下香炉升起来的轻烟,然后顺畅地呼了一口气。他急需一种香料来取代尉矢的体息,只要身子无恙,他便有更多的精力去干一番大事,而尉矢,将会成为他事业上的阻挠,他能料想尉矢会有一天离自己而去。
“你们的香不过如此。”舒晋虽然很是受用,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泼了匈奴人冷水。他对匈奴人并不是毫无防备之心,他知道一旦依赖了他们的药物便会受制于他们。舒晋十分不满意:“麻烦使者再为本王调试几份样品。”
匈奴商人心情很不爽快,违和地笑着点了头,试探性的问道:“听闻皇帝陛下将亲赴北僚向北僚王致歉,一旦议和…”
“议不和,”舒晋笃定道,以苍鸾的性格绝不会请求臣子的原谅。他沉思片刻后睁开了双眼,问匈奴人一个有趣的问题,“你刚赶来中原,可知北僚王乃宸王一说?他可是从天而降,人人都说他才是真龙天子,你信吗?”
郁有鱼没死,这让他感到十分诧异。譬如心思缜密如王阳这样的人,明明有千万次机会毁灭这个似乎不会实现的预言,而王阳却放过了他;而自己举荐苍鸾数个可侵的外族小国,苍鸾却不偏不倚的选择攻打北僚——一个他存在的地方。现在有鱼是北僚的王,舒晋觉得滑稽可笑,又不得不怀疑有鱼是否实属天意。有鱼一心想逃脱,老天偏让他拱这乱世,仿佛要把他推上帝坛。
匈奴人奉承道:“早已听说过宸王的事迹,不过是糊弄玄虚、巧立名目而已。反刑之时是郦王你协助他为汝公,他才能建功立业,得任御史大夫乃至宸王。是你把他抬上了天,你就能把他从天气上拽下来,他能不能成为天子还不是你说的算么。”
舒晋听得出匈奴人谄媚的心思,不作什么回答,转而问道:“匈奴有多少兵马。”
“二十万。”
舒晋心里冷笑起来,庞大的匈奴帝国,兵马怎止二十万。罢了,大抵是国家/秘密,他本不图能从匈奴人嘴里套出真实数据,只讽刺道:“二十万兵马怎敌苍鸾十万雄狮。”
“所以你我联手,加上郦王你的兵马,可有四十万。”
所谓匈奴商人一说,不过是掩人耳目,他的真实身份是匈奴派来的使者。
舒晋不怕被苍鸾察觉并怀疑,因为他就是在谋反。待苍鸾主动进攻晋郦,他一口否认后便有正当的理由征讨苍鸾。
可匈奴亦不是省油的灯,成了舒晋心头又一大难题。匈奴想保留实力,妄图郦、晏两败俱伤好乘虚而入,他岂会猜不到匈奴的心机。
舒晋叹了一声气:“本王哪来二十万兵马,也只多十万。”
匈奴使者摇着头哂笑着,想舒晋年纪轻轻,乃不经世事的小儿一枚,虽然有点小聪明但算不上老谋深算,故作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带有教化意义的反驳道:“不不不,晋郦物阜民丰,已休养生息三年有余,岂会仅有十万之兵。”
舒晋也毫不客气的恭维道:“匈奴地大物博,更是修养六年之久,又岂会仅有二十万?”
使者脸色大衰,才意识到舒晋不是简单之类。他当即收起高傲的姿态,提醒舒晋这个局是谁先求谁。“郦王,你忘了?可是你请我们不干涉北僚的。”
舒晋没有立即回复使者的话,而是招小太监提来一壶滚烫的开水,然后自顾自地沏上一杯茶,开水浇下几注,茶叶沉浮了几回,最后才慢慢舒展云开,散发出了淡雅的清香。又等茶温了后,舒晋才慢慢品尝起来。“嗯,好茶。”
看舒晋神闲自若的样子,好像并不想给个答复。使者自是耐不住性子沉不住气:“郦王你…”
舒晋见使者隐忍着怒气,心里便觉痛快,又磨蹭了一会才回应道:“失礼了,方才心口突然作痛,若不及时饮茶怕是提不上气来,望使者见谅。本王之所以劝阻你们援助北僚,可是为了你们好。苍鸾消灭了蒙王引起诸侯恐慌,攻取北僚定招外族仇视,你们若不成全他吞并北僚,惹得天怒人怨,不然单凭你我联手,大人以为能赢得了他吗?”
使者忍气吞声,但愤怒的气色还是染红了他的面庞。“单于亦是想到这一点才于郦王你联手。既然我们在同一战线,就应该全力以赴。”
为了联手舒晋答应奉上北方一片土地,这是他最大的让步,然而尽管如此,匈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开条件,舒晋不能忍之。他今天失去的,迟早有一天他会加倍夺回来。
舒晋无奈地摆了摆手:“奈何,晋郦的的确确只有兵马十万。中原北疆千里就在那儿,拿或不拿还望单于掂量,若是不敢,现在撒手还来得及。”
匈奴使者冷笑了起来,带有威胁的语气说道:“哼哼,郦王可会说笑,纵使我行动谨慎,可王宫怎会没有朝廷的细作,你以为朝廷会不知道你与匈奴有交集吗?说不定皇帝正计划如何收拾你,郦王以为自己还有撒手的机会吗?”
“使者说话何尝不可笑,朝廷若知我与匈奴有来往,你们的野心一样暴露皇帝眼前,你以为匈奴还能独善其身吗?苍鸾是好斗之人,没打仗的日子过久了,总会想着挑事干。”
舒晋再悠悠地沏上一杯茶,心里轻蔑道:与我攻心,自不量力。
使者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一掌桌面,撕破脸面大喝道:“郦王认为,我们一旦撒手,苍鸾是先攻击匈奴,还是先清理门户?”
舒晋镇定地抬起了头看向败输的使者,不假思索道:“清理门户。”
“你知道便好,你敌得过苍鸾吗?只怕那时你将死得一派涂地。现在是你们晋郦需要我们匈奴,而不是匈奴依靠你。没有你,匈奴依旧敢与苍鸾争夺天下。”
“的确,”舒晋不否认使者的话,“你们若是撒手,晋郦一定会万劫不复。但是明知螳臂当车,使者以为我会徒劳的反抗吗?本王胆怯至极,恨不得将兵马交于陛下保一个活命,到时候陛下操纵本王的兵马去攻击谁,小王便不得而知了。”
“你…你你…”好阴险歹毒的招,使者被气得七窍生烟,“你区区十万兵马,就算全交于苍鸾又能助涨多少威力,根本不值一提。”
“噢?如此说来,大人是相信晋郦只有十万兵马了。”
使者想不到自己被一个小儿反驳得无言以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告辞:“容我回去告知单于,改日再议。”
舒晋提起茶杯,优雅地吹散热气,然后饮下一口:“不送。”
使者怒气冲冲地离开,过了不一会,随着一阵风刮来,一个穿蓑戴笠的人破窗而入,站到了舒晋跟前。
事发突然,舒晋大吃一惊,失手摔了杯子。但他从来不惊慌失措,定眼打量了一会眼前人,觉得好似熟悉,平静地问道:“你是谁。”
封淡淼不急不缓地取下斗笠,露出面目,开口就道:“给我兵马。”
最近令人震惊的消息连连不断,舒晋有点无力招架。可封淡淼的出现绝对是一个惊喜,举国上下求尽贤才,都招不到一个像他一样的将军,如今他来了,求之不得。
苍鸾攻打北僚,有鱼是北僚王,这时他来向自己借兵,舒晋坚信他是为有鱼而来,假装不知情地多问一句:“你要兵马做什么。”
封淡淼环着舒晋打量了一圈,心底起了疙瘩,那种不安的感觉跟王阳一样,感觉舒晋他深不可测。
“反晏。”
封淡淼本不想问,但强烈的好奇心趋势他开了口:“当初我以为你看淡王权才不指控假郦王,可你还是没放下。既然决定了做王,天下大定后为何不第一时间站出来。”
舒晋觉得可笑,想不到他大将军也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如果我立马站出来,百姓怎么看我?”
介于曾经在封淡淼面前透露过自己的意向,舒晋并不掩瞒自己的想法,何况封淡淼跟苍鸾之间原本就有嫌隙,现在他跟自己志同道合,有了他,郦军比如虎添翼。
封淡淼模样冷静,但他骗不了舒晋,舒晋善观人,从他的眼眸中舒晋读到了忧虑。舒晋挥手示意封淡淼坐下歇息,饶有心机地问道:“我若给你兵马,我能得到什么?”
封淡淼没有坐下,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答复舒晋:“给我二十万兵马,还你一个天下。”
舒晋如鱼得水,试探问:“将军不求一里三河?”
封淡淼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庞,想来苍鸾正通缉自己,不好将面目示于人前。“我只要北僚。”
“君子坦荡,好,我给你三十万兵马。”
封淡淼心头一震,万万料想不到舒晋有三十万兵马,看来他是蓄谋已久。封淡淼庆幸自己及时遮住了面孔,他防的不是欲逮捕他的人,而正是舒晋洞悉人心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