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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璧越能肯定自己是欣喜的。对上师兄温和包容的目光,发自内心的欢喜假不了。
他笑起来,几乎要松一口气。
闪念之间却想起自己送别师父后,在浮空海边与师兄重逢的情景,自己克制不住的扑上去,伸手抱住了对方。记忆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心情却模糊了。
所以现在的状态依然不对。
真是麻烦。
洛明川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握住了师弟的手。
殷璧越用力回握了一下,忽而扑面的凛冽寒风褪去,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下意识做了这些,才想起以他与师兄的修为,区区朔风何足为惧。
又稍感欣慰,因为师父曾交代过,以后带人驾云,要记得挡风。
自己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还算有救。
探求大道的同时感情被逐渐剥离。但停止问道怎么开剑冢寻师父?怎么与莫测的命运抗争?
希望无所不知的掌院先生会有办法。
波涛汹涌的大海在他们脚下飞逝,不时有巨大的海兽跃出海面,云端上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黑影。
更高天空上有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落下,风起云涌间光影变幻,气象恢弘壮阔,时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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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城经过艰难的守城之战,可比伤筋动骨。此时战后狼藉仍在,城外荒野却有北陆的驻军安营扎寨,总算让人安心不少。一位教习先生正带着十余学子,以轻身术悬于高耸的城墙,修补黑砖上破损的符文。城墙下还站着不少人,等着接替他们。
云阳城在翻新扩建时,由掌院先生亲自绘图,中陆几大世家出资。当初选择在每块砖上雕刻符纹,而不是整面城墙设立可被激发的禁制,确实工序更繁复。刻符者至少需要凝神境以上的修为,神识不弱,且对符道有研究。
因此城墙新建进程极为缓慢,可是亚圣做的决定,纵然人们有疑惑不耐,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战时砖墙上的符纹连成阵法,防御敌人攻击的程度不可思议。如今平静下来,教习先生们想起多年前的旧事,不禁生出许多猜测感叹。难道先生那时便算到云阳城要遭此一劫?天下必有此一战?
城墙下的学子们等着接替,有熟识的便开始说话。然而战场狼藉当前,也说不出什么轻松的趣事。
“话说我那晚就在城墙上,魔修似乎是突然溃不成军的……在北陆军队到来前,就现出颓态了。”
“现在想想,确实蹊跷。”
众说纷纭,人群中忽而有人开口道,“…据说他们的战力与陨星渊有关,而沧涯山有大人物去东陆,封印了深渊。”他说这话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还是有许多人听到。
一时间都是吸气声。
“谁能封印深渊……”抬手指了指天,“难道是……”
难道是圣人回来了么?
“真的么?怎么回事儿?”
若是剑圣真的回来了,一人可攻城灭国,什么魔修都不足为惧了。
那位学子低下头去,“我也只听说了一句,大人物事情,谁知道那么清楚?”
话题被刻意避开。
“魔军这次遭重创,顶尖强者所剩无几,我看是不会再渡海远征了……眼下还是我们强些。”
家园的破财,战争的残酷,同伴的重伤或离世,都让他们生出厌战情绪来。
有人摇头,依然不乐观,“六亚圣只余无妄大师一人能战,大师佛法精深,却……”
虽说经此战乱动荡,打破了亚圣在人们心中近乎无所不能的神明印象,但依然是一般人不敢妄议的。也不用再说下去,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佛修不善战。
要是有哪个大人物能成圣就好了。
不止在云阳城学府,在濂涧宗,在南陆的叶城,在各地各处,都有人这样想。
殷璧越二人路过聊天的学子,路过城门的禁制,举步入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正是灯火近黄昏。
城里依然高楼林立,光线明亮。却不是从前太平年岁的花楼歌台,金宫灯与红灯笼。而是各户门前点燃的火把,还有一些建筑物上阵法的光圈。
一路走来各户封门落锁,街上只有形色匆匆的修行者。
只有学府没变。远远就能望见藏书楼里的灯光。
殷璧越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这里了。记得初次见掌院先生时,还是如履薄冰的紧张。
走到熟悉的巷口,有人出来相迎。不是红衣垂髫的小童或青色长衫的学子,是一位穿皆空寺僧袍的年轻僧人。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低眉垂眼道,“家师与先生在院中对弈,贫僧引二位施主前去。”
洛明川道了一声有劳,对身边人安抚的笑了笑。
殷璧越知道师兄是想让自己放心。
能与掌院先生下棋的,皆空寺只有无妄法师,佛修精通医理,有他在学府,先生应无大碍。若是有事,哪里有心思对弈?
他对掌院先生的心情复杂。虽然先生曾参与设局,他们差点死在兴善寺里。但几次救他助他,付出甚大,他早已拿对方当作敬重的长辈。
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门,推开后直通种满槐树的院子。
寒风萧瑟,以往繁盛的高木花架都只余枯枝残叶。
院中两人在石案前对坐,一方棋盘被鲛油灯台照亮。分明是略显凄凉的景象,却莫名有种洒脱自在。
掌院先生身穿玄色鹤氅,怀里抱着手炉。刚绞杀了对方的长龙,正兴致勃勃的往棋篓里收子,看见他们笑起来,“你看,我就说一定行的。”
无妄道了声阿弥陀佛。算是默认了。
引路的僧人退下去,殷璧越和洛明川上前见礼,依然是弟子礼。
殷璧越道,“谢大师浮空海边点化之恩。”
对方以佛门狮子吼绝学为他喝破迷障,想来自身消耗极大。
无妄摇头,“以你之通达定会开悟,无非时间早晚,当不得谢。”
掌院先生道,“来,坐下聊聊。”
石案不大,今晚正好备了四把藤椅。
殷璧越入座后微微一怔,蓦然抬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先生。
境界达到一定程度,气息收放自如,滴水不露,返璞归真。是故剑圣行于市井时,真如少年公子。掌院先生喝茶看书时,真如富贵闲人。
但现在不一样,距离近了殷璧越才发觉,隐隐笼罩学府的亚圣威压,仅仅来自无妄法师。
殷璧越在这一刻,竟不知如何开口。
先生的修为没有了。
观星可窥天机,领悟无上空间妙法,摔杯掷盏,改换千里外*阴晴的先生,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当事人却浑然不在意,“一点修为而已。从前与你说过的那株碧流光,我也吃了一部分,命还长着呢,大不了从头修行。”
碧流光食花叶者,灵脉根骨净化且容貌不变,食根茎者神识凝练且寿元漫长。
掌院先生与剑圣,少年时曾把它当作普通灵草,同分食一株。
殷璧越心中空荡荡的,那些复杂的情绪飞速流逝,只留下波澜不起的心湖。
果然是更严重了,以至于连这样的事,都只能触动他一瞬。
洛明川道,“请先生保重,若有需要,我与师弟愿服弟子劳。”
先生摆摆手,“哪里用的上……别说我了,你们怎么样?”
这个问题殷璧越依然无法回答。
幸好洛明川开口娓娓道来,
“师弟沟通天地星辰,觉醒了前世记忆,修为一日千里,对大道的感悟日渐趋于前世,个人感情也在逐渐剥离。而我识海中,还有一缕残魂,是转世前留在长渊剑中的魔尊。若是坐照自观与他对战,则不分伯仲,且伤人伤己。”
殷璧越听完事实,突然觉得他和师兄真惨。
从来只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怎么到了真仙和魔尊,也是诸事不顺?
眼下他们坐在这里,就像坐在诊疗室。只等着掌院先生说一句,“这个病啊,治疗起来成本大,周期长,病人和家属都比较痛苦,你们看……”就立刻扑上去握手,“治!砸锅卖铁也得治!医生,救救我媳妇!”
先生听完,转而问身边人,“我眼力不如从前了,你怎么看?”
无妄法师面色不变,平静道,“洛施主,那魂魄与你本为一体,你缺了他亦不完整。为今之计,唯有你从心中认可他,接纳他,契机一到,便可两相融合。”
这个可能性洛明川想到过,只是他心中抵触,想来魔尊也极不愿意。但他还是应道,“敢问大师契机何在?”
无妄没有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很是直白,“贫僧境界有限,看不到。全靠施主自寻。”转而对殷璧越道,“太上忘情境界,便是无所束缚,得大自由。需知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施主既已得道,还有何困惑?”
殷璧越道,“大师修佛多年,尘世浮华如过眼云烟,清心寡欲。我却不同。”
他想了想,“从前我手中有剑,心中有他,忧惧皆去。如何不是自由?若失去感情,了无生趣,这般自由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桎梏。”
洛明川闻言笑起来。即使走到这般境况,师弟也依然很在意他的。
无妄念着那句‘忧惧皆去’,沉吟道,“施主要另辟新道,不亚于逆水行舟,且前无古人可鉴……”
掌院先生笑道,“前无古人是真,未必后无来者。可惜我帮不了你,不如你去问问你二师姐,或者青麓剑派那位风雨剑?”
殷璧越默默点头。二师姐堪破‘生死关’,或许与他的情况有类似之处。钟山的事情他暂时不知,但先生让他去,一定是有道理的。
然后他说,“还有一事,我想知道剑冢的方位。”
先生神色微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广袖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你师父留的,他说等你哪天说起这种问题,我又回答不了,就拿这个给你看。”
殷璧越双手接过,正疑惑有何回答不了,只听见先生说,“回去再看吧。省的又要问我。”
于是他仔细收好,也不用神识去探。
两人辞行时月上中天,树影婆娑。远处的学舍灯火次第熄灭,不知哪里传来隐隐读书声,宁和到不像经历过乱世的模样。
掌院先生拢了拢鹤氅,看着案上棋盘,“我困了,明日再下。”
无妄道,“离山日久,明早我要回去。”
“那就下次再说。”
话是这么说,却不知下次又是几百年后。
无妄忽然叹道,“一个感情淡漠,一个执念深重,他们路远且艰。”
掌院先生却说,“正好互补,两相辉映,他们真是天生一对。”
无妄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