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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在陆贾氏房中坐了顿饭功夫,挨了一通训斥,讨了个没趣儿,方才掩面归房。
回至房中已过晌午时分,迎夏看时候不早,使唤忍冬往厨房拿饭。那忍冬正在廊外阶上坐着翻花鼓,听了迎夏的声响,也只如不闻,坐着不肯动身。迎夏动起气来,上前拧住她耳朵,斥道:“小蹄子,我叫你只顾不动。太太回来要吃饭,你死在这里做什么?!”
忍冬吃疼不过,心中又很不服气,回嘴道:“太太去了老太太房里,这才回来,顶着毒日头走了这半日,哪里吃得下饭。长春姐姐在这屋里时,必定是先叫太太吃两杯茶定定心。到了迎夏姐姐,这规矩倒改了。”这迎夏甚是忌讳人在她跟前提起长春,听了这一声,立时肝火腾腾,向她头上凿了两个爆栗,叱骂道:“没高低的小蹄子,眼里只认得长春!人都不知瘟到哪里去了,你还在这里效忠心!我使不动你是怎的?!太太要吃饭,你只顾在这里耍罢,看待会儿太太怎么发落你!”
她们这里闹着,里面柳氏听见动静,叫了迎夏进去问道:“什么事体,你们这样吵闹?”迎夏便添油加酱讲了一通,又说道:“那蹄子满口只说听迎春的吩咐,坐着耍子,不肯去哩!”这迎春亦是柳氏冤家,她正满心不自在,听了迎夏一番言语,立时怒火中烧,斥道:“叫这小蹄子顶着石头跪到院里去,我不说起,谁也不准让她起来!”迎夏得了这一声,连忙走出门去,将忍冬拧着耳朵揪到墙角,呵斥她跪下,又亲手拾了块石头搁在她头上。那忍冬满腹委屈,只不敢言语,不情不愿的受罚。
迎夏发落忍冬已毕,见没了人使唤,只好亲自往厨房拿了柳氏的饭菜,回来迎头便撞见宝莲。她自知这是老太太身侧的红人,忙陪笑道:“这晌午头的,大毒太阳晒着,宝莲姐姐怎么有空过来?快进门坐坐,没得叫日头晒坏了。”这宝莲笑了笑,说道:“老太太叫我给太太送些物事过来。”一语未落,迎夏已瞧见她怀中包裹,忙将她请进门去。
二人走到院中,宝莲见忍冬头顶石头,跪在墙跟前,禁不住问道:“这忍冬犯了什么错,太太这等罚她?这晌午时分,日头毒辣,晒出毛病来可怎么好?”这迎夏诡奸使滑,赔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只是这小蹄子只顾玩闹,误了太太午饭,太太恼了才这等罚她。还是我劝了半日,也才这般,不然还不知要怎么受罪。”宝莲叹道:“太太如今这脾气,倒是越发暴戾了。”说着,两人迈步上阶。
进得屋中,柳氏正在炕沿上坐,见她进来,点头道:“老太太使你送银子来?”宝莲回道:“正是,老太太还说,叫太太寻个妥帖的外人送去。别被不相干的人瞧见,又生是非。”柳氏应下,亦无别话可说,宝莲便告退而去。
打发了宝莲,柳氏向迎夏道:“如今这事儿,只好又烦劳你家人。你知道,咱们这一家子下人,都是你奶奶手里使出来的,并没一个可靠的。”迎夏满脸堆笑道:“太太客气了,听吩咐办差乃是小的本分,哪里敢说烦劳。”言罢,柳氏便将银子交予她,又吩咐了一遍。
迎夏接了银子,照例去寻她弟弟。然而她将银子与她弟弟时,私自扣留了十两,只与了他四十两银子。那小猴子亦是个人小精怪的,背着他姐姐又偷偷扣下来十两银子,只送了那三十两银子与章家。
其时,章姨妈正在家中发愁日后家计,忽然得了这一笔银两,便如天将之喜,又将那小厮问了几句。
那小厮便将迎夏转述之语一一道来。章姨妈听陆家这口气里倒是和解的意思居多,眼珠一转,忽然两眼流泪,悲愤满面,向那小厮声嘶力竭道:“你们陆家的少爷糟蹋了我女儿的身子,就拿这点钱来封我们的嘴,当我们是叫花子打发么?!我女儿清清白白的姑娘,叫你们害到这上不上下不下的田地,就想这样撒手,没这样便宜的事!你回去,告诉你们家老太太并太太,这件事不给我们个交代,我是定要告状的!别说你们家少爷现下做了什么将军,就是封王拜相,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饶了他去!”
那小厮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被章姨妈呵斥了一通,吓了一跳,丢下银子便一阵风也似的跑了。
恰逢此时,章雪妍自屋里出来,病恹恹道:“母亲,这事不如就算了罢。夏氏委实厉害,表哥又不肯认,实在难于下手。”章姨妈向她笑道:“好孩儿,你好生养病便是,这事不用你管。我管保叫你进他陆家做个二奶奶。”章雪妍见母亲不肯松口,料知再说也是无益,叹了口气,又进门去了。
章姨妈将银子数了一回,见只得三十两,心里暗骂几句小气,将银子抱回屋中收下不提。
再说夏春朝夫妇二人并不知陆贾氏同柳氏的勾当,在屋中盘桓了一日,定下隔日一道出门看戏,一日无话。
翌日起来,夏春朝起来梳妆打扮已毕,又将家务料理干净,把几个管家各自吩咐了一番,方才动身。那陆诚勇早已命人套下马车,在门上等得老大不耐烦。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夫妻两个携手登车,一道出门。
一路行至咏春苑,两人才下车,便见这戏园子门前车水马龙,来客络绎不绝。陆诚勇张望了一回,只见那堂中影影绰绰,人头涌动,倒似是挤了满满一堂的人,便道:“失了打点,只怕没有地方了。”说着,便向园门上两个招呼来客的伙计问道:“劳驾问一声,里头可还有地方?我们带着女眷,想寻个包间。”那伙计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回,见这夫妇穿金戴银,衣饰华贵,料非小可人家,不敢怠慢,便赔笑回道:“公子夫人,对不住,今儿是苏州来的那个德胜班唱戏,又是台柱子刘玉娘登台,捧场的客人多,包间全满了,就是堂子里也不剩几个位子。您二位看?”
二人闻言,那夏春朝也还罢了,陆诚勇却甚觉扫兴。他今日一心要与妻子开怀,怎能为这点小事所阻。当下,他问那伙计道:“劳烦进去问一声,看可否腾间包房出来?我付你双倍的戏钱便是。”那伙计甚是为难,面露难色道:“公子,这京里达官贵人颇多,任是谁我们也得罪不起啊。”此言一出,这夫妇二人皆明其意:京城不比别处,高官勋爵比比皆是。此地既是京城第一当红的戏园,包房看戏的必定是些达官显贵。这样的人家,再没有为钱出让包房的道理。
夏春朝见状,便向陆诚勇道:“罢了,别叫人家为难。戏又不是这一家独有,咱们去别处听也是一般。”陆诚勇听了娘子言语,点头应下,就要相携离去。那伙计见这生意要飞,连忙道:“倒还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二位什么意思。”
这夫妻两个闻言,当即停下脚步。那伙计便道:“楼上有间包房,不是全包,还空一半。只是包间的是位翰林夫人,带了个丫鬟在此。二位若不嫌弃,我替二位问一声,看那位夫人能否让你们拼场。”
陆诚勇听说,当即点头道:“你去罢。”那伙计得声,飞奔去了。夏春朝遂说道:“你也是多此一举,人家既是位夫人,怎会愿意跟咱们拼场?往别处去也是一样,何必守在这里。”陆诚勇笑道:“这咏春苑乃是京城第一家有名的戏园子,听戏定要来这儿。何况近来又来了这个德胜班,那台柱子刘玉娘是唱小旦的,那嗓子便如一管玉箫似的,听过的人都说难得。你如今不听,只怕过上两月,这德胜班又去了别处,再要听却是不能了。”
正说话间,那伙计已然回来,向两人作揖赔笑道:“那位夫人倒是好商量,答应拼场。只是因她们只有女眷,公子上去不方便,只请夫人上去,公子就委屈在这堂子里坐坐罢。”夏春朝闻言,便不欲留在这里。倒是陆诚勇道:“如此也好,免得我夹在里面让人家尴尬。我就在这堂子里坐,也是一般。待戏完了,咱们再一道去。”夏春朝见他执意如此,不忍拂他的好意,便点头答应。
当下,那伙计向里面喊了个跑腿的小厮,引了夏春朝并珠儿两个上楼,陆诚勇便在堂中寻了个地方坐下,等候开戏。
夏春朝主仆两个上得戏楼,随着那小厮绕饶转转,走到两扇隔板门前。夏春朝见那门上挂着个牌子,写着“留香”二字。那门扇半开,小厮在门上轻叩了两记,便点头哈腰,将夏春朝两个引将进去。
夏春朝入内,只见这房中摆设甚是考究,虽只是个戏园包房,家具摆设皆是红木打造,墙壁上亦有名人字画点缀。一间屋子分作两边,一边一张红木嵌理石面八仙桌,靠东边桌旁便坐着个青年妇人,身后亦站着个锦衣丫鬟。只见这妇人大约二十出头,生的腮凝鹅脂,目含秋波,两道翠眉弯弯,一张菱唇红润,头上珠光宝气,身上锦衣华服,雍容沉静,气度不凡,一望便知是豪门贵妇。
那妇人亦将夏春朝打量了一番,两人四目相碰,各自一笑,并未言语。夏春朝见她占了东边的桌子,便往西边的桌旁坐了。适逢楼下跑堂的伙计上来兜售瓜子、糖果、糕点等物,她便命珠儿买了些许,拿将进来,摆了几个盘子。那边的妇人忽然开口笑道:“这间戏园的茶叶不中吃,我这里有今年新上的江南雀舌,也还不算粗陋。若是这位夫人不嫌,可拿些过去。”
夏春朝原本见这妇人生的不俗,心生亲近,有意结交,正思虑如何搭话,见她开口,忙笑着答谢,又叫珠儿过去拿茶。那妇人便吩咐身后侍立的丫鬟取茶叶,夏春朝冷眼看着,只见这家人所使器具亦也华丽不凡,那盛茶叶的罐子竟是鎏金的。
一时珠儿拿了茶叶过来,又寻水泡茶。夏春朝别借话与那妇人攀谈,互道了姓名。那妇人道:“小妇人娘家姓傅,夫家姓季,嫁来京城也有三四个年头了。拙夫于翰林院当差,天长无事,我便时常来这里坐坐。今日机缘巧合,结识了姐姐,往后若姐姐不嫌有玷,倒可时常上门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