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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殿的宫监总领沈冲结束了这个月的例报,从堂邑侯的前书房里慢慢退了出来,走在前院的紫藤花阴下还时不时抬起黑色丝衣的冰玉束袖擦一擦头上的汗水。
六月底这天真是一日一日的热起来了,比起长门殿甚至有些幽森的清冷,这长安城里正午时候真真是热的人有些受不了。
沈冲虽是长门殿的宫监却不是宦官,他武艺极好是堂邑侯少年时最信任的侍从,经常代堂邑侯外出办差,后来有次随驾游猎为了保护坠马的堂邑侯伤了肋下的要害才去长门殿做了宫监,与其说是堂邑侯让他作为家臣打理长门殿,不如说是体恤他让他在那里安心休养。
“沈宫监。”
沈冲听得一声清脆的喊声不由回身一瞧,立刻微微躬身谦和的笑了。
“原来是翁主的大驾,翁主近来可好?”他说话不急不缓自有一股习武之人的潇洒从容。
“近来很好。”陈娇对他微微一笑,心情不错。
她今日穿一件淮南轻丝绢的粉色长裙,交领处绣着两只秀气的画眉,裙角缀着大大小小的珍珠流苏,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高髻用一只红宝石蕊的鹅黄绢花篦固定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越发有了些少女的青春韵味。
“沈宫监,长门殿一切可好?”陈娇眉眼弯弯,眼睫像黑色凤尾蝶的羽翼轻轻煽动,笑嘻嘻的问。
“一切都很好,按翁主的吩咐胶东王衣食无忧极尽臣下供养之所极,却不将他要求的任何消息外传,也不让韩公子,平阳侯等人探视,除非上面有旨意下来。不过就算翁主不嘱咐,胶东王要求见天子,见太后这些臣下也办不到啊。但是……”沈冲顿了顿笑道:“他还请臣下代为转达他想见翁主的愿望。”
陈娇闻言依旧淡淡的笑着,手里把玩着菱纱的侍女扇子,“韩嫣还去看过他啊。”
“是,韩公子来过两次都被下臣挡回去了,平阳公主和平阳侯没有圣旨臣下也不敢让他们探视,更何况其他闲杂人等。”
沈冲表情淡漠作为堂邑侯的心腹之一他似乎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看了看花架上啁啾的鸟儿和上下翻飞的粉蝶缓声道:“周文仁大人上表请天子去雁门关巡视,这一去恐怕放下了不少朝政,也不知道胶东王要在长门殿住多久,待得圣旨明示也好让侯爷带着翁主早些过去避暑,长安城真是太热了。”
“确实很热。算起来天子舅舅去雁门关也有月余了,待他过几日回来必定要去甘泉宫避暑,那时候胶东王的事肯定也处理的差不多了,等他回了宫我就和父亲到长门殿避暑去。”陈娇说。
“那臣下恭候侯爷和翁主的大驾。”
沈冲双手半抱拳低头行礼的瞬间眼神忽而一凛,反手向陈娇的耳边抓去。陈娇只觉得一阵劲风吹过耳际的鬓发,回神时只见沈冲已经恢复了从容的神态,在陈娇纳闷的眼神下缓缓张开有力的手掌。
两只蓝翅的斑斓蝴蝶从他掌心冉冉飞起,在陈娇的眼前盘旋飞舞,翩翩而上。
蝴蝶轻灵机敏,为搏陈娇高兴能在转瞬之间同时握住两只同色蓝蝶,可想沈冲的武艺之高,出手之快之准。
陈娇的眸子亮入星子,闪着惊喜的光泽,不由自主的赞道:“沈宫监这一身的本领,当真惊奇,若是有个弟子学会了才好,免得淹没了你的武学造诣。”
沈冲望向两只蓝蝶的目光倏然放空,似乎想起了一件很久之前的事情。
弟子……
沈冲想,也不知道那个河东平阳县的孩子还有没有勤加练习他传授的武功。
“沈宫监,在想什么?”陈娇抬头望着沈冲,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来说看穿别人的心思似乎真的不容易,但对陈娇而言却再简单不过。
沈冲随意的笑了,低头看向陈娇:“臣下恭候翁主大驾,到时自有礼物献给翁主。”
“那我就等着看沈宫监送的东西了。”陈娇扇着扇子朝堂邑侯的书房走去。
陈娇实在没想到被父亲叫入书房竟然是吩咐她跟着沈冲去长门殿探望刘彻——真是无奈透了。
陈娇微叹,虽然景帝离京巡视边关尚未下旨让她嫁刘彻,但联姻也是板上订钉的事,父亲连表都上了她又能如何呢。
陈娇承认让刘彻去长门殿“禁闭”是她旁敲侧击给长公主出的主意,她现在虽然看清了皇权天子的真面目却还是有着自己的小性子,她就是想让刘彻也尝尝长门幽闭的滋味,那种被整个尘世遗忘、抛弃、厌恶,那种她前世所经历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无助凄凉,她就是想让刘彻也知道,让他也长长记性。
只是他终究会走出长门,这个日渐强盛的大汉需要这个未来朝气勃发,坚韧果决的君王。
陈娇不会走从前的老路,她不会再说哪怕一句要刘彻报登基之恩的话,但却要他在心底牢牢记住到底谁才是他的贵人,到底他是因为什么才获得了未来的一切,她要他铭心刻骨,终生不忘。
长门殿本就是一座不大的宫殿,只是因为精心的维护和别具匠心的设计显得屋宇层层与众不同。刘彻被景帝下旨迁进长门殿居住的时候,堂邑侯“正巧”令几十名工匠大修长门殿正殿和几处主要的宫苑,因此为了不打扰胶东王的修身养性,刘彻只得暂居在一处远离主殿的古旧偏院。
德馨殿原名汍澜院,刘彻奉旨入住后改名,是长门殿后殿一处极不显眼的偏院宫室,高低盘绕的回廊石柱已经在多年雨水的侵蚀下剥落了朱红的色泽,廊下的花草因为主人经年的忽略疏于打理,春花已谢,蒿草齐腰。
陈娇来时已是夕阳欲沉,漂着浮萍的水塘中半池瑟瑟,橘影优柔,隔年的残荷依旧,新生的芦苇丛丛,时不时会传来几声蛙鸣。
“翁主,小心台阶。”侍女小寒托着陈娇的手肘提醒目光在院中来回逡巡而忽略脚下的陈娇。
陈娇点点头,手指拂上身旁经过的栏杆,转角绕过月门来到德馨殿的正房。
廊前阶下都很干净,雕栏虽旧却纤尘不染,很显然这里的下人兢兢业业,并不因为殿中住着天子幽闭的皇子而偷懒怠惰。
夕阳橙色的暖光将陈娇主仆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抬眼望着古朴淡雅的正屋以及新的有些刺眼的“德馨殿”牌匾轻轻蹙起了眉心。
格木的门窗向两边打开,初夏傍晚穿堂的凉爽微风吹拂着跪坐殿中人脑后的顺滑长发。
刘彻低着头,在安静的大殿里扶额而坐,身前放着一盘黑白残棋。他只穿了一件暗梅交花的纨素白绫中衣,身后是自小带在身边的偷懒小内侍,靠着廊柱哈欠连天。
这样古旧的大殿,这样安静的刘彻,这样微醺的晚风……
陈娇觉得恍若隔世。
小寒识趣的留在了正屋门外,制止了门外侍女惶恐的请安。陈娇提起缀着珍珠流苏的裙摆,抬脚迈过门槛,她被拉长的影子投在溜车身后小内侍的身上,小内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因她摆手的动作而咬着嘴唇硬憋回了嘴边问安的话,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
陈娇脚步轻缓,已是几乎不受控制的靠近刘彻,慢慢弯下腰来。她认真的看向刘彻发现他竟然支着额角睡着了。
他睡的很浅,长密的睫毛不时轻微的抖动,优柔的眼角,高挺的鼻翼,薄薄的嘴唇,瘦削的下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与陈娇记忆里年青君王的影子逐渐重合。
他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瘦了很多,脸色也变得苍白暗淡。陈娇望着这样的刘彻竟然情不自禁的有些动容。
陈娇的靠近让本就睡意浅淡的刘彻感到了不适,他蹙了蹙眉头睁开了眼睛,朦胧中陈娇美丽的容颜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阿娇……阿娇。”刘彻抬手一把抓住陈娇的手,兴奋而难以置信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不过转而又变成了涩然的苦笑,“我又梦见你了。”
陈娇樱桃般的红唇微张,一时无言以对。
“别转身就走,这一次听我把话说完。”刘彻大力握着陈娇的手,薄唇几分颤抖,“我阿娘害了你,你恨我没关系可是你要给我弥补的机会。”
刘彻的话让陈娇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前世她也是被王娡害的终生无子,可是刘彻又是怎么“补偿”她的?!
“刘彻,你还能怎么补偿我?”陈娇一时火气,强压着心头涌起的愤怒低声说。
“什么?”刘彻不解的看着她,随后叹了口气,苦笑,“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地位,没有荣宠,没有金屋,姑姑不会让我娶你的,我不配……”
啪得得一声脆响,刘彻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慢慢正过被陈娇打偏的脸颊,所有的迷蒙都在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眼前就是陈娇,实实在在的冷傲而愤怒的陈娇。
“刘彘,你就这么懦弱吗,你以为我陈娇稀罕你承诺里造的那座黄金屋吗?呵呵,那我真是不但前世瞎了眼今生也看错了人!生病那次你不是要一直对我好吗?吓唬刘宝如那次你不是说万事有你吗?你母亲为了稳固你将来的地位下毒害我,你却什么态度都没有,事到临头你竟然跟我说你不配,一句你不配就一了百了了吗?”
刘彻怔怔的看着陈娇,睁大的眼中倒映着陈娇因愤怒而变得分外惊艳的影子,仿佛眼前的陈娇不再是她熟悉的小阿娇而是另外一个阿娇,一个美艳炽烈的灵魂,她的这些话让他觉得锥心疼痛无地自容,却震惊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