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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重回故地
如今已是八月,洪康的案子已经递交三司,等待发落。因正逢每年三司复核的月份,案子很快就判定,十月问斩。
仍在狱中的洪康得知这消息,惊吓过度,又因谢崇华严令不许外人探视,洪康吃喝不惯牢饭,没几日,就在惊恐中心悸而死。
洪康离世那日,洪老爷还被关在牢中,洪家亲眷避之不及,下人也怕牵连,偷了自己的卖身契就跑了。洪夫人早已过世,家中无人掌权,更无人去为洪康收尸。等过了一日,谢崇华见没人过来,念及洪老爷丧子,便放了他出来。
洪老爷添了半头银发,看见儿子惨死,又晕死过去。最后还是慕师爷和衙役一起将洪老爷送回洪家,又将洪康送到义庄,往后的事不便插手,送了人去就回来了。
回来途中日头高照,秋时日光,总是显得惬意的。饶是刚从义庄出来,慕师爷也觉身上干干净净。一旁的衙役声音很是担忧,“那谢大人铁面无私,往后我们兄弟可要怎么活。”
慕师爷说道,“安分守己,就能久活。”
衙役叹道,“小人是指捞不了油水了,只能死拿俸禄,怎么能吃得起大鱼大肉。”
慕师爷轻笑一声,“那你是要项上人头,还是大鱼大肉?”
众衙役只觉后颈一冷,想到那要被关押三年的戴衙役,讪笑,“当然是脑袋重要。”
“这不就简单了。”
“这倒也是……”众人叹气,却无可奈何。一任三年,这可得三年才能回到以前吃喝不愁的日子,着实不痛快。
因谢崇华将洪家恶子严惩,众人之前所送的钱财又都被加倍送回,一时威慑衙门,豪绅碍其威仪,有所收敛。
沈秀见如今也没人请她赴宴,更无人送礼,心中好不憋气。都怪儿媳,好好的钱不要,让儿子没了官威。趁着儿媳带着孙女去寺庙上香,等儿子中午从衙门回来,和他说道,“娘和族人好不容易等你出人头地,就等着你给祖宗添荣耀,年底回去祭祖,要好好修修祖祠,可如今娘一个子儿都没攒下,哪里有钱修。”
谢崇华笑道,“三年小修五年大修,每次不都是大家凑份子,到了年底,二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你都做官了,怎么可以还给二两,要被人瞧不起的。”沈秀摇头,“你爹那边的人总瞧不起我们家,最难熬的时候,多亏你二舅帮忙。可谢家到底是本家,还是得帮着的,娘就想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当初瞧不起我们孤儿寡母。”
“那娘是想凑多少银子?”如今日子不难过了,他可以再省省,让母亲高兴也好。
沈秀想了想,抓了抓衣角,迟疑说道,“二十两吧。”
谢崇华苦笑,“儿子一年俸禄才二十两,是万万拿不出这么多的,五两倒是可以咬牙挤挤。钱再省多点,妙妙少不得又得倒贴嫁妆,再不能让她这样了。”
一提齐妙沈秀就不痛快了,“娘倒要说说你媳妇,她真是越来越不听娘的话了。我们一起去赴宴,收了人家的礼,她非要加倍回礼。她要回她那份就算了,可是连别人送给娘的,她也要拿去回了。”
“这事妙妙和我提了。”
沈秀意外道,“提了?”末了又有些生气,“定是说为娘贪财了是吧?”
“妙妙向来敬重您,怎么会呢。”菜已经端了上来,谢崇华没有提筷,说道,“那日娘将东西收回房里去后,妙妙又去了一趟卖珍玩的八宝斋,自己垫了钱买了回礼。”
沈秀诧异,“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崇华淡笑,“是啊,妙妙为什么宁可倒贴钱都要这么做?”
沈秀嘟囔,“娘怎么知道。”
谢崇华耐心道,“那是因为妙妙不想娘不高兴,但是那些礼,她是认为一定要回的。只因收了,儿子这顶乌纱帽,这身官服,就脏了。娘说我们县里的许知县收了礼不回,但娘也会说他不是好官,娘自然不愿意太平县的百姓背后非议您的儿子,可对?”
“……这倒是……”沈秀仍不死心,“但只是收一回两回,也没什么事呀。”
谢崇华缓声道,“儿子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件事,有位叫张乖崖的县令,发现有个小吏从库房偷了一枚铜板,他便杖责那人。小吏大怒,说这只是一个小钱,算得了什么。那张大人便说‘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如今收这些礼一次两次不算什么,但日积月累,积小为大。等十年后若有人查贪污受贿,那儿子定要落马。再有,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收了人家的东西,往后人家来求儿子办事,难不成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赶人家走?”
沈秀已觉有理,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了。
“妙妙是个聪明人,娘也明白。但妙妙却这样傻的回了那么多礼,连自己的嫁妆都不吝,执意要回礼,定是有她的想法。而对于此举,儿子并没有想到,倒是妙妙先为儿子想到了。”谢崇华又继续说道,“祖祠修缮的事,我们今年多加一点银子就好,免得族人以为为官便能发财,不义之财,我们不能发。面子固然重要,可总不能为了面子,丢了我们一家人的安康。”
这么一说,沈秀也想明白了,也对,儿媳不是傻的,没事将东西翻倍还回去做什么。她点点头,心里放下这事,又说道,“你弟弟还是不要待仁医堂了,在衙门给他安排个事做吧。”
“弟弟志向不在这,而且入了官衙,就不能像在仁医堂那样清闲,会扰他念书。三弟聪慧,往后还是入仕途得好。”
长子靠着念书有了出息,幺儿聪明,肯定也能顺利出仕,沈秀就不再多言。用过午饭后回了房里,坐了一会还没困意,起身从怀里掏出钥匙,将上了两把锁的箱子打开,让刑嬷嬷把上回收的珍宝,都送到儿媳房里去,让她处置。
操劳一世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孙安好,比起以前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如今偶有荤菜,已十分好了。何必要留下隐患,万一再回当初,她定会怨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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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谢家的路程不过只需一个时辰的常家在午时用饭后,常老爷终于忍不住对儿子发了脾气,“让你早点去见见你妹夫,你偏不去,再不过去,长喜街那块地就买不到了。”
常宋啧了一声,“我这不是最近腰疼嘛,又不是故意不去的。”
“今日就算是腰断了,你也得去!”
句句尾音都是重的,吼得常宋也没了话,“好好好,等会就去。”
“住个三天再回来。”
常宋嘟囔一声,茶也不喝了,就起身离开。
常老爷怒声,“做什么去?”
回的声音一样大,“换衣服出门啊!”
常老爷气得胡子都要歪了,不孝子,对自己老子也这么冲。
谢嫦娥也起身,从嬷嬷手里接过女儿,也回房去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回娘家,婆家是要让自己跟弟弟讨那长喜街后头的那块田地。那半亩田是个老汉的,荒废已久,却一直不肯卖,说要等攒够了银子,在上面盖个房子,那是他和老太婆说好的,只是那老汉的妻子,已经过世两年,老汉却还没有攒够银子,自己也带着遗憾离世。三个儿子要将地卖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买主。常家瞧中了那块田,想买来盖铺子。但卖主出价太高,常家又出价太低,没谈拢。
公公便想让弟弟出面,压一压那三兄弟的气焰,把地卖给自己。
因而才让他们夫妻两人过去。
不用想,也是要给弟弟添麻烦了。谢嫦娥想得淡然,弟弟肯定不会答应,到头来常宋又会将气撒在自己身上。也无妨了,她也不是没受过这些气。如今弟弟有出息,常宋也不敢打自己。
他若是真气上了头,觉得自己毫无可利用的……休了自己,才好。
这样她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自己没事提和离,到时候不能成,反倒引得常家怀疑。
常宋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去了巧姨娘那,还想再拖半个时辰再出发。哪里也没在家舒服,尤其是在小妾的房里。
巧姨娘把玩着他方才送的精巧灯盏,晃晃还能看见里面铜铃翻滚,“这东西还是送给姐姐吧。”
常宋问道,“你不喜欢?那就给她好了。”
巧姨娘倚着他说道,“大郎送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只是她做大,我做小,姐姐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敢要呢。”
常宋莫名道,“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尊敬她了?”
巧姨娘声音柔腻,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她是妻,我是妾,应该的,不能逾越,不然别人要说是大郎的不是。”
这话常宋听了心底舒服,“你真是为我着想。”
“谁想大郎是妾身的天呢。”
常宋大悦,摸摸她的鼻尖,“为夫去两天就回来,喜欢什么就出去买,叫账房给钱。”
巧姨娘最爱听这话,嘴上说不用,等他回来。等他们一出门,就去账房支了一大笔钱,领着新丫鬟出去了。拐了几处地方,到了一间茶楼,让丫鬟等着,她上去品茶。留下丫鬟,却从茶楼借了个道过去,从后门出来,去了那幽会的小宅。
那汉子早就在等着她了,刚碰面就抱了她,又摸了一把她鼓当当的怀,笑道,“又给我添粮来了,你总拿这么多,常宋不问?”
巧姨娘轻笑,“那就是个傻子,哄两句就开心了。他要真问起,我就说丢了呗。”
汉子又问,“那谢嫦娥真的没有为难揭发你?”
“没有。”
他叹道,“可惜了。”
巧姨娘凤眼瞧他,“可惜什么了?”
汉子轻笑,“长得这么好看,脑袋却有个坑,傻子。”真是白瞎了一张美人脸,这么蠢钝,那他用用美男计,是不是又能吃下一个妙人?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未必不行。
巧姨娘不知他想什么,噗嗤一笑,接了话说道,“可不就是。”
两人嬉笑着,又抱在了一起,寻欢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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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洪老爷将儿子埋了,杜大人的心腹才过来,到了洪家只见门前高挂白灯笼,秋风一扫,可见悲凉。却无人来迎,好不奇怪。跨步进去,也不见下人,院子满是萧瑟之感,走至大堂,才瞧见那洪老爷一人抱着牌位,像痴傻了般坐在那。
“洪老爷?”
洪老爷一听有人唤声,抬头看去,这人他见过,是女婿的近侍,叫孙晋。若是十天前,他就是救兵。可如今,却觉像仇人。原本木讷的眼神突然迸出火光来,扑上去紧抓他的衣袖,厉声,“为何你如今才来,我儿子都死了,都死了!”
他膝下有六个儿女,儿子仅一个,十分宠爱。可如今儿子没了,家也散了,女儿都嫁得远,一个都没赶回来。他一人待在这宅中,已觉自己要疯了。
孙晋皱皱眉头,将他的手掸开,退了一步,脸色淡漠,“路途遥远,你也怪不得我来晚了。既然无事,那我便走了。”
洪老爷气得双目圆瞪,“你等等,我儿子死了,你主子的妹夫死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走?去将那疯子杀了,摘了他的乌纱帽,让他也斩首吧。”
孙晋冷笑,“大人娶四夫人,娶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娶她的娘家人。你们洪家为非作歹你以为大人不知道?他只是不想教训你们罢了。你儿子玷污了那么多良家妇人,大人早就瞧不过眼,但看在四夫人的份上就算了。你还想讨公道?倒不如问问地下冤魂,有多少想跟你儿子讨公道的。识趣的就此闭嘴,别再生事端,连累大人跟你一起受罪。”
洪老爷这才想明白,不是路途遥远晚来,而是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这忙。想到他方才所说,忽然明白过来,“你们知道谢崇华背后撑腰的人是谁?”
四女婿素来心高气傲,为人孤冷,如今被人踩到头上去了,也当做不知。那定是有让他忌惮的人出现,所以他才让孙晋这样说,还警告他不要闹事。
孙晋不语,甩开他又抓来的手,便走了。
洪老爷愣了许久,自觉生而无望,投诉无门。当晚就往梁上悬挂白绫,自尽而亡了。
消息传到杜家,洪家四姑娘哭得双眼红肿,杜大人却觉晦气。只因岳父过世,他要穿着缌麻,为岳父守孝三个月。穿着丧服,就不能外出赴宴了。偏京城来了大官,正要利用这次机会接近,兴许能得什么好处。恼得他将屋内茶杯扫落,惊得妻子大气不敢出,更别说让夫君报仇了。
她在夫家本就没任何地位,如今丈夫气恼,已无多话的可能。只好每日自己捂了被子哭泣,痛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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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宋已经在谢家住了两天,中午起来,推推来叫他起身的妻子,“你还没和你弟弟说要那块地的事?”
谢嫦娥摇摇头,又被他踢了一脚,踢得小腹都疼了起来,脸色苍白,忍着没吱声。
“没用。”
谢嫦娥没有吭声,她只知道自己从未求过弟弟什么,就怕他太过敬重自己,卖个情面给自己,将那地强夺了给常宋,那她就罪过了。一会嬷嬷来敲门,说小姐哭得不行,许是饿了,她便借机寻了个借口离开,去哄女儿。
沈秀正好要去看外孙女,先她一步过去了。等她进了门,已抱了常青哄着。婴儿饿肚子了哭起来,除了喂吃的,其他的都不能哄停。直到谢嫦娥将她接过喂食,常青这才止了哭声。
沈秀看着外孙女,笑道,“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那往后她也会跟我长的一样吧……”
“肯定的。”
谢嫦娥放下了心,因坐下喂食,压了小腹,方才被踢了一脚的地方更疼了,她思量半晌,说道,“娘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叫谢翠的姑娘,和我年纪差不多的。”
沈秀想了想,没想起来,“不记得了。”
母亲当然不会记得,因为这人是她瞎编的。谢嫦娥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得了她的消息,听说她嫁了个殷实人家,但她丈夫待她十分不好,还总想在她娘家占便宜,生了一儿一女后,也还常打骂她。”
沈秀叹道,“真是可怜的姑娘,那夫家也太不是东西了。”
谢嫦娥耳朵轻动,又说道,“对,太不是东西了。所以后来她就去了官府,同丈夫和离了。”
沈秀愣了愣,说道,“怎能这么做?都嫁了人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出嫁从夫,就算丈夫再怎么对她,也不能自己去求和离呀,这算什么,自己丢了人,还将整个娘家的脸都丢了。”
谢嫦娥默了默,低声说道,“所以娘是觉得,宁可她在那被打死,一世过得不欢喜,也不能苟同她离开夫家么?”
“那是当然!如果我是她的娘,她不觉得羞耻,娘都要羞愧得上吊去。”沈秀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也不留。
谢嫦娥笑了笑,嘴里微微发涩,发苦,“嗯。”
她搂紧孩子,不敢再低头,就怕低头,便要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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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的鹤州,晨起已经有秋风急扫的寒意。
徐老爷从卧室起身,洗漱完,就让人唤管家来。喝了一口淡茶,才问道,“如今这个时候,他该到卢嵩县了吧?”
管家答道,“约莫是到了,快的话,都到镇上了。”他迟疑片刻,才问,“二公子去了那,定会发现老爷所为。那为何还要让二公子过去?”
陆正禹上个月已经启程赶往元德镇,而徐老爷也没有再编造缘由强留。他摇摇头,“他的心还有顾虑,放不下的事太多。我能困他一时,却困不住一世。”
“可若是让他寻了踪迹去太平县,找到陆芷,那二公子怎会回来?”
徐老爷仍要说话,却是急咳起来,咳得心肺剧痛。婢女忙拿了帕子给他捂住,待咳声落定,他的脸色已经惨白,跟平日精神奕奕的徐大商人完全不同,“你去备车。”
“老爷要去何处?”
“太平县。”
管家微顿,面色已不太好,稍有迟疑,还是弯身离开,去准备马车了。
策马飞奔,扬尘阡陌,快马跑进元德镇,停在喧闹街口,马上那人这才下来。跟在后面的六个仆役也跟着下马,将他手中缰绳接过。
回到故土,只是听着商贩方言叫卖,都觉耳里生了春风暖意。陆正禹以为自己再不会回到这里,可到底还是回来了。他抬头望向元德镇主轴大道,往里走去,途经一道岔路,禁不住往那边看去。再往前十丈,就能到铁铺,到自己家中。他顿了顿步子,终究没有往那去。
家已非家,物是人非。
他默然许久,去了那香烛铺子买了东西,先去祭拜爹娘。坟上的草竟被拔得很干净,不远处还多了个小茅屋,正当他将香烛点上,就见个汉子过来,作揖说道,“见过二公子。”
陆正禹意外道,“你认得我?”
“小的是徐家仆人,奉老爷的命在此看守坟塚,清理杂草,免人打搅。”
陆正禹没想到徐老爷竟细心到这种程度,甚至不曾告诉过他。徐家于他的恩惠,是他无论如何都偿还不清的。
他缓缓起身,说道,“去榕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