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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玉娘的表情, 竟不知她是遗憾于未能亲手报仇,还是越凌王的死去。淡淡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娘低叹道:“大概半年前罢。听说他娶了公主以后, 被皇帝和太子排挤,在府中郁郁寡欢, 很快就病死了。”
我有些迷惘,究竟赵誊是怎样打算的?他当着军队之面宣布将我羞辱后逐出南越,难道对民间竟是另一种说辞?众口纷纭之下,怕是会让人越来越不明真相了。我看玉娘神情落寞,心里轻叹,关切道:“那……李央大哥呢?他没有跟你一起回蜀中?”
玉娘摇头,笑道:“随缘罢。他若舍得放下权力富贵, 自然会来找我。”
我诧异:“我记得他说, 一旦报了仇,就跟你离开……”
玉娘抬起眼眸,好像觉得我十分天真可笑:“信口的话,怎么做得准?如今恐怕也只有小兄弟你, 能见证我们之间曾有过山盟海誓了。”我微微怔愣, 一时无话可说。玉娘从荷包拿出一些五彩丝线,灵巧地缠绕在手上,边打着结边娓娓地道:“你相信么?听到越凌王已死的消息,我心中竟茫然了许久,不知道那滋味是喜是忧。五六年中,一心以报仇为念,突然得知仇人已不在, 就好像一下丢失了方向,心灰意冷起来。”
我看着她问:“因为没有亲自报仇么?”
玉娘又笑着摇头,语气竟有些惋惜:“说来也怪,听到消息后,我空坐了一夜没有合眼,竟想起许多关于越凌王的传闻来。又想他攻灭蜀川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临死也才二十几岁,能知道什么呢?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结果变成众矢之的不说,到头来还遭父兄迫害,可见为人并不阴险。年纪轻轻这样死于非命,实在也可怜。”
我心头一颤,喃喃重复:“可怜?”
玉娘拉住我的手,一笑:“小兄弟,也许你也想不到罢?虽说流砂会也得到不少人响应,其实蜀地并没有多少百姓真正在意。我来到蜀川之后,才知道关于越凌王的传闻并不是捏造出来的虚言。单是江州附近,就有多少百姓对他念念不忘?祖父也常对我说,过去樊氏支持刘氏,是因为要结束蜀中各地权贵混战的局面,其实到后来,刘氏软弱,无力节制纷争,早让百姓苦不堪言。后来越凌王接管蜀川,才又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只可惜自他离开,朝廷便开始狂征暴敛,蜀川百姓又遭殃了。”
我脸上微微一热,不自在地慢慢把手抽回,虽然她并不知是我,这样当面夸赞,还是令人十分尴尬。急忙岔开话道:“你一直住在这里么?樊不离前辈是你祖父?”
玉娘笑笑:“后来我遇到樊氏的族人,便起了回蜀的念头。樊氏族长樊不离论辈分在我父亲之上,他念我无依无靠,将我留在身边,我便喊他祖父,平日为他做些针线,读抄几页文字,暂且就这样过了。”她低头继续挽着结扣,“小兄弟是来做生意的?这样最好,以后赚钱成家,别再做傻事了。”
我沉默片刻:“玉娘,我不能瞒你。其实我已经为魏国效力,这次借贩马来到江州,之所以先来拜访樊老前辈,其实是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说动樊氏脱离南越投向魏国。魏国君主开明,宽厚仁爱,将来统并天下,一定能给蜀川百姓长久安定。”
玉娘手中动作停顿,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我:“那位姓燕的先生,名字听上去十分耳熟,莫非就是当日肯接纳你上船的船主?”
“正是。”
玉娘叹道:“原来他是魏国密使,小兄弟想必就是在那时与他结识,继而效力北魏的罢。”
我也低叹:“算是如此罢。”
玉娘又问:“他看上去器宇不凡,不知真实身份是何人?”
“他是魏国太子。”
玉娘手指颤抖:“原来如此。”接着迅速把剩下的丝线挽好,便做成了一个五彩如意结,她对我道,“祖父对魏国评价向来不错,也对南越局势表示过担忧,此事未必没有希望。”说着站起来。
“玉娘,”我也随之起身,恳切道,“既然你也亲眼看到南越如今乱象横生,何不在樊老前辈面前进言几句。我能保证,北魏日后若掌管蜀川,蜀川百姓一定会比越凌王掌管时期更好。”
“你?”玉娘轻轻地笑,“你是谁?能做这样的保证?”
“我……”
“走吧,祖父说过要留你们住宿,现在大概已经与那位燕先生谈完了。”玉娘拉着我走出亭子。
后院的客厅里,江原正面色严肃地与樊不离对坐。我在玉娘引领下向樊不离见礼,樊不离看我一眼:“你不认识老夫,但老夫却认识你。”
我镇定道:“老前辈见多识广,晚辈远远不及。”
樊不离笑了一下,对江原道:“燕先生若身体不适,便请到客房稍作休息,我们明日再谈。”
江原拜道:“前辈,晚辈方才的话,还请慎重考虑。”
樊不离抚须道:“燕先生临事不乱,老夫还是有一点赞赏的,你的话我也许会略微考量。”
江原站起身,又微微躬身行礼,这才步出客厅。
玉娘将我引到客舍。江原一进门便飞快闩了房门,然后对准痰盂使劲抠喉咙,直把喝进去的茶水都吐出来,他瘫软到床上骂道:“老匹夫!居然给我下毒!”
我一惊,急忙走过去把他的脉:“下了什么毒?”
江原愤然道:“大概是散内力用的,老匹夫说要留我们住十天,怕留不住才出此下策!”
我吃惊:“那你就乖乖喝下去了?”
“不然怎么办?我还要装作诚意十足,非常淡定地喝下去跟他继续聊天。”江原坐起来握拳,试验自己的内力还剩多少,“老匹夫敢不给我解药,我先带兵踏平他的宅子!”
我摸摸他的手掌,发觉内力是减弱了不少,笑道:“亏你还若无其事地跟他交谈,没有当场发作。据我所知,樊不离对魏国的看法还不错,或许他只是在借机试探你。看你以后会不会因私怨记仇。”
江原气哼哼地道:“我知道,但是老匹夫也太卑鄙了些!看样子他已经对莘阐那边的消息有所耳闻,再过十天,那么只怕不但相、郑两家,南越官府也要得到消息了!”
我笑着按住他,示意他小声些:“现在冬至,南越官府应该不会有那么多管事人注意。这里景色优美,多住几日,让樊不离对我们的信任更加一层,岂不更好?”
江原想起什么,抬腿压住我:“你跟那女人一直在一起?都说什么了?”
我轻松把他推离,神秘地笑道:“你记得当初我第一次上你的船么?那个时侯我受了伤,又被通缉,就是她救了我,替我找了你的船。否则,我可能早被赵誊的人半路杀了。”
江原恍然:“原来是她!真是机缘巧合,可她不是姓樊?”
我苦笑:“对,她一直要杀我复仇,是我隐瞒身份,才被她救的。”
江原扑倒我:“好啊,你那时不但骗我,行骗都骗到仇人头上去了。”
我躲开他,冷哼:“我不说谎的话,也早被你杀了,哪还有今天!”
江原仰躺着想了一阵,忽道:“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份,再找你报仇怎么办?”
“她以为越凌王死了。”
“真的?”江原半信半疑。
我打开门,回头道:“这次你亲来蜀川,不要浪费了大好机会,还是少想这些琐事,多树立你宽厚仁德年轻有为的光芒形象罢。”
“那我的代价也太大了!”江原起身端坐在床上,愤恨地运转体内气血。
樊不离果然留了我们整十天。十天之中,他倒是日日与江原在厅中畅谈,涉及实事极少,更像考究学识。古往今来、天文地理以至兵法玄学几乎无所不包,我有时陪坐旁听,也几乎要为江原捏一把汗。
江原还算比较聪明,不懂的干脆直言告之,然后虚心请教,让樊不离老脸增光,竟然与他相谈甚欢。只是在最后一日,樊不离似是无意间语重心长道:“老夫时常观察北赵局势,魏国若能比得过当年越凌王治理之效,则叫人放心许多啊!”
江原立刻躬身,正色道:“前辈放心,我魏国一则心诚,二则财力、人智雄厚,定能将蜀川治理得极为出色。”
樊不离视线向我这边微扫:“这次太子殿下立威求盟之举,当有赖高人佐助。老夫还盼将来魏国免于兔死狗烹之难,不再使百姓陷于动荡之苦。”
江原肃然道:“前辈,江原曾与莘氏歃血为盟,在此也愿立下血书为证。”
樊不离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有心守约,又何需纸笔?再毒的盟誓,哪里抵得过贪欲驱动。太子殿下喝完这杯茶,便下山去罢,只将二百匹战马送到江州郡守处即可。”
江原大喜:“谢过前辈!”
临走的时候,玉娘在竹林边单独对我招手:“小兄弟,我有东西送给你。”
我走到她面前,玉娘端详着我,忽然目中湿润:“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多承你照顾,也许我们还有见面之期。”
玉娘含泪笑道:“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我只想世间哪有这样俊美的人物,后来见你单纯有趣,不知不觉便将你当弟弟看待了……”她飞快低头,从袖里拿出一柄短刀,那日她编制的如意结已经挂在刀柄上,五彩精致。她用力拔出刀鞘,刀刃上寒光可鉴,照出我的影子。
玉娘将短刀捧在手上,缓缓递向我,续道:“其实关于越凌王的下落还有一个传闻,便是他被逐出南越,投靠了北魏。只是我已不想报仇了,这防身短刀便留着无用,不如送给你做个纪念,也是我们萍水相逢一场。”
我心中不禁愧疚,低声问:“你……不恨他了?”
玉娘轻轻擦去眼角泪水,又将短刀向前递了几分,微笑道:“胫悖浞鲆材选v皇撬銮勺隽酥魉Вち宋乙患也易窗铡!
我心里长叹一声,伸手接过短刀。玉娘的手忽然一抖,短刀便持拿不稳,锋刃反转,直直擦过我的手掌,落到地上。我低头看向手掌,只见鲜红的血很快顺着刀口渗出来,流了一手。
“啊!”玉娘轻叫一声,立刻拿出一条丝帕帮我按住,“你的手破了。”
我轻笑道:“没关系。”弯腰将短刀拾起来,又拿过玉娘手中的刀鞘,“多谢你的礼物,我会珍藏一辈子的。”
玉娘眼泪再次涌出:“小兄弟……”
我把丝帕放还到她手里,柔声道:“玉娘,我真心希望你以后过得幸福。我用我的性命保证,蜀川归魏之后,百姓也能够安居乐业。”
我被玉娘的情绪所染,出了山庄,惆怅还没有消散。懒懒地回应着江原的严厉问话,手掌被他包得像个粽子。下到山脚,燕九飞快迎来,向江原递上一封密信:“殿下,洛阳密信!”
江原立刻除掉火漆,展开里面的白绢,看完后面无喜色,神情复杂。我问:“出什么事了?”
江原沉默好一会才道:“父皇叫我立刻回洛阳,准备攻越事宜。”他转身看着我,“赵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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