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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那封倾诉衷肠的书信经过半个多月的辗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淑芬在收到邮件的那一刻,如获至宝般在石桥的邮政局外奔跑着,这是第一次写着她杨淑芬名字的来信,熟悉的字迹填补了这几个月盼望的空白,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件,生怕撕碎了里面的信纸。她猜测着信的内容,一定是富顺哥已经找到了他亲爱的哥哥,这个幸福的富顺哥呀,一定想要和我们分享那亲情的喜悦;不过她也担忧着,生怕是不好的消息,这个身无长技的农村娃娃,不会已经流落街头了吧……
淑芬抑制着急速的心跳,展开那厚厚的一沓纸,没想到在几页书信里,居然夹着五张崭新的十元钱!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还寄回这么多钱?他哪里来的钱呀?不会是就此和我们断绝关系了吧?
淑芬忐忑地阅读着那带着干涸泪痕的信笺,为富顺哥的每一次危险绷紧了弦,又随着“刀疤刘”的出现而放松;畅想着那些高楼和大船,向往着那沙鸥翔集的码头;为那次大快人心的打抱不平而叫好,又为那艰辛攀爬的步履而痛心……一切的经历都那么惊险而又幸运,外边的世界让人生畏又那么令人向往。尽管有很多错别字和拼音代替,但淑芬就像阅读一部小说一样,身临其境般心惊胆战,继而又设身处地般泰然自若。来信真的就像一部伟大的作品,把最后的疑问留给了读者——
“我该怎么办?”
淑芬坐在街头的石栏杆上,反反复复咀嚼着富顺的疑惑,是啊,他该怎么办?淑芬了解这个哥哥,不会因为一个突然的陌生人而改变初衷,但她也担心那个“刀疤刘”会威胁到富顺的安全。看着寄信邮政局的邮戳,那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日期了,事不宜迟,要赶紧给哥哥一封回信,她跑到中学找曾经的同学要了纸笔,就在校园的石凳子上写下了下边的文字:
“富顺哥:
“来信及随寄现金已经收到,得知你还安好,我们都很高兴。你在信里提到的这个喜欢读诗、讲故事的叔叔,应该也不是坏人。他给你买衣服、买吃的,还让你当会计,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收你做干儿子。我理解你的苦衷,也知道你对你生父和我们这边父亲的情谊。
“我觉得你应该和他畅谈一次,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误会。或者因为你聪明过人,而他又不能生育,想让你在码头当个接班人;或者是他失去过一个儿子,而你恰好长得像他失去的那个孩子;要不就是他相信什么生辰八字,觉得非收你当干儿子不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没有错。你应该告诉他你真正的身世和这次出行的目的,你意在寻亲,但不是父亲,而是哥哥和弟弟;你家住哪里,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都应该告诉他。这样可能会消除一些误会,我想他也不会认着死理非让你留下来不可。但是你一定要注意说话的方式和时机,不要再喝酒了,要在他开心的时候讲,讲的时候不要一次讲完,多分几次。那个叔叔应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也是对你报了很大希望的,所以一定不要过于打击他,惹毛了的人会干出极端的事情,你一定要小心。
“家里都还安好,今年夏天下暴雨,家里房子都差点垮了,不过还好有你留下来的三百块钱,还有姐夫和七叔帮忙,现在几间房子都盖成了瓦房,你的那一间也是,娘老是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我们谁也没有搬去住。还有大姐家生了个女儿,特别可爱。
“另外还有一个事,桂英姐家房子被山洪冲垮了,她娘疯了,桂勇哥还是天天打牌,你转告她一下,看她能不能回来一趟!
……”
淑芬把信寄了出去,又去乡政府取了报纸,怀着不安的心往家里走去。她该怎么和父亲讲起这封信,既然有了富顺哥的地址,他再看到信里遇到的这么多困难,是不是会让七叔找人把富顺哥揪回来?但是不讲,这五十块钱怎么办?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儿,自己又该怎么和父亲交代……
淑芬最后还是决定不讲,回去把信和钱往木匣子里面一锁,装出失望的表情,把报纸交给父亲,到地里掰玉米去了。至于钱嘛,把最后一季的蚕茧背到岔河去卖了,就说茧价上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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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从下游回来,整个人跟变了一样,似乎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滚滚江水之中。他开始满足于手头上的工作,叔叔给他买了个小算盘,他拨弄着珠子计算着每一天的收支,并且微笑着和工友们打招呼,在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还拿着扁担去挑上几趟货物,也不给自己额外算工钱。刘永翰觉得,他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高兴地去给富顺买了很多工程方面的书籍。
在刘永翰看来,这一切源于那一趟子规之行。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正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中秋佳节,返航的客船上并没有什么游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两个不同年龄的男人,站在船头在望着月亮感叹。聪明的富顺知道,即便是在狭小的杨家湾,看到的那轮月亮也一样大、一样圆,那远方的亲人,一定在坝子里吃着热糍粑听父亲讲着吴刚和嫦娥的故事。还有大哥和三弟,一定也在某一个城市的角落,望着明月想念着自己。
刘永翰从船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月饼,还有一袋子猪头肉和一小瓶烧酒。
“顺儿,今天是中秋节呢,这个中秋呀,有的地方吃饺子,有的地方吃汤圆,但是好多地方都是吃月饼!你们那里过中秋吃啥子?”“刀疤刘”递过一双筷子和一块儿月饼给富顺。
“吃糍粑,也吃月饼!”富顺回过神来,被眼前这丰盛的晚餐惊讶了。江上的瑟瑟秋风和轮船的疾驰把装食物的纸袋子刮得呼呼作响。
“你喜欢吃糍粑还是月饼……等一下,我猜一下哈,月饼是不是?”
“哦,都可以吧,更喜欢吃月饼!”富顺看着这个父辈的男人,似乎很懂他。
“你喜欢工程学,是不是因为你老汉儿是个木匠?”叔叔吃了一口猪头肉,就着这五仁馅儿的月饼,真是别有滋味。
“你朗个晓得的呢?”富顺瞪着大眼睛,嚼了嚼刚刚咬进去的月饼,真香,就像小时候父亲带回来的味道。
“哈哈,我啥子晓不得,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富顺使劲地回忆,不会呀,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家庭,这个“刀疤刘”莫非这么神通广大,就能掐指算出来?哼,一定是桂英姐出卖了他。“有,叔,是不是桂英姐和你说的哟?”
“哈哈,不跟你说。对了,顺儿,你出来是不是找你哥嘛?”刘永翰对自己的猜测洋洋得意,拿着白色的小酒瓶下了一口酒,呀,这月饼下酒,可比那花生米有意思。
“嗯,不过没找到,就是不晓得我哥到哪里去了!”富顺拿过小酒瓶,猛喝了一口,这酒里,藏着淡淡的桂花香。
“顺儿呀,我晓得你这家伙想啥子!你是怕我把你留住,其实叔也没那么贪心,我就觉得我们之间是个缘分,叔有时候真把你当儿子,哎,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也罢,你哪天想走了就走吧,我不留你!”刘永翰抢过酒瓶,把那并没什么酒劲的桂花酒全部咽了下去。
富顺想哭,他心里的那些难以言说心事,叔叔简单的几句话就道破了。他知道一定是桂英姐在里头“捣鬼”,不过既然“刀疤刘”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叔,劳慰你,我……我先不走了!”
“啊?真的呀?好,你找你哥哥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是我干儿子,那你哥就是我大干儿子,哈哈哈,要得,明天我就挨着跟码头的轮船打招呼,要不到半年,只要他在这大江能到达的地方,老子肯定给你找回来,哈哈哈哈!”刘永翰摇了摇空酒瓶,往大江里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滕地站起来,对着两岸的山峡大喊——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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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英的愤怒由藏在心里变成了实际行动。她看着悠闲的富顺,丢下背篼冲过去把他拉到一边。“刘富顺,你到底要做啥子?”她就像在岔河的时候富顺吼她一样。
富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这个第一次叫他大名的姐姐:“桂英姐,你要做啥子哟?”
“我要做啥子,你一天倒是安逸,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肩上,腿上,还有腰上,哪里不是青一块紫一块?”桂英掀起衣服,弄得富顺尴尬不已。
“姐,你啥子意思嘛?又不是没给你工钱?”
“啊?你给老娘说工钱?老娘还不如去讨口!”
“好了,好了,桂英姐,不逗你了,我和叔叔商量好了,他在西码头承包了一个仓库,还有几天才接手,到时候你去看仓库!”富顺看到暴跳如雷的桂英姐,他可不敢再造次了。
“不是朱寡妇那个仓库?”
“不是!”
“哈哈,我就说我的富顺不会忘了我嘛,嗯啊……”个子高高的淑芬,隔着一步石梯正好亲到富顺的脸,然后蹦蹦跳跳的去拿背篼背货了!
脸红的富顺提着算盘,摸了摸他的“二鬼子头型”,向最近的邮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