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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的每一天都在幸福地煎熬着。本来就黝黑的皮肤被剥落了一层皮,皲裂的新层被汗水侵蚀,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细数着脚下的阶梯,看着同样汗流浃背的桂英,穿着他的汗衫子——这个一个月前还合身的衣服已经明显地宽松了——高挑的桂英消瘦了许多,沉重的背篓压得她连后背都有些佝偻了。透过袖口能看到让他脸红的胸前凸点——该给她买身衣服了!富顺埋着头,顾不上多想,每一步脚印、每一滴汗水,都是极其微薄的收入和他远航的基础呀!
这一天的货轮比以往要更早到达码头,货物也就早早地卸载完毕。天才刚刚黑了脸,满城的路灯就又照亮了整个天空,这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就如那绵绵不绝的滔滔江水和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永远忙碌着、奔跑着、沸腾着……
桂英跟在富顺的后边。他们已经对这条街道不再陌生,不会为哪个铺子的大彩电所吸引,也不会因为山腰呼啸而过的火车而惊呼。有钱的城里人端来自家的椅子,坐在马路边乘凉,摇着蒲扇下着象棋,还有划着拳、喝着酒的光膀子们。
富顺拉着桂英姐,到了一家和石桥供销社差不多模样的服装店——这是富顺能找到的最小的服装店了。桂英惊呼着扑了上去,把满是尘土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几次想要伸出手去又退了回来。倚在门边的胖老板娘看了看两个满身是土的娃娃,以为是叫花子进来了,扔过去两个一分的硬币,“过去……滚远点儿……讨口子!”
“大姐,我们看哈儿衣服!”
“看啥子衣服,有啥子好看的!”
桂英气得火不打一处来,拉着富顺就走。富顺看了看裤脚都破了的桂英,“桂英姐,你等哈!”富顺晓得桂英受不得这个气,再过去肯定又得闹起来。
“大姐,我们是买衣服,你看看那边那个女娃儿穿啥子衣服合适嘛?”富顺低身下气地对老板娘讲。因为从这条街上的门头来看,怕是只有这家的价格会低一点喽!
胖女人一听是要买衣服,马上笑出了声,“哈哈……小兄弟,买衣服嗦,不好意思哈,你看中了哪件哇?随便挑!”女人有些后悔刚刚的蔑视,毕竟这码头棒棒们收入不一定比这些体面的、刚刚摇身一变的个体户差多少呢?
“哦,我不懂,你看看哪个好看哇?”富顺看得眼花缭乱,什么样的料子都有,什么样的花色都有。
“这个……”胖女人挑了一件大花布裙子,“那个妹儿长得好乖哦,穿这个肯定好看得很!”
“要不得,太花哨了,我们做活路!”
胖女人瞥了一下嘴,换了一件麻纱的衬衣和大喇叭裤。“这个,这个不花哨!”
衬衣偏灰色,裤子是蓝墨色。“嗯,这个要得!你看哈她穿好大的?”富顺指了指蹲在路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桂英姐。
“喊她来试试嘛!”
“不试了,我们脏的很,不要给你搞脏了!”富顺说的是心里话,何况这桂英姐也不会来。
“哦,那女娃儿高呢,就是好瘦哦,买个中号吧!”她一边说一边取了另外一套包好。“十二块钱!”
“好多喎……”富顺吓了一个踉跄。要知道他这半个月和桂英也才挣了几十块钱,就算是在县城当干部的七叔,一个月也才二十多块钱的工资呢!桂英听到富顺的惊呼,起身跑了过来。
“不买了,富顺!走!”桂英一听这价格,再看了看材质,倒是上好的料子,摸着都那么不一样。不过这要是在石桥,扯了几尺布,找街上的裁缝店缝好,也花不了几块钱呀!
富顺犹豫着,看着桂英姐衣不蔽体的样子,这一个女孩子,在农村还得遮羞呢,哪能不买呢?“少点儿嘛,大姐,我们没得啥子钱!”
“十一,买就买,不买就算了!”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把装到袋子里的衣服取出来。
“买……买,买!”富顺迟疑了一下,没理会桂英姐,果断地作了决定。桂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看着这个小男子汉从兜里掏出一大把整理得平平整整的零钱。
富顺把裤兜掏了个翻天,老板娘清理了半天,都还差了两毛。老板娘看看这个可怜巴巴的孩子,退了他八角,“算了,十块钱卖给你!小龟儿!”这蓬头垢面的男孩,和自家孩子差不多一般大,恻隐之心总还是有一点的。
桂英眼角有些湿润,她的这身衣服,几乎穿光了这几天所有的收入。自己不过是背背篓的搬运工,破烂一点又怎么样呢?可是,她也羡慕那些从轮船下来的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期待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没想到这个梦实现得这么突然,倔强的富顺呀,让她心里又悔又美。
富顺心里抱怨着这城里的物价,又盘算着帆布包里的血汗钱,刨开每天的伙食费和有一次在街边买的一本书钱,他们用勤劳换来了大约四十块钱了,除了今天的花在桂英身上的钱,也还有些“积蓄”。富顺很满足这滴滴汗水的收获,盼望着在冬天来临之前离开这里,至少给自己和桂英姐再添置一身冬天的衣服。只是苦了桂英,她几乎每一个晚上都会喊着浑身疼痛,这女子,在杨家湾也没做太多的农活儿啊!
到了晚上,其他棒棒都去河滩洗澡去了。趁今天得闲,富顺让桂英在她“同床”的大姐那里找来针线,把撕碎的书一页一页地链起来。桂英换了新买的衣裳,站那儿傻傻地看着这个俊俏的小伙子。富顺是那么的专注,生怕一针一线把字迹给缝住了。
“富顺,给我帮你缝!”桂英只是说着,也不敢去抢,她也知道富顺绝不可能把珍贵的书页再交给她——这家伙,在码头挑货都横挎着那个帆布包呢!
富顺白了桂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头,才发现她穿了新衣裳,还故意编了城里人那样的大辫子,纤细的身材,尤其是那大长腿,配上新潮的喇叭裤,真是美极了!
美极了的桂英歪着脑袋,玩儿着自己的大辫子,看着冷冰冰的桥洞壁。“你说天天这样多好,白天去码头干活儿,到了晚上就回到自己家,你看书,我来做针线活!”转过头来的桂英才发现目不转睛的富顺。
“看啥子嘛?你买的衣服又不是没看到过!”桂英笑着走了过来,“富顺,你说,你哪天是不是可以在这城里修一座那样的房子?”
桂英指着桥洞下一堆用鹅卵石码成的建筑模型,那些是富顺晚上从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他有时候一个人对着一堆石头发呆,然后砌成各种各样的小楼阁。其他棒棒总是欺负他,见他快要码成半人高的时候给他推倒。他倒也不生气,还傻傻地对人说“劳慰”。“劳慰”是他们家乡话“谢谢”的意思。大家伙儿也搞不懂他,慢慢地也就不去戏弄他了,他倒好,有时候天太热,其他人都蜷在桥洞里睡觉,他自己砌好了一堆石头自己又去推倒,搞得一惊一乍都被骂了好几次!
“哦,不晓得!”富顺见美丽的桂英姐走过来,又埋下头缝他的宝贝,“桂英姐,你每天肯定好累哦!少背点嘛,没得事,我们两个已经挣了好多钱了!”
桂英也想少背点,但每次看到离他不远的这个小个子挑着东西步履维艰的时候,她都又鼓足了干劲继续着。她在竭尽全力帮助富顺实现他的梦,更在努力地实现自己的梦。看了看身上这套“高档”的衣服,她的梦也近了——桂英想着。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呀,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杨家湾发生了什么?
桂英的哥哥杨桂勇花了将近半个月时间把老房子扒了个底朝天,总算是找到些还能用的家当和衣物,掏出被掩埋的猪牛,拿到石崖里炖了汤,其余的东家西家的送。也没见出个悲伤来,三五两下把田地里倒腾完,就去街上赌钱去了。看样子,他对他的“新家”还挺满足。
桂英娘照例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呆着,只不过这个疯掉的老太婆,成了比杨巫师还神叨的“老巫婆”,每天披头散发还穿起了民国时候的长袍,不去地里也不洗衣做饭,嘴里念叨着梨山老母,自诩是老母转世,随便抓把野草烧成灰,灌下去就能治病。还别说,杨老五家生病的大黄牛被她一倒腾,真给治好了。这名声越传越远,来找这个神婆治病的人是一波接着一波。杨桂勇干脆地里也不去了,到处宣扬他有个巫婆妈,收了票子就去赌。
杨泽贵总算能勉强撑着拐起来了,见了对面山崖下络绎不绝的迷信群众,吐了一口唾沫,真他娘救了个“假师娘子”出来!
救灾的款项和救灾粮已经分到受灾户,杨泽贵受到格外的照料。多亏了能干的七弟,否则这日子该怎么熬过去呀!淑芬让水稻二次生长的方法得到推广,杨泽进决定让这个聪明的侄女去县里参加农民培训班学习。
识大体的淑芬拒绝了七叔的好意,这个破碎的家庭离不开她。她交出了富顺留下来的三百块钱,连同救灾款一起,决定把房子好好返修一下——至于买树苗的嘛,再搁一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