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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的确切位置吗?”温暖的房间里,阮侗与玄阴和尚相向而坐。窗外吹着风,当你刻意静下心来听的时候,会发现那是恶鬼般的哭嚎。
“你担心这些作甚?”玄阴和尚刚啃完一条鸭腿,眼下正百无聊赖地用骨头剔牙。“他知道怎么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当你一觉醒来,很可能会看到他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呢。”
是的,他知道怎么找到我,阮侗悲伤地想。烛光舞动雀跃,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左手,发现没有食指。
“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北方的?”银白面具下,阮侗的蓝色眼珠深邃而神秘。
“三天前,他去了锈剑山,拜见了那位大人物。”
“倒是够直接。”阮侗冷冰冰答道,语调四平八稳。“银发姥姥的意思?”
“是,”油腻和尚伸着脖子道:“一如既往地清高,不愿蹚浑水,即便事情就发生在他们家后院。”
“岂不正好?”阮侗嘴角微挑说:“明确了她的态度,咱们后续做起事来就不必蹑手蹑脚了。”
“明确?”玄阴用古怪的语调反问,“你当真以为银发会撒手不顾?没那么简单,姜当属老的辣,别忘了这是在羌国。”
“我明白。”阮侗叹息一声,呼出一口淡薄雾气。“那计划呢?还是按老样子实施吗?”
“没有改的必要,”玄阴终于玩腻了那根骨头,随手将之弃置一旁,“银发虽说精明,却巴不得你们窝里斗呢。只要能达到目的,就算脏了她家门庭也无所谓。”
“她当真在等待时机?”阮侗伸手挠挠头皮,煞白的骨指分外惹眼。
“这种时候,没人能独善其身。”玄阴和尚一本正经道:“星象已经说明了一切,更迭时代就要来了。尽管锈剑一族历来远离中土纷争,但只要他们还坐在四大流派的位置上,就绝对无法超脱世外。”
“你也认为祭品会是荡魔宫?”面具的孔洞下,两粒眼球闪着幽幽蓝光。
“是的,我历来这么看。”肥和尚并没有避讳,“早在天降灵玉的年代,我就下了这份赌注。你知道的,老弟,这也许不是一次理智的下注,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我想要荡魔宫消失,非常想要。”
“嗯,理解。”阮侗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怪人。正如对方所说,他是世上少数理解他内心的人。世间凡人多如牛毛,谁还没点不堪回首的过去?可惜的是,像他们这种敢于起身反抗不公的人却屈指可数。“那我是否可以像你一样,把赌注压到锈剑山身上?”
“随你,”玄阴老祖摆摆手,嘴角挂着轻蔑的笑。“这是你的权利。你虽说没了身子,脑子终究还是保住了。你心里怎么想,那是你的自由。下注给锈剑山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
“嗯,友谊……”阮侗用古怪的语调咀嚼着这个词眼。或许他说得对,他们之间的确有几分友谊。古人不是都说了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种说法便无可厚非。
“阿离会帮你缠住刘卿,”玄
阴和尚接话道:“那时你叔叔便会放松警惕,以你现在的能耐,想杀刘卿必须有人相助。”
“阿离?”阮侗生硬地挤出几个字:“谁是阿离?”
“就是刚刚差些死在你手下的女魔,”和尚脸上挂着邪魅的笑,“不然你以为这些消息打哪儿来的?我这里吗?我得承认,我本人并不擅长打探消息,而且也没什么时间去搞这些……”
“这样……”阮侗声音低了不少,不知有没有因方才的鲁莽而感到懊悔。
“没关系——”玄阴和尚打趣道:“阿离虽说是个女子,心胸却宽广得很。实不相瞒,当初姓柳的在华京城失败,也有阿离的几分功劳呢。”
“伏翁?”阮侗的语调因惊愕而尖锐了不少,“那个女人……”
“没错,”玄阴打断他,森白的尖牙闪着光。“他们睡了几十个晚上。几十个啊!足以叫有千年道行的伏翁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癞蛤蟆。”他闭上双眼,好似有柔美的春风从脸上拂过。“任何人都有缺点。”他懒洋洋道:“人们最爱什么,往往就会死在什么上头。”
“厉害……”阮侗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感,因为他不想被眼前的神秘僧人耻笑。不过这两个字他确是有感而发,绝无半点虚情假意。厉害,他暗暗地想。这个其貌不扬的和尚,没有师门,没有朋友,仿佛四处游荡的恶鬼,谁知道他还参与了多少令人拍案惊奇的密谋?这太可怕了,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在与狼共舞。奈何舞蹈已经开始,早就没有了反悔的余地。
“什么时候动手?”良久之后,阮侗冷冰冰问。
“他来了就动手。”
“你确定他会来?”
“嗯,确定。”
“为什么?”
“因为我俩是同道中人,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玄阴神秘而笑,叫人琢磨不透。
“好,我信你。”阮侗继续用干枯的手指敲打桌面,频率较之前快了些。“事成之后,按照约定处置他。”
“当然,”玄阴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此事之后,咱俩就一刀两断。日后你做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
“这一点你放心,”阮侗忽然停手,房间里瞬间鸦雀无声。“我之所以拖着这样一副躯壳苟活于世,便只有那么一个追求。一旦事情成了,不用任何人提醒,我都会回到本该待的地方。”
“唉,真是可怜,”玄阴和尚玩弄着自己肥厚的手指,“你真的忍心丢下她?虽说如今物是人非,却也没到不破不立的地步吧?”
“回不去了,”阮侗冰冷地打断他,“我这个人太怀旧,接受不了跟记忆中不一样的东西。”
“随你,”胖和尚耸耸肩,似乎对眼前的失败早有预料。“冒昧地问一句,搞定刘卿后,你下一步打算是什么?”
“无可奉告。”阮侗斩钉截铁地回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你不会真想打锈剑的主意吧?你不要命了?”见阮侗如此,玄阴更加笃定了内心的猜测。
“命?我
早已置之度外了。锈剑本就属于我,我不过是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真是固执,”胖和尚无可奈何,唯有叹息。“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恐怕你永远都不明白。”
“不说这个了。”阮侗兀地起身,雀跃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扩大了数倍。“如果没其他事情,我这便告退了。”
“也好,”玄阴和尚坐起身来,重新施法召唤了身下的云团。“这个你拿着,”他双手在云团中摸索一番,掏出来一枚乳白色的石头。“这是佛陀果的种子,具有千里传音的能耐,你若有事需与我联络,只需轻敲三下讲话便可。此次南下,你要务必小心,至于杀不杀自己的侄儿,这个问题,贫僧还劝你三思啊。”语罢,玄阴和尚一轱辘钻进云团,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杀还是不杀?的确,数日以来,这个问题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困扰他。
阮侗重新戴好兜帽,只身出了房间。当他来到中庭时,此前在此饮酒的三位镖师已经不见了踪迹。他问伙计付了钱,便连夜骑马离开了银狐客栈。
“客官,这天寒地冻的,您连夜赶路,恐怕会叫那邪风夺了命呐!”他上马时,店伙计热心地提醒道。
“无妨,”阮侗调转马头,微微颔首以示回谢。“能要我命的东西很多,却偏偏不包括这寒夜里的邪风。”语罢,他便策马狂奔,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店伙计并不知晓那件宽松斗篷下藏着什么,那东西没有知觉,不惧严寒酷暑,不知疲倦,如果要问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痛苦,那大概只有挚爱之人淌下的眼泪了。
后半夜,在愈发狂烈的凛风中,一位身着鲜红长衣的女子住进了这家店。但她不是被阮侗轰走的女魔,而是另有其人。当那个姑娘进入客栈时,不知为何站在原地良久。她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试探空气中的气味。她十分确信,在记忆破碎的脑海深处,这种味道似曾相识。
“啊,是你……”当朱红色的门扉被外力推开,玄阴和尚圆溜溜的脑袋已经从低垂的床帘后探出来。红衣女子冷峻肃穆,板着一张脸,肩头还残留着未及时扫去的雪花。
“就这样吧,你不用起来了。”女子快速言语,音调冰冷而僵硬。“我的话很少。”
“也好,”玄阴耸耸肩,朱帘之后的妙曼酮体隐约可见。
“你们谈过了是吗?”女子问。
“是,就在两个时辰前。”肥和尚答。
“他的确对锈剑念念不忘?”
玄阴的眼珠子转了转,眉头拧作一团。
“是,”最后他如实回复,“事成之后,他极有可能会打锈剑的主意。”
“我知道了。”红衣女子留下只言片语,转身便要离开。
“你当真要那么做?”临行之际,玄阴疑问。
“为什么不?我跟他很熟吗?”红衣女子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
“没什么……”玄阴叹息着,终究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