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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宁凝神静气,想了片刻,笑颜登时绽开,抿嘴说道:“此菜名曰两厢情愿!这腊肉和鸡腿肉本是不相配的,不成想它们彼此投缘,腊肉甘愿刀切成片,鸡腿甘愿变成丁块,再用滚烫的香油炒过,腊肉的熏香气融进鸡丁,鸡丁的软嫩解去腊肉的油腻,它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谦离双眼中划出一阵暖流,忍不住低头一笑,指一指紫宁筷子里夹的冬笋,故意露出一个疑问的眼神,问道:“既然两厢情愿,这冬笋又是什么?难道腊肉和鸡丁的两情相悦,中间还夹着冬笋不成?”
紫宁眯起眼睛,盯着冬笋看了片刻,娇声说道:“喂,你懂什么,这些冬笋、萝卜、芥蓝都是配菜,不能喧宾夺主!”将冬笋往嘴里一放,狠狠咀嚼了几下,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油然而生。
心下不禁黯然,默默想道:“紫宁啊紫宁,你跟太子爷怎能相配,他是堂堂太子,将来要当皇帝,必有后宫三千佳丽。你若还不死心,恐怕要沦为冬笋萝卜了,一辈子只能当配菜。”
越想越烦躁,闷声吃了半碗饭,将那些冬笋芥蓝全都嚼完,这才将饭碗一放,长呼一口气,对着空碗自语自语,说道:“好了,我把你们这些争宠献媚的通通消灭干净,看你们还怎样跟我争!”
谦离似笑非笑看她,眼中露出一抹玩味的神色,沉默半晌,说道:“谁能跟你争宠,你在苏大人面前,一定是极得宠的。”
紫宁瞪他一眼,双手一叉腰,不满说道:“谁想得苏大人的宠,我又不喜欢他!那个苏大人,真让人厌烦,为他学什么吊飞燕,害的我腰酸腿疼。媵女们每日吃两碗稀饭,都因苏大人喜欢细腰,你说他烦不烦人。”
谦离怔怔一愣,不解地问道:“你是苏大人的媵女,却厌烦苏大人,刚才说什么两情相悦的典故,还要灭掉跟你争宠的人,我倒不明白,这是为何?莫非……你喜欢别的什么人?”
听他一说,紫宁脸色登时通红,低头扭捏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有喜欢的人……”
谦离神色一变,愣愣地望着她,嘴唇抖动两下,却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了半晌,紫宁低着头,犹豫地问道:“谦离,咱们是好朋友,对不对?”
谦离略点一点头,不出声地看着她,紫宁深呼出一口气,幽幽说道:“这些话,我只能跟好朋友说,如果被旁人知道,便是死路一条了。”眼神可怜巴巴望向他,谦离目光中露出复杂的神色,缓声说道:“你放心,我从不多嘴。”
紫宁双臂抱膝,蜷成一团坐在柴堆上,语气平静说道:“我喜欢的那个人,他身份地位很高。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但忍不住还要想他。自从选了苏大人的媵女,我快要恨死自己了,做梦都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只要让我再看见他,让他吃一口我亲手做的饭菜,我死也甘心了。”
谦离默默听着,见她神色黯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你不想当媵女……”沉默片刻,又说道:“苏大人身边有荣华富贵,可让你一生衣食无忧,你难道很想逃走吗?”
紫宁手里拿了一根细柴,用力折断成两截,扔进火炉里,烧得“噼啪”直响,蹙眉冷哼说道:“荣华富贵算什么,我活着不是为了吃饭穿衣,若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衣食无忧也是徒然。”
谦离微一蹙眉,说道:“女子的一生若能衣食无忧,已是善哉。”
紫宁十分不满,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善哉不善哉,媵女就像笼中的雀鸟一样,不过是人豢养的玩意而已。你倒说说看,哪个女子想困在这深宅里寂寞老死,只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那些士族老爷们,为私欲毁掉别人一辈子幸福,才是最可恶可耻的。”
谦离有些意外,讶异地说道:“这样的道理,我是头一回听说。”停了片刻,低声自语道:“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姑娘,又做得一手好菜,可惜苏大人却是无福。”言语中略带失落,目光里的感伤神色一闪而逝。
膳房里火光暗淡,紫宁看不清谦离的眼神,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意地笑道:“那是当然,我学了一手好菜,才不是做给苏大人吃的。希望有一天,我的意中人能吃到我亲手做的菜……”紫宁微笑着,双手托住下巴,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
谦离抬头看在眼里,鼻息不觉有了一股酸意。微微垂下双目,忍不住自嘲道:“原来我每晚吃的这些,是为你的意中人试菜。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是何人,让你心中念念不忘。什么双丝网,什么两厢情愿,这样深情款款。唉,我早该想到,这些菜,根本不是为我准备的。”
紫宁见他神色有些颓然,忙拍一拍他肩膀,安慰道:“谦离,你说了咱们是朋友嘛,试菜也是为了帮我的忙,男子汉大丈夫,别计较那么多,行不行!”
谦离低头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能计较什么?即便计较了,又有什么用处?”
见他沉默下来,紫宁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以后待我想出几道新式菜肴,专做给你吃,作为谢礼,好不好?”谦离慢慢抬起头,见她满脸期待表情,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勉强点了点头。
紫宁两手一拍,随即莞尔笑道:“至于我的意中人是谁,还不能告诉你,事关重大,你知道了没好处,说不定被人灭口了!”说着抬手在脖子上一划,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见谦离似乎不相信她的话,随即摆一摆手说:“总之他是很厉害的人,在大晋国的地位数一数二。”
目光望向窗外的月色,心中涌出一顾难捱的刺痛,幽幽感叹道:“可惜我见不到他了。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皆是恨!”转念又一想:“我必须离开清霜苑,不能再做媵女,我一定去找他才行!”既已下了决心,念头更是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从东苑的高墙飞出去。
谦离双眼一睁,透出闪闪精光,奇怪地问道:“大晋国数一数二的地位,那应该是苏大人吧?”
紫宁脸上一沉,不满地叫道:“谦离,别跟我说苏大人,我敬他是老人家,不想背后说他坏话。你左一句苏大人,右一句苏大人,听得我烦死了!告诉你吧,苏大人再怎样了不起,也比不上我心里喜欢的那个人!”
谦离怔怔看她,半晌眼珠转动一下,变得有些黯然,随即低头陷入沉思。
紫宁没留心他的沮丧,眼见药已熬好,忙去炉上取了汤药,用小碗盛上,端到谦离面前,慢慢吹着热气,说道:“苏大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他迟迟不来东苑,我才得空帮你熬药做菜。他若是来了,非搅得鸡犬不宁,我整日去练什么吊飞燕,没空照顾你,你的伤不会好得这么快!”
忽地想起晌午苏大人赏赐的文房四宝,顿了一下,又说道:“苏大人还有一样好处,我拿了他赏的纸笔和松香墨。只为了跟你学写字,有笔墨可用,我姑且先欠他一份人情!”
转而想到苏大人要送霞婉寒烟墨,不禁皱一皱眉头,自言自语说道:“他赐给上品媵女寒烟墨,我这下品媵女只能用松香墨,这也不算什么恩情,况且他赏的那些绸缎珠宝,我一样未取,松香墨只当是我练吊飞燕收的利息,不算他的人情账。”
谦离见她手里捧着药碗,嘴上碎碎念念,将苏大人的帐计算得一板一眼。他顿觉哭笑不得,暗叹这丫头太过伶俐,一分亏都不肯吃的!
紫宁将药碗的热气吹了半晌,谦离接过汤碗,一低头将药汤喝尽,一股沉重的苦意从心底涌上来,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味道。
紫宁见他喝完药,眨眨眼笑道:“谦离,我有事想问你,陆公子是否……是否认得苏大人?”
谦离略微点一点头,轻声回答道:“陆家与苏家世代交好,又是姻亲,他们当然认识。”
紫宁兴奋地一拍手,笑道:“那就最好了,你是陆公子的伴读,请求陆公子帮一个忙,让苏大人高抬贵手,放我离开清霜苑算了。我不会针线刺绣,又不懂唱曲跳舞,没伺候过主子,吃得又多,留下来尽是浪费粮食。倒不如打发我走,苏大人眼不见心不烦。”
谦离目光中透出一股清冷,漆黑如星的眸子闪动两下,缓缓问道:“你若离开清霜苑,想去哪里?”
紫宁双手握在胸前,仰头一想,满面笑容道:“我要进宫!”
谦离的双眸紧眯起来,淡淡说道:“你说清霜苑是深宅牢笼,却执意要去深宫……”目光猛地一抖,问道:“你的意中人是皇子?”
紫宁猛地转头看他,脸色“唰”一下红透,连忙摆手道:“谦离,你别再问了,总之……我想好了,一定要离开清霜苑,我不想给苏大人当媵女!”将用过的碗碟浸入木桶的清水里,用力刷洗着,眼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谦离眼神中划过一丝不忍,柔声说道:“紫宁二字,本是尊贵祥宁之意,‘宁’是安放高台上的珍贵祀器,让人看一眼便安心。你若离开清霜苑,一入宫门,我便永远见不到你,如何能安心。你刚才也说了,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皆是恨!你走了,我该如何?我们不是朋友吗?”
紫宁擦掉眼泪,认真说道:“你先前告诉过我,谦离之意像山如火,德行既高,又不显扬炫耀。一生不卑不亢,从不埋没秀丽热情,也不掩饰秃石断崖,遇弱则怜悯,遇强则对抗。这样的谦离,不该是软弱伤感的,你说对不对?”
谦离苦笑一下,黯然说道:“紫宁果然是谦离知己,我若再劝下去,就的确太婆妈了。”
紫宁见他如此,勉强笑道:“我不过说一说而已,想要离开清霜苑,哪有那么容易。就算陆公子开口求了苏大人,苏大人也不一定应允。若是苏大人应允了,我要进宫也难如登天,终究是见不到他,不过做一番白日梦而已。”
谦离起身站起来,语气淡然说道:“紫宁,我不会让你这般难过,凡你想要的,我一定帮你完成心愿。”说着向前一步,拉起紫宁柔若无骨的手,说道:“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地方!”转身推开膳房的木门,走进了清凉如水的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