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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薛蟠在花楼被人下了黑手一顿恶揍,在半道上又疼晕过去了,醒来只见母亲妹妹两个人四行泪对着他,一时红了眼眶。
薛姨妈立时看见他醒了,忙道:“我的儿!你觉得如何?可疼么?”
薛蟠委屈道:“浑身都疼。”
薛姨妈道:“你莫动,才请了个大夫来瞧说你断了四根肋骨。”言罢又拭泪,“竟是连骨头都打折了,什么人这般狠心、下此黑手。”
薛蟠心中叫了一声惨,难怪疼的厉害,那群奴才当真是不惧将自己打死的。
又有宝钗在旁拭泪道:“日日劝你莫去外头胡闹,你只不听,如今竟吃了这么大的亏回来。”
薛姨妈又说:“你姨母已打发人请太医去了,你且再忍一忍。”
薛蟠听见“姨母”二字,登时想起打人者说的话来,连疼都不察了。忙抬头瞧了瞧四周,道:“母亲,让旁人都出去。”
薛姨妈一愣。
倒是宝钗见她哥哥神色肃然,忙站起来命下头的人都到外头去。
薛蟠眼见门阖上了,低声问道:“母亲,你实话告诉我,借给了姨妈多少钱?”
薛姨妈大惊:“我的儿!你怎么知道。”
薛蟠道:“你只告诉我,借给她多少。”
薛姨妈道:“大笔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还有些小的。”
薛宝钗惊呼:“那么多!”
足见那些人的话不假了。薛蟠重重阖目。
薛姨妈讪讪的道:“因她那会子要还国库的银子给大姑娘铺前程……后来又要还欠的公帐。”
薛蟠冷言讽道:“外头各家的娘娘都在预备省亲呢,她那大姑娘是个什么娘娘?”
宝钗叹道:“母亲糊涂,她如今一分银子摸不着,拿什么来还咱们的?”
薛姨妈忙道:“横竖留了欠条子、按了手印,早晚得还咱们的。再说,还有老太太呢,老太太与你姨父俱是要脸的人。”
宝钗道:“与老太太什么相干?难道老太太会替她还这么些银子不成?”
薛姨妈只瞧着她含笑不语。
半日,薛蟠轻叹一声,问道:“母亲可是将妹妹许给了宝玉?”
一言既出,宝钗立时涨红了脸:“哥哥说什么呢。”
薛姨妈瞧了女儿一眼,嗔道:“当着你妹妹的面,哪有就这么说出来的。”
薛蟠冷笑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薛姨妈道:“我知道你平日看人人都喜欢宝玉心里不痛快,只是这孩子委实好、对女孩儿又好、又肯读书上进……”
薛蟠抬头看他妹子羞得满面通红,又想起平日听人说的“金玉良缘”,恐怕妹子是动心了,暗暗叫苦不迭,口里嗤道:“宝玉四处沾花惹草的,对天下女孩儿都好,连粉头戏子也一样好,来日却不知道要娶几房姬妾、这里头又几房男几房女。再者,此事想来姨夫与老太太俱不知情的?”
薛姨妈起先见他说的刻薄,才欲出言说他,听到后头登时哑然。
“她本说了不算,来日抵赖呢?咱们家钱打了水漂不说,妹妹的终身岂不是耽误了?”
薛姨妈怔住了,半日才说:“只是……你姨母终归是他生身之母……我们也写下了文书的。”
薛蟠哼道:“姨夫还是他生身之父呢,她写的文书顶什么用。荣国府二太太的贪名早传遍了半个京城,我恐怕咱们这几十万的银子要不回来了。”
薛姨妈忙道:“再不济还有你舅舅主持公道!”
薛蟠摇了摇头。
静默了半晌,宝钗乃问:“哥哥今儿是怎么了?”
薛蟠“哎呦”一声,将自己如何遭了人报复、听见那些人如何说的,都与他母亲妹子述说了一回。
薛姨妈母女俩悉数成了泥菩萨,半日动弹不得。
薛蟠叹道:“我一直当自己是个人物,不想竟早已成了‘不打紧的’了,从前‘打紧’那会子还是依仗他们府里的名头。”
半晌,薛姨妈道:“幸而他们当你是个不打紧的,不然恐怕要遭毒手。你日后可不许再去外头惹事了。”
薛蟠苦笑道:“母亲,我不惹事、只怕人家要来惹咱们了。好大一只肥羊呢。没听见这各色闲言碎语传遍了京城?”因恨恨的道,“我好好的妹子让那些贱奴粉头随口说去取乐。”
宝钗顿时垂下泪来。
薛姨妈骂了那些奴才粉头半日,又说:“让你姨妈去查查,她房里哪个不长嘴的贱人去外头胡言乱语的,寻出来打死!”
宝钗拭泪道:“且不说查不查的出来,纵查出来了又如何?今时不同往日,她身边唯剩下那么几个人,必不肯随意打发出去的。”
薛姨妈忙说:“奴才算什么?你姨母最疼你的!”
宝钗只低头拭泪,不言语。薛蟠也默然。
薛姨妈一时没了主意,半日才说:“那咱们如何是好!这府里如今你姨母委实已经失势了。”
宝钗想了想,道:“咱们还有舅舅呢。”
薛姨妈忙说:“对对!咱们搬去你舅舅家吧!”
宝钗道:“母亲莫急,平白无故的怎么好就搬呢?哥哥又伤着了。须得有个稳妥的借口才好。”
她们母女两个便商议开了。
薛蟠在旁百感交集,一时潸然泪下。薛姨妈虽在与女儿议事,眼睛时时都瞧着他的,吓得忙问:“儿啊,可是哪里又疼的厉害?”又骂那打人的没王法,又骂那大夫没本事,又骂王夫人请太医半日请不来。
薛蟠含泪道:“父亲没了,家里独我一个男人家,偏如今连不知哪家的奴才都知道我是个没本事的。不能孝顺母亲多疼妹妹,反教你们娘儿两个天天为我操心,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
一语未了,娘儿三个抱头痛哭。
过了会子,太医终是来了,瞧了半日,只说无大碍,不曾伤着内脏。断的肋骨好生养着,也不妨事,只让他不可乱动。薛姨妈母女听闻又哭了两缸子泪出来。因打发人去告官。只是果然如那打人的所言,拿不出荣国府的片子来,只有贾政的片子。
不多时,王夫人贾母等打发人过来瞧他,贾琏贾琮宝玉都亲自来瞧了一回,贾琮还帮着他骂了那打人的半日,唯有贾赦那儿半点子动静没有。薛蟠从前是个傻子,如今吃了这么狠的一个亏,又躺在床上动不得,再傻也学会动动脑子了。贾赦不曾打发人来,便是荣国府大房不预备与薛家撑腰的意思。
王子腾听说了亲来瞧他,又臭骂了一顿。
薛蟠苦笑道:“舅舅说的是,只恨没有早听舅舅的话。”
王子腾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薛姨妈:“这真是蟠儿么?”
薛姨妈含泪道:“哥哥,蟠儿这个亏委实吃大了。”因示意屋里的人出去,低声将薛蟠听来的话说了一回。
王子腾闻言默然半日,道:“只怕是有来历的人家。”又叹道,“我早说蟠儿这般肆无忌惮必然惹祸,京城里头什么人物都有。幸而此番伤的不重。”
薛姨妈忙问:“哥哥瞧着,如此胆大妄为的,大约是什么人?”
王子腾哼道:“你当这儿是金陵么?京里头纨绔那么多,随便那个大官或是公侯子弟、嫔妃娘娘的家人都敢的。唯有蟠儿这个傻的,竟如没笼头的马似的横冲直撞不肯收敛。听这些言语,那群豪奴若是当真打死了他,咱们保不齐也没法子。”
薛姨妈大惊:“那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子腾冷笑道:“不过是谁家势大谁有理罢了。当日他打死那个冯什么的,就有王法了?”
薛姨妈一时语塞。
王子腾乃道:“吃了这个亏、能长点子心,也是好事。不然,保不齐哪日得罪了惹不起的,只怕当真就让人打死了。”
薛姨妈心有不甘,又没法子,唯有拉着他垂泪罢了。王子腾安慰了她半日去了。
等了十几日,五城兵马司半分动静皆无。薛姨妈急了,要去寻王夫人。宝钗忙说:“姨母只怕也没法子的,咱们先去打探打探。”
遂使人给衙门送了些银钱。那衙役道:“小哥儿,连根线头的没有的案子,如何查去?告诉你们家主子,但凡人没多大事儿就忍了吧,才多大点子一个小亏儿,又没死又没残的。人家敢动手必是不惧寻常人的,纵查出来只怕也是你们奈何不了主,何苦来让我们费那许多心神去,瞎子点灯白费蜡。”
薛姨妈闻言长叹一声:“你姨母当真是不顶事了。”
薛宝钗想了半日,道:“连哥哥遭了大事都不过如此……来日若生意上与人有个官司,只怕愈发不能指望了。咱们还是搬去舅舅家吧。”
薛姨妈踌躇道:“只是你与宝玉的婚事……”
宝钗臊的扭过头去:“妈!”
薛蟠道:“如今荣国府显见没二房什么事儿了,当真将妹妹嫁过来?我瞧着还是设法把银子弄回来才是。”
薛姨妈想来想去想不出法子,一筹莫展。
半日,薛蟠哼道:“母亲终是面皮子软。她若不还钱,我去要。”
薛姨妈忙说:“你可不许胡来,她是你亲姨母,如今她不甚好,谁知道来日有没有个峰回路转的?再等些日子罢了。”
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有个狗屁峰回路转!依我看她唯有日日嚎哭还没人听罢了。白得了咱们那六十多万的银子去,难道还搭上妹妹不成?世上没有这般便宜,纵她不还,老太太须得替她还了!”
宝钗道:“哥哥莫急,这会子咱们还得罪不起姨母,如今先与舅舅商议搬过去要紧。旁的都容后再议不迟。”
薛蟠恼道:“再容后银子就飞了。”因赌气不言语了。
薛姨妈与宝钗商议了半日也拿不出个章程来,只得先去王家与王子腾商议搬过去再说。借口也是现成的,薛蟠今番吃了如此大亏,全是过于顽劣无知之故,须得有人管教于他,除了王子腾倒也没别人了。王夫人乃说让贾政管他,薛姨妈叹道:“姐姐,妹夫是个读书人,哪里管的了蟠儿这样的。”王夫人唯有语塞。
因外头都传薛蟠得罪了贵人,他养伤的这阵子少有人来瞧他,纵有狐朋狗友上门也让薛姨妈使人拦了。贾琏近日公务繁忙,宝玉忙着念书,倒是贾琮时常来他跟前转悠着,哥俩说说话解闷儿。
薛蟠叹道:“琮兄弟,平日咱们两个往来不多,难为你还时常念着我。”
贾琮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来看房子的吧……只得说:“因我与薛大哥哥一般是个耐不住的,我知道这性子的人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何等憋屈。”
薛蟠笑道:“待我好了,日日带你出去玩。”
贾琮忙摆手:“别,我没那么些功夫,横竖那时候有人陪你玩呢。我又要学武又要念书,忙的紧。”
薛蟠扫兴道:“无趣。”
贾琮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你,你家大业大,但凡不惹大祸,纨绔一世也使得。早晚有一日府里分了家,我什么都没有,不靠自己却靠谁去。”
薛蟠一怔:“分家?你才多大点子竟想到分家上去了?”
贾琮笑道:“难道不分家这府里就是我的了么?况我还有个不得宠的姐姐。姐姐待我极好,偏我爹与二哥哥都看她寻常。我若不上进,姐姐来日还不定怎么过的呢。”
薛蟠听见贾赦便气不打一处来,讽道:“二姑娘横竖你老子管,有你什么事儿?你老子如今不是把持着荣国府么。”
贾琮不快的横了他一眼:“莫阴阳怪气的,什么叫把持?薛大哥哥,你读的书少,我不想骗你。把持的意思是,独揽自己不当揽之权。我老子揽住荣国府之权难道不对么?这荣国府不是他的,难道是二叔的?莫忘了我老子才是袭爵的那个,这是朝廷法度,不服去寻圣人辩去。二叔早年那个才是把持呢。若不是那时候我老子心善、极念手足情分,袭爵当日就应分家把二叔打发出去。他那个从五品的小官儿,还想有如今的好日子过?有些人就是给脸不要脸、拿恩惠当成人家欠了他的,还不知足的想谋人家的东西。他若不是得寸进尺做得太过分,我老子能这般修理他么?老虎不发威,当我爹是病猫不成?我爹从前是懒得管他。你瞧瞧,我爹一出手,二叔立时怂了,连个招架之力都没有。”
他说的句句在理,薛蟠哑然,好半日才讪讪的说:“只是他们本来是亲兄弟……”
贾琮道:“是呢,可不是瞧在亲兄弟的份上我爹才‘许’他留在这府里的?偏他如今还恬不知耻的住着荣禧堂呢。”
薛蟠忙道:“那是老太太的意思。”
贾琮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老太太从嫁进这府里开始的那日起,直至现在,从来都不是荣国府说了算的那个人。我爹从前乃是一片孝心、不跟她计较罢了,她竟然同二叔一样,拿我爹的忍让当作理所当然。人的耐心总有耗尽的一日,她想替二叔谋我爹的爵位,我爹再傻再孝也忍不得了。”
薛蟠吓了一跳:“胡说!哪有此事!”
贾琮忙道:“我说错了,是替宝玉哥哥谋我哥哥的爵位,其实还是一样的。”
薛蟠一想,史太君委实溺爱宝玉尽人皆知,她虽也疼贾琏,却没法子同宝玉比的。不禁打了个冷战。难怪他们大房拼着脸皮子不要与二房撕了个鱼死网破,合着二房将主意打到了人家的根子上了。这么瞧着,二房早晚要被赶出荣国府,自家还是早些抽身的好。
半晌,他忽然问:“依着你看,宝玉的亲事,却是谁做主的?”
贾琮立时道:“二叔呗,旁人可以劝、他可以不听。薛大哥哥是不是想着,薛姐姐与宝玉哥哥定的那亲事可否算数?”
薛蟠冷笑道:“你竟知道。”
贾琮道:“金玉良缘那话早就传到隔壁东府里头去了,大概阖府上下唯有二叔不知道罢了。只是我瞧着不大靠谱。这种事并非谁的嗓门大谁能说了算的。二叔本来就不太喜欢二婶子,老太太又不喜欢薛姐姐,只怕这门亲事,难。”
薛蟠怒道:“老太太不喜欢我妹子?我妹子哪里不好?”
贾琮凉凉的道:“她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儿,这里不好。”
薛蟠一愣:“亲上亲不好么?”
贾琮道:“老祖宗喜欢宝玉哥哥,一心替他谋我哥哥的爵位就是为了来日宝玉哥哥能替她养老——话说回来,宝玉哥哥本也是个有孝心的。宝二奶奶若是林家姐姐、或史家姐姐,那亲上加亲就好了。若是薛家姐姐、或王家姐姐,就不好了,还不如寻个不认识的人家呢,总好过内宅之中儿媳妇与孙媳妇有亲不是?”
薛蟠哪里想得到这一层上去?不禁呆若木鸡,半日才说:“还有这等事……”
贾琮鄙视了他一眼:“薛大哥哥,你跟宝玉哥哥一样是笨蛋!”
薛蟠细细想了半日,苦笑道:“岂止我,我母亲也一般是个笨蛋。”
待薛蟠伤愈,薛家便搬到王家住去了,王夫人苦留不住,只得流着泪眼送出大门。
殊不知薛家前脚刚离开院子,薛姨妈等的轿子还在荣国府里缓缓抬着走,梨香院的大门压根儿没关上,进来一大群清扫的下人,每人清扫的地方不多,故此极快的便扫净了。接着涌进来一大群人,贾琮亲自领头儿,指道:“这个搬走、那个搬到那儿去……”这些大都是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人又多,搬起来极快。王夫人还在仪门外劳劳挥手之时,已经有许多东西搬进来了。王夫人回到她自己院子抹着泪向金钏儿诉说委屈,梨香院的大件物品已经安置完毕,进来七八个婆子细细清理。而后床帐、摆设等各色物品依次添上,因无人报信,王夫人与贾母都还在念着刚刚离去的薛家之时,贾琮极干脆利落的搬进梨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