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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中宫,灯火通明。
庄亲王看着自来熟跑到自己孙儿身边来的穆非卿,皱了眉头。
冷仁愽规规矩矩的跪坐在软垫上,小宝从外面进来,扯了身上的披风扔给身后的青崖,懒洋洋的盘腿坐在冷仁愽身边,身子没骨头般往他身上倒。
庄亲王瞧见了,黑着脸咳了咳:“穆公子,你的位置不在这儿。”
小宝探过头对着庄亲王眨眼睛,笑:“人家几天没见小愽愽,实在想他呢,王爷上次人家去你府上找小愽愽,你怎么不给开门呢?”
庄亲王老脸一红,冷仁愽拉了拉几乎整个身子倒在自己身上的小宝,低声道:
“你坐好!”
小宝撅起嘴:“哎呀,小愽愽几天不见,你就凶人家。”
冷仁愽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发间沾着的几片雪花拂掉,又将他整个人拉起来,小宝整个扑到面前的小几上面去,碰掉了小几上放着的酒杯。
立在旁边的宫娥默默的将地上的酒杯捡起来,退出去,准备换新的来。
旁边和对面的人都看过来,见是穆家的小公子,众人又赶紧把视线挪开。
如今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惹谁都不要惹他,别看他刚满五周岁,一片天真,发起疯来,可是会真杀人的。
什么事和他沾上了,就没个好。
幸好他只对庄亲王家那个愣头孙子感兴趣,同情庄亲王的同时,大家又不免生在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小宝懒懒的靠在小几上,把手伸向冷仁愽:
“小愽愽,外面好冷呀,人家的手都冻僵了!”
冷仁愽回头对宫女说:“烦你搬个炉子过来。”
小宝摇头,嘻嘻笑:“不嘛,火炉放得太近,炭气儿会串了食物的味儿。”
“那你要如何?”
“小愽愽帮人家暖暖手,人家的手要是冻坏了,写不了字,两位太傅可不得心疼死了。”
冷仁愽伸手将小宝的手握住,轻轻搓了起来,庄亲王在一边看了,脸越来越黑。
坐在庄亲王旁边的另一个十来岁的孙子小声对他说:
“祖父别恼,等开了宴,穆小公子就不能坐这儿缠着愽弟了。”
不料,帝后来了,所有人都入了席,穆家小公子还是死皮赖脸的歪在他家孙儿身上,一会儿指使他孙儿夹肉喂给他吃,一会儿就让他孙儿斟果子酒给他喝,俨然把他孙儿当成了下贱的仆人。
偏他家平日脾气又臭又倔的小子就那么依着他,一点儿骨气没有,真是气死他了。
冷仁愽夹了个富贵圆子送到小宝嘴里,低声问:
“你母亲来了,你不去她身边?”
小宝鼓着腮帮子,嚼着嘴中的圆子,漫不经心的说:“娘亲太坏了,见了个漂亮和尚哥哥,就将人家扔下,人家才不要和她坐一起。”
冷仁愽纠正:“你别胡说,那是佛子,国师府上的人。”
“那又怎么样?他长得有人家好看吗?有人家聪明吗?”
冷仁愽赶紧又夹了个圆子塞进他嘴里:“是,是,是,你最好看,你最聪明!”
…。
当时沐雪牵着小宝走在灯廊上,长廊一头,百里破风迎面走来,弥生跟在他身后,灯火阑珊中,冲她腼腆一笑。
沐雪便将小宝交给了青崖,让他带小宝去大殿。
弥生走到沐雪面前,停住。
“夫人!”
一个温柔又沉闷的声音传来。
百里破风看过来,那道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大人,弥生想和夫人说说话。”
沐雪看百里伸手将弥生身上披的白色裘衣整理了一下:“宫中人多,别乱走,跟着红鸾。”
弥生旁边一个蓝眼睛的小姑娘,头上扎了好几个小辫儿,满脸不耐烦:“师哥,你有完没完,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
百里走了,那个叫红鸾的小姑娘留了下来。
小姑娘笑嘻嘻的望着沐雪,围着她转了个圈儿:
“原来你就是镇国夫人呀?我听过你,听说你胆子很大呀,嫁给了寒哥哥。”
“你是?”
“我是红鸾,百里的师妹,以前跟着师哥来过盛京,经常和太子哥哥和寒哥哥一起玩儿的。”
沐雪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圆脸圆眼睛,小鼻子小嘴儿,说不出的娇俏。
红鸾嘻嘻一笑:“好了,我不打扰你们了,弥生念叨夫人念叨了好久了呢,我就住在国师府,夫人有空来找我玩儿哦!”
说完,红鸾就跑到四五米远开外去,仰头研究起廊下挂的各式花灯。
“夫人,好久不见了。”
沐雪这才回过神来,这道温柔的声音是弥生发出来的。吃惊道:
“弥生,你会说话?”
弥生笑,有些害羞:“夫人,殷师傅教会弥生用了腹语。”
“弥生讲的不好,夫人不要笑话弥生。”
沐雪摇头,笑,眼角有些发酸。
弥生的舌头还是她家爷拔掉的。
“不,弥生你说的很好。”
沐雪去拉弥生的手,发现他的手软弱无力,双眼瞬间湿润。
“弥生,对不起。”
“夫人,你别哭!”
弥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沐雪抹了把眼泪,抬头,看弥生急红了脸,强笑:“弥生,这两年你去了哪儿?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过得很辛苦吧?”
想到百里破风身上的毒,想到弥生当初被百里亲手割断手脚,身上的血慢慢流尽,沐雪就心疼不已,甚至痛恨自己。
弥生摇头:“夫人别担心我,我有佛祖保佑,不觉得苦,百里大人,殷师傅,红鸾妹妹对我都很好。”
“弥生,你的手?可还能抄经画画?还能敲木鱼?”
弥生笑着点头:“左手现在还没什么力气,但好歹右手还能用。”
沐雪望着弥生的干净的脸,晶莹的眼泪往下流,哽咽着说不出话。
弥生眼睛却瞬间亮晶晶的放光:“夫人可曾去过北国?北国的风光弥生都画下来了,送给夫人可好?”
沐雪顿时捂着嘴大哭起来,红鸾在远处听见呜咽声,转头看过来,见那镇国夫人抱住弥生,浑身发抖的哭。
红鸾歪歪头,满眼疑惑:
师哥不是说这位镇国夫人心坚硬如磐石吗?
说她和寒哥哥一样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么?
说她是寒哥哥的帮凶,折磨得佛子生不如死吗?
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虚伪的女人吗?
若是真的,弥生又为何日日都惦记着她,她又为何抱着弥生哭得快晕过去?
真是,好生奇怪呢!
……
弥生回来了,沐雪觉得这两年来终于有了个好消息。
来年春日,西北的战事还在持续。
百里破风又回了朝堂,参与朝政,弥生在国师府住着,身边时时跟着那个蓝眼睛名叫红鸾的小姑娘,小姑娘身手了得,青崖在她手上都讨不了好,甘左对沐雪说:
夫人,红鸾和国师都是殷老鬼的徒弟,不是一般人,如今,九爷不在,敌友不分,夫人还是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
沐雪早就给穆楚寒写了信去,告诉他百里和弥生回来了,穆楚寒的回信,只说了三个字:晓得了。
除了三个字,竟然是什么都没有。
沐雪拿着这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信,发了好一通愣,猜测了无数遍穆楚寒的心情,是欣喜,是激动,是内疚,还是苦痛?
他和百里两个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沐雪看不明白,百里破风不表露,穆楚寒也不说。
百里破风很抵触沐雪见弥生,但红鸾却很喜欢沐雪,沐雪每次去国师府,红鸾都会悄悄给她开门。
这日,红鸾见了沐雪,声音沉下来,整个人都透着闷闷不乐。
“夫人,你来了?”
沐雪跟着她往弥生院子走,问她:“怎么不开心?”
红鸾撇撇嘴,一手搅着自己垂在胸前的一根小辫子:
“夫人,昨儿又是十七呢,师哥他…。”
说着红鸾的语气就带了怒气:
“鸾儿就是不明白了,以往师哥不晓得弥生的身份便罢了,可如今他怎么能还这样?师傅也不说管管,弥生可是佛子呢!就任着师哥这样胡来吗?”
沐雪明白过来红鸾的意思,脚步顿了顿,咬着牙:“你师哥身上的毒还没有解?”
红鸾点头:“说是解药在寒哥哥那里。”
“夫人,你能让寒哥哥把解药给我师哥吗?”
沐雪:“都是我们的不是,今儿我回去就给爷写信。”
红鸾便笑了起来,在前面又蹦又跳:“太好了,这样弥生再不用受师哥欺负了。”
沐雪心情有些沉重,见了弥生,久久说不出话来。
弥生用一个红泥小炉煮了茶,端给沐雪:“夫人尝尝,是雪峰之巅的积雪,大人带了十墰回来,用来煮茶最好了。”
沐雪喝了一口,尝不出什么味道,见红鸾跃到院子一颗杏树上摘杏子摘得欢快,便放了茶杯,小声对弥生说:
“弥生,我知道百里如今对你很好,也知道你不是个记仇的,但这种事儿,你不愿意就别默默受着。”
“弥生,记住,你不欠任何人的,从始至终都是我们欠你。”
弥生愣了一瞬,明白过来沐雪的话,瞬间面红耳赤。
“弥生?”
“夫人,可大人他,他看起来很痛苦。”
沐雪摇头,弥生他就是太善良了,什么都为别人着想,为所有人着想,独独不为自己着想。
她绝不能让百里破风再这样为所欲为下去,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但只要弥生不愿意,百里这样做,就太过自私了。
他就是看中了弥生的善良,为此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她再不许人伤害弥生。
沐雪盯着弥生干净纯粹的眸子,认真的说:
“弥生,这种事儿他找谁都可以,并不是独独你才行。你们都是男子,若想要他不为毒所困,其实找个女子更好。”
“真的吗?”
弥生茫然:“可大人说,只有弥生才行!”
沐雪咬了咬牙,是,她承认之前穆楚寒加株在弥生身上的痛苦太多了,可如今好不容易否极泰来,穆楚寒再不会伤害他,百里这个混蛋,却……
简直丧心病狂,他不是一直说佛子对他最重要了吗?不是因为自己玷污了佛子,痛苦的想要以死谢罪吗?
如今,他却……
沐雪握住弥生的手:
“弥生,你要信我,下一次,一定要拒绝,好吗?他可以找别人的,你要保护好自己。”
弥生点头,心中还是疑惑。
昨夜,百里大人来找他,抱着他在耳边低声嘶哑说:“弥生,你再帮我一次,好吗?我真的好难受,若你不帮我,我可能就会被这毒折磨致死了。”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说:弥生,你再帮我一次。
却永远没有尽头。
下月十七,百里破风去找弥生,弥生将他堵在门口不给进。看着他,有些为难的开口:
“百里大人,夫人说百花楼有许多女子,可以帮大人解毒,大人或可一试。”
百里破风挑眉:“镇国夫人说的?”
“嗯。”
“她说的话你也信?弥生,她是骗你的。”
百里破风握住弥生放在门框上的手,触碰到他手上的肌肤,身体里的浴火就开始疯狂燃烧。
“可夫人说…。”
百里破风跨脚进来,随便把门关上。
平日没有身上这毒,看着弥生他都忍不住想…。
可却不敢说破说穿,怕弥生厌弃自己,如今他倒是庆幸子煦给他下了这毒,让他有借口有机会,每月一次若都不给他,他一定会发疯得死去的。
“弥生,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百里破风伸手圈住弥生的身体,一手去解他的衣带。
弥生躲了躲,皱眉纠结起来:“可我们毕竟都是男子,这样是不对的,大人,或许你该找个女子试试。”
百里破风冰蓝的眸子瞬间薄怒,望着怀中弥生清秀白净的脸,又泛起温柔,在他脖子上亲了亲:
“弥生,我说过,谁也不信,不管是男是女,除了你,谁也不信的。”
“大人试过了?”
“没有!”
“那大人怎知不行?”
百里破风呼吸急促起来,直接将弥生放倒在床上,压上去,埋头下去,一头银发倾泻下来,冰冷的眸子盯着弥生的黑眸。
见弥生的眸子一片清凉干净,丝毫没有半点情色,但百里不在乎,便是他永远也不懂他的心,只要能这样,也就够了。
弥生再次劝:“大人,不试又怎能知道不行?要不,我让夫人给大人找个女子来?”
“弥生!”
百里破风气急败坏,他这一头火热,他这边却一个劲儿要把他往外推。
“大人?”弥生吓得抖了一下,不知为何大人就生气了,自己也是为他好啊!
百里破风深深呼了口气,声音放缓,伸手拉开弥生的衣襟,看着他白皙的肌肤,精致的锁骨。
弥生,你可知,我只想和你,和你!
……。
第二日,百里破风从弥生屋里出来,红鸾气势汹汹的叉着腰,站在门口,气鼓鼓的瞪着他。
百里破风神清气爽,淡漠的看了她一眼。
“师兄,我要话要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两人走到院子南边的石桌子旁边坐下,头顶是一颗茂盛的杏树,杏子都给红鸾打了下来,吃进肚子里了,只留繁茂的枝叶。
红鸾先开口:“师兄,别以为我不知道,镇国夫人都说了,你这毒,找谁都可以,你以后若再这样欺负弥生,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百里破风脸色冰冷:“红鸾我有没有说过不许镇国夫人进门,听说她这个月已经来过四次了。”
红鸾有些心虚,气势一下矮下去,小声嘟囔:“夫人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再说,她来,弥生才高兴。”
“你要再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就给我滚回北国去!”
红鸾瞪起眼睛:“凭什么?是师傅让我来的,你有什么权利赶我走?”
“就凭,这里是我的国师府!”
百里破风冷冷的盯着红鸾。
红鸾气呼呼的站起来,跺了跺脚:“百里破风,你这样对佛子,佛祖饶不了你,你会下地狱的!”
说着,红鸾就跑了出去。
百里破风见着她抛出院子,把院门砰的踢了一脚。
下地狱吗?
百里破风唇角勾起一个苦笑,回头望着房门,见弥生揉着眼睛站在门口,阳光洒在他消瘦的身子,渡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下地狱就下地狱吧,那又何妨?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子煦为何会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心甘情愿让他往他头顶钉淬寒钉。
六月,西北传来捷报,骠骑大将军带领西北驻军,踏平了北燕,将北燕皇室之人全部斩杀殆尽。
七月,骠骑大将军从西南突进,拿下羌国南面五个城池。
八月,骠骑大将军大破敌军,一路北上,逼近羌国国都。
九月,骠骑大将军攻破羌国国都,将羌国三大猛将斩于马下,一箭射穿了城墙上羌国国王的喉咙。
一连四五个月,盛京谈论的主角都是骠骑大将军穆家那位九爷。整个盛京都沸腾了,讨论着大将军如何勇猛,如何用兵如神,如何破了敌国鬼才谋士的计谋。
穆府,丫鬟和小厮都喜气洋洋的
青云笑着说:“夫人,九爷就快回来了!”
青崖也笑:“夫人,爷就快回来了。”
小宝眨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沐雪:“娘亲,爹爹是不是快回来了?”
沐雪也笑,是呢,他快回来,三年了,他终于要回来了啊!
是夜,沐雪入梦。
梦到自己置身于一片茫茫雪地,四周树木萧瑟,只有寒风呼啸,听起来鬼哭狼嚎,让人心惊胆跳。
她家的爷,骑着一头高头大黑马,穿着穿一件白色银铠甲,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手中提一柄红缨铁枪,盔甲和铁枪都染了鲜血,在雪地上滴滴答答蜿蜒滴一路。
他鬓若刀裁,眉眼飞扬,面如白玉,一双桃花眼秋水盈盈,骑在马上,望着她,喊她:
“娇娇,可是想爷了?”
她站在雪地一颗歪脖子树旁,望着他笑,一边笑,一边点头。
“爷也想你!”
“想得狠了!”
他翻身下马,朝她走来,将她紧紧的抱住怀中,一口咬住她冻红的耳垂,低声嘶哑呢喃:
“娇娇,爷的心肝儿!”
然后,便是一只利箭,破风而来,直接从他后背射进了他的心脏。
沐雪吓得尖叫一声,瞬间从梦里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喘气,额头在那一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守夜的红湖听见沐雪凄厉的尖叫紧张的跑进来: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沐雪摇头,大口呼吸:“给我倒杯水来。”
红湖赶紧去将炉子上的水壶提起来,冲了杯温水递给沐雪,沐雪捧着茶杯的手止不住的发颤。
那个梦太真实了,他的眉眼如此清晰,他在梦中说的话还回响在耳边,左耳垂在发热,似乎他的唇舌在含着它轻轻啃咬。
红湖不安的看着沐雪,沐雪喝了一杯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顺呼吸。
“红湖,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
沐雪掀开被子,下床:“去给我找笔墨来,我要给爷写信。”
“夫人?”
“快去!”
第二日,天一亮,沐雪就叫了吴管家来,让他把信飞鸽送去给穆楚寒。
不料,近午的时候,外面传来消息,羌国投降了,但骠骑大将军殉国。写给他的信,终究是没有送到。
沐雪手中的茶杯打翻了,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青烟:“你说什么?”
青烟红着眼,低着头:“夫人,他们说九爷殉国了。”
“青云,殉国是什么意思?”
青云捂着嘴巴,眼泪流了一脸,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