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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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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妆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本属于自己的小院。

    举目见庭中杨柳依依,整齐的花圃中春花怒放,不免忆起初嫁时节。

    除却书香世家,申琳曾是杭城首屈一指的佳婿人选,不仅因为申家富裕,他生得唇红齿白高大英武也是一桩。

    人都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父亲当初拒绝与一些官家的联姻,为她选了这么户人家,一来是担心女儿被人欺负,另一个缘由是凌妆本人曾躲于帘后相看。

    在踏破门槛的求亲者中,论皮相,申琳实在是首屈一指。

    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天仙配……

    成亲之日起,凌妆听多了种种溢美之词。

    不论他人如何赞美,总不及当初的旖旎风光。

    申琳怜爱妻子姑射之姿,整整半年流连锦帐,余时花前月下,附庸风雅,甚至偷偷带她出门徜徉湖光山色,每遭父母训斥也浑不放在心上。凌妆便安心托付,即使后来渐渐貌合神离,也常暗自恼他,时不时冷上一场,却从没有过离开之念。

    这时独对满圃鲜花香草,有许多是申琳当初为讨她欢心四处寻来,遥想那时二人嬉闹着一手植下,不免触景伤情,滚烫的泪珠无声坠地,跌落在泥土中,不过些微儿痕迹,转眼不见。

    大丫鬟梨落刚巧从连氏所在的房中打帘出来,手上抱着换下的锦褥,见了小姐,正欲绽开笑容,瞧出几分不对,立时收了笑,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将手上的褥子交到紧随在后的小丫头手上,扶着凌妆的手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梨落是连氏从人牙子手上买下服侍姑娘的,晓事起跟随凌妆,算是有些情分,只不过这丫头总记得吃,没个心眼,凡事也帮衬不上什么,凌妆自来念旧,又图她心思比别个少,服侍的时间最长,才给了一等大丫鬟的身份,余下三大丫鬟多有不服的,也是忌惮主子,方能相安无事。

    见问,凌妆仰头一笑,直接用手背将泪印摁去,径向房中去:“没什么,你将桃心、苹芬、梅灵都唤到我房中,我自有吩咐。”

    梨落头脑不太活泛,虽看出大大不对,除了听差办事,竟也想不出半句话安慰,愣了一晃儿,忙四下去找桃心等人。

    凌妆定了定神,见房外廊下候着一个青衣婆子,素日里是负责这几进院落的火烛门户的,上赶着行礼,心头忽然一动,招手唤她过来。

    婆子并不知晓府内情形,见财神爷三奶奶呼唤,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抢上来再道了个福,笑道:“不知奶奶有什么差遣?今儿叫奴婢得了,真真是造化!”

    凌妆自荷包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丢过去:“你到清河坊太平巷寻到一户连宅,就说亲家太太和小公子在丝泽府,我请连三舅爷和姨老爷过来有话说,让三舅爷务必请了大舅爷和姨老爷一起过来一趟,切莫出了差错。”

    婆子双手接了银子,欢天喜地点头哈腰地去了,不过是一趟跑腿的差使,竟然得了大块银子,这三奶奶财神爷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

    她喜得全然没看见跟随在三奶奶身后的小丫鬟脸色惨白,一口气冲出二门,还跟好几个小厮炫耀了一番。

    这小丫头是申府的洒扫丫鬟,凌妆去的时候急,又派了桃心等人去服侍弟弟和准备吃食,才随口叫上了她,一路上没说过半句话,大事倒叫她第一个听了去。

    直到小丫头打起帘子,准备服侍凌妆进去就待退下的模样,凌妆才说了句:“进来罢!”

    小丫头显出几分局促,倒是不敢违拗,低眉顺眼地跟进屋内。

    换作旁的申府下人,此时既已听见大老爷和太太们的决断,也亲眼见了三少爷写休书,恐怕就不是这丫头的神色了,凌妆见她还算中规中矩,倒有几分欣赏,淡淡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品笛。”

    “如何在申府当的差?”凌妆有此一问是因为申府在杭城根基不深,家生奴婢是有,不过寥寥数人,她都一清二楚,何况这品笛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品笛绞着手指,她看起来皮肤微黄,身板瘦小,头发也干枯无光泽,身上穿着鹦哥绿纻丝比甲,腰间系手编同色衣带,下头一件半旧的松江綾裙子。

    丝泽府最不缺的就是衣料,她穿的料子是府中下人最末一等,显然在府中混得不好。

    “前两年奴婢的家乡闹饥荒,奴婢一家子逃荒乞讨到此,谁知娘水土不服感了风寒,没钱抓药,在同善堂外听说丝泽府买丫鬟,管吃管喝还有月钱,奴婢就卖了自身……”说着品笛的眸中就漾起了水光,“可是娘最后还是……爹后来带着哥哥弟弟去给船帮打下手,常年在运河上跑,许久也得不着消息,偶然寻来送些物什,也没人替奴婢传句话,总是不得碰面。”

    她再瞧了主子一眼,欲言又止。

    凌妆微勾起唇角:“你是不是想说,奶奶即使被休,依然可以锦衣玉食,不要伤心?”

    品笛傻傻点了点头,觉得不对,赶紧又摇头。

    其实凌妆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心情跟个平日没接触的丫头对话,本是寻些自我安慰的意思,不料这一问,她倒真的把心放宽了不少。

    大殷建国日久,积弊甚多,赋税繁重,听说除京畿与江南富庶之地,天下百姓多饥馁,一年劳碌到头,吃不上几碗白米饭。品笛流浪异乡,孑然一身在大户人家做丫头,上无寸瓦,下无寸土,连中等相貌尚且谈不上,自己即便被休,即便要被申家坑去一半嫁妆,剩下的一半对普通人来说也是天文数字。

    更何况,她揽镜自照,铜镜中浮现一张清艳的芙蓉娇面,较之品笛,何啻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上苍根本就没有薄待自己。

    在逆境中,识破了露出丑陋嘴脸的人有何不好?难道与这些人相处一辈子才是福气么?

    念头及此,凌妆才真正露出一个笑容,朝品笛道:“你可愿随我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品笛微张开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忽地露出惊喜之色,反问:“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听见过姑娘诳人么?至少,你家人寻上门,不会叫你瞧不着一面……”

    品笛狠狠点头:“愿意服侍姑娘!”

    平日里,申府的下人们巴着赶着并不稀奇,因为凌妆向来出手大方,到如今品笛还能答应得这么爽利,倒是颇为令人惊奇。

    凌妆本是有意无意,到此时方上了两分心,挑起秀眉“哦?”了一声,碰巧门上有了动静,她便先按下这茬,对品笛稍稍示意,品笛乖巧地行礼退了下去。

    四个大丫鬟分别掌管着不同的箱笼钥匙等物,房屋地契鱼鳞册之类凌妆本人存放着,其余单子有一式三份,两个丫头手里各拿了一份,凌妆床头的匣子里另存了一份。

    当下她命识字的梨落和苹芬清点出单子,令桃心收拾四季衣裳被服等打包,梅灵则负责把博古架及房内外一应值钱的摆设收归箱笼。

    几个大丫鬟虽面色惊异,但见姑娘面沉似水,谁也不敢多问,梨落和苹芬忙合伙去箱笼中寻了单子,伏在稍间的紫檀面束腰浮雕灵芝纹的圆桌上仔细核对起来。

    凌妆盯着看了一会,负手站到窗前。

    天色在丫鬟们琐碎的忙碌声中渐渐暗沉,去请舅父们的婆子尚未归来,小院寂寂无声,唯见品笛支棱着瘦弱的身子,手持长蜡扦杆子,替廊下挂的灯笼一一点上火烛。

    半晌,凌妆见客房窗纸上映出曾嬷嬷走动的身影,即招手唤品笛过来,命到厨房整治些吃食送到母亲房中,正待移步,却见申琳竟独自出现在小院中。

    申琳只怕是刚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了立在窗前的凌妆,此刻怔怔地站在正房前,面上神情莫辨,似乎举步维艰。

    品笛撞见了,忙匆匆插个身往通向配房的边门退下。

    凌妆欲待转身关窗,又觉矫情,微微眯了下眼,便站定不动。

    申琳呆呆望着窗内人,越发痴了起来。

    平日里,知晓此女要终身跟随,未免将她视作等闲,便如那精致玩器、庭中鲜花,即便美好,也没有终日相守的道理。如今他怀揣了休书,想她明日就要抛家离室从此陌路,绮窗灯暗,遥遥相对,申琳竟觉凌氏女恍若天人,往日总总好处历历在目,不舍之情在胸臆间翻腾汹涌,不能自己。

    夜风撩起凌妆轻柔的发丝,她忽觉有些冷,而对面呆呆相望的人如隔浩瀚银河,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完全不想去窥探,转身瞥了忙碌的丫鬟们一眼,吩咐梅灵掌灯,径直进了内室。

    梅灵将烛台置于梳妆台上,凌妆挥手令其退下,亲自动手将日常所戴的饰物收入匣中。

    须臾,她听到外间丫鬟们的问安声,手上动作略停了一停,然后便见到奇巧的瓘玉镜上清晰地映出申琳的面容。

    小两口的房中家具俱是凌东城托人打造,大殷杭城好人家的女儿陪嫁作兴陪送家具用具,但也没有任何物事都备齐的人家。当初为了顾全申府颜面,有不少家具凌家还假了申家人之名去打造,竟没劳烦樊氏添购一件,拳拳爱女之心,尽在其中。

    满屋的紫檀家具凌妆并不想大肆搬动,此刻望见镜中的申琳不免一阵感概。

    不知他日这奇巧的瓘玉镜中,照出的是何人的娇颜?

    申琳手上执着一函,见凌妆回头,下意识地缓缓将手负到背后,有几分无法相对的意思。

    凌妆朝他摊开纤纤素手。

    申琳呆瓜般站着。

    “既是休书,没有离门前不让我看的道理。”

    申琳皱了皱眉头,心下踌躇,终还是交到凌妆手上。

    凌妆展开一看,不由嗤笑。

    但见纸上书:“某童生申季白谨立放妻书一道:

    前娶渤海凌氏为妻,结缘三载,妇善妒,不守孝悌,三年有怨,徐来仇隙。某顾念缘起三生,共被合欢,久不忍出之。今堂上忤逆父母,再无相留之理,告及亲友,以求仳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扫娥眉,勤梳鸦髻,妙逞芙蓉之姿,另选贤能,花前弄影,月下相携,琴瑟合美,终不负三载合卺之情。

    凌氏年少,望此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任从改嫁,妆奁听其携去,永无争执。

    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顺祚三十二年壬寅月初八,手掌为记。”

    底下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文中把过错全推在她一介小女子身上。用词遣句颇巧,倒叫凌妆讥刺:“公子好文采,平日倒不觉笔下如此缱绻,不知这‘可携妆奁而去’属实否?”

    烛影摇曳下,申琳可见地红了脸,呐呐道:“那时堂上,介眉你……不是已与两位大人谈妥?”

    凌妆对他的心寸寸成灰,忽觉不欲再与他多做半分纠缠,颓然道:“我让人誊清产物,明日一早与你母亲分付完毕,即刻就走,恕不奉陪,公子请自便。”

    “我……我……我……”申琳见她要赶人,一时急了,连说了三个我,才连珠炮似地说:“介眉,我今夜无处安置,你既要走,且容我最后休憩一夜,我心中尚有别的念头,父母家中不容,亦有他法安置,今后徐徐图之,你若想听,便差婢女书房唤我!”

    申琳说的“他法安置”实则不用明言,凌妆也能猜到,她本有房产,他不过想与她相约做个外室,多个风流快活的地方罢了。如此被休,什么“今后徐徐图之”简直是哄小孩子的话。

    凌妆意兴阑珊,扯下袖中的帕子轻轻一弹:“一别两宽,倒是说到了我的心上,我既有我的家人,何必再受你约束,改嫁了岂不是好?”

    申琳所写休书中明明说任从改嫁,可亲耳听到改嫁二字从凌妆口中说出来,但觉钻心刺耳,怒不可遏,猛吼起来:“行啊!只怕你早思改嫁吧?有本事嫁个比我强的让我看看!”

    说罢一脚踹在床前的脚踏上,竟将那厚重的木踏踢到了墙角,复又撞在硕大的青花插瓶上,插瓶倒地发出巨大声响,惊得稍间几个丫鬟急忙跑进来探视。

    凌妆嘴唇发白,双手死死抓着帕子盯了申琳不出声。

    申琳刚发了脾气,且里头有两个丫鬟都早已爬过了他的床,没脸在她们跟前软声与凌妆说话,跺了跺脚,闷哼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