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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武振哼了一声:“还能将你如何?你既无子,又善妒!不替琳儿纳妾,早已犯了七出之条,此次行事不端不过是末枝小节,今日就让琳儿休了你,你服不服?”
望气本是凌妆极擅长之事,此时观其嘴脸,早知他们下了决心,无论她说什么,被休的命运总归是不可能改变的。
轻蔑地斜了垂头不语的申琳一眼,凌妆突地生出股子猫戏老鼠的心,玉容上反而浮起盈盈笑意:“爹爹问得好!服不服?但不知《殷律》里是怎么说的呢?”
徐徐转身,凌妆一一审视在场所有人,朗声道:“《殷律》里说,妻年五十以上无子,听立庶子。疏议据此解释为,女子年四十九以下无子,未合出之。圣祖皇帝又下诏,凡朝廷命官,四十以上无子方可纳妾,天下钟鸣鼎食之家莫不以此为家训。我入申府三载,未有人提出要为夫君纳妾,妾尚以为申家恪守圣祖之训,虽心中有贤良之念,却一直不敢辱没家声。爹爹商户出身,书读得不多,今日说出这番有违律历的话来倒也罢了。诸位公子都是读书人,怎地无人提醒一句?”
凌妆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话并不多,众人不料她如此大胆,个个惊异莫名,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更何况樊氏早有为儿子纳妾之心,只是顾忌凌东城,尚没有明说,谁知能被凌妆拿作痛脚。
申武振老脸挂不住,信手操起座边茶盏狠狠掷了过来:“泼妇!便是无子不能休你,你如此忤逆长辈,口出不逊之言,休你也断然不亏!”
凌妆本已累到极限,却还是敏捷地侧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茶盏,那上好的细瓷跌落地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尖声,振聋发聩。
诸人心头皆是一跳,樊氏也不自觉地捂住心口,待醒过神来,立即站起身朝佣人喝道:“都杵着干什么?还不准备笔墨,侍候三爷写休书!”
下人哪敢怠慢,何况那笔墨早在堂后备着,便立即有仆佣将一黑漆翘头条案抬上置于堂心,上头不仅笔墨纸砚齐备,连摁手印的红泥都赫然在侧。
在父母的怒目注视下,申琳手心冒汗,今日之前,就算他本意并不想休妻,眼下也成了骑虎之势,何况几年来,与凌妆的相处亦有许多不快。他不敢露出半点违逆的意思,疾步走到场心,挽起袖子提笔就欲落墨。
却听凌妆一声清脆的叱喝:“且慢!”
申琳不由得怔怔转头。
樊氏怒容向凌妆面上一指:“如今后悔可也晚了!你们凌氏不也是商户出身?只怕还更微贱!听说当年你爹不过是个学徒,后来又从过海盗。原本我对你还有一念之仁,想让你继续留在府中,只明面上对外头说与凌家断了姻亲,可你竟敢侮辱老爷,再说什么也是枉然!”
樊氏与申武振结缔多年,渐渐发展出了十足的夫妻相,满面横肉将年轻时候秀丽的五官挤成了一团,尤其是那双眼睛,已呈三角形状,身上穿着的暗金云纹遍地蟹爪菊妆花缎褙子是最上等的进贡料子所裁,虽则显得身材更加臃肿,倒是一派富贵。
凌妆在她面上眼中找不出一丝平日的慈爱痕迹,将苦涩吞入口中,淡淡笑着说:“太太多虑了,丝泽府既然是个不讲信义的地方,就算你们要留,我也但求速去,只不过离开之前,有一事尚要告知。”
堂上静默一片,无人问她究竟要说什么,尤其申琳,在案桌能遮挡住父亲视线的位置下急切地冲她摆手。
凌妆毫不理会:“三年前我出嫁时,父母替我置办了千亩良田、七家庄子,二十间铺子、湖边一个园子、一百多台各色首饰、衣料、药材、用具等……我房里都有单子契约存着。素日铺子庄子夫人托赖人管着,请早点清退,休书你们慢慢写,我这便回去清理一番,也好速速离去,不碍诸位的眼。”
她略低头冷冷清清地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樊氏急吼:“站住!”
凌妆施施然回身:“太太还有何指教?”
“娶你时我们家也是下足了聘礼的,自然是两清,你房内穿用的东西能带走多少就许你带走,这是我们给你最大的恩典,别的,也毋庸痴心妄想!”樊氏说得又急又快,显然是之前也考虑到如何处置她庞大的嫁妆,早就商量好了说辞。
不过大殷的风俗人尽皆知,女子的嫁妆男方需动用尚要同妻子商量,休妻则更没有贪了女方嫁妆的道理,便是闹到官府,判下来最多也是扣抵聘金,而申府的聘金相比起凌家的嫁妆,显然是九牛一毛,何况在官媒那儿亦有存证,如今他们有恃无恐的样子,倚仗的是什么,心思玲珑如凌妆,怎会不知。
见凌妆转身,还不等她开口,大少爷申瑾踏上几步挡在她面前,说道:“官中断了籍没凌家家资,告示还贴在府衙前,就算我们给了你嫁妆,你也带不走,倘或报官,你便连自家穿戴细软都留不得一成,识时务者为俊杰!父母向来仁慈,知道你手头宽裕,也不盘查,日后生活并不成问题,你还不知道分寸?”
其实官府判了籍没凌东城名下的所有财产,但并未连坐亲友,出嫁的女儿更不在此列,申府倘若还了她嫁妆,自然也容易安排。只是他们若去报官,又说她被休还算是凌家人,结局必然不乐观。
每常说人情如纸,却不料原本的一家人落井下石起来比陌生人更狠更难抵挡,凌妆心底里冒出无边怒火,直想闹个鱼死网破,也不叫东西便宜了这些披着人皮的狼,但总算没有被气得全然失了理智。
从今往后母亲弟弟与自己的生活好坏,是否有钱打点,让父亲早日结束流放生涯,桩桩件件……全系于此。便是自恃医术,大殷也少闻女子行医的前例,何况病人一瞧大夫是年轻女子,也必不肯上门。
意气用事并不明智,凡事选择损失最小的法子才是上策,凌妆料理生意多了,耳濡目染之下,即使气得发晕也还懂得权衡利弊。
瞬间,她胸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想拿回全部的嫁妆,申家这伙恶狼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强自按捺下滔天怒焰,她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笔帐暂时记着,将来若有机会,必定加倍偿还,眼下还是能争取到多少才是要紧。
凌妆也不再装笑脸,冷冷瞥着申瑾:“我的嫁妆如何处置,恐怕还轮不着大公子置喙!今日你们欺我如此,便闹到府台甚或按察司去,也再无可惧的。要是如你们的意,我也带不走多少东西,何苦还替丝泽府遮脸面?我倒想叫满城的人看看申家是怎样的门楣,一个亲家遭难不仅不帮衬一把,反而贪得无厌欲把人逼死的门庭,如何在杭城立足!日后还有谁敢跟你们攀亲道故!”
商户人家讲究的是诚信,凌妆深知关起门来他们会露出真面目,但其实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休妻,本身就是件极容易惹人诟病的事,不定他们要在背后泼自己多少脏水以证明休她是休得无奈。无非欺负凌家只剩下弱母幼弟,没人帮着出头,自己又才十八岁,平日里对着谁都是笑脸盈盈,料定也是不会闹的,才作出如此形状。
可是真要闹将起来,申家不可能不怕,而此时的凌妆,自然是他们怕什么就挑什么来,她这也是号准了申家的脉。
“好一副伶牙俐齿!”申瑾狠狠丢了一句,不敢自作主张,凑到父亲耳边嘀咕了几句。
凌妆淡淡打量他们,见申瑾偶然斜她一眼,目中凶光忽闪,猜想他必出不了好主意,猛地想到大家撕破了脸面,如果他们不放她出去,也不说休,直接将她软禁,对外称病不出,一样能霸占她的所有嫁妆,自己就有可能一辈子不见天日,如此倒是更为棘手。
心思电转,不等他们再开口,凌妆取出帕子拭了拭眼角,颤声道:“今日我们凌家落到这般境地,也不怨你们想脱了关系,父亲一案,得罪了许多勋贵,申家不解了这姻亲关系,只怕将来步履艰难。我母亲今日就在府中,我权且代她做了主张……”
听她忽然转了口风,申武振与樊氏的脸色都稍稍缓和,二叔申纲振赶紧讪笑着打圆场:“侄媳素来明白是非,凌家遭逢大难,我等也是极为同情,兄嫂既然已允你带走穿用的物什,你多装些箱笼也就是了。你们家人丁不旺,开销也尽是够的。大家好合好散,倘若有什么难处,往后到府中知会一声,必然会拉拔一把,你看如何?”
申纲振话虽说得好听,但还是想留下她的嫁妆,凌妆冲二叔施了一礼道:“叔叔应该知道,《殷律》里明言,‘离婚之日是,无论何原因,其妆奁应听携去。’这里倒没有退聘金一说,只说不论离异是何原因,嫁妆自是要任由带走的。至于官府籍没了凌家的家资,我既已出嫁,算不得凌家人,再从申府被休,则是另一回事。再不济,我家二位舅舅,姨母等也都居住本城,我是拜了他们为螟蛉也好,还是另嫁也罢,于律法上都说得通,不过名分的事罢了。如今局势如此,我也不想多做纠缠,所有的嫁妆就二一添作五,我带走一半,申府留一半……”
说到这里,凌妆住了口,观诸人面上神色,几个叔叔婶婶似乎都颇为满意,纷纷盯着决策人申武振,似巴不得他马上放下话来敲定。
其实就算她的嫁妆留下来,叔叔婶婶家估计也是分不到的,所以他们觉得凌妆已然十分大方,大房这次是占尽了便宜,所以自神情上免不了流露出来。
申瑾与樊氏尚不甘心,樊氏朝长子使了个眼色,申瑾扶了父亲坐下,一边用着请示的口吻,一边却又明显提高了声音:“父亲,说来凌家房产俱都没了,他们孤儿寡母确实可怜,不若将湖边那园子给他们便了,这园子价值不菲,也算是行善积德罢!”
见申瑾把话倒过来说,凌妆倒也沉得住气,只冷声道:“谁是孤儿寡母?大公子说话请注意分寸。”
现在她已处于极度的弱势,要是再示弱,恐怕就真的争不到什么了,她深谙商场上讨价还价的门道,满面凌然之色,“给申家留下一半是我最后的底线,你们莫要欺人太甚,否则我们凌家人便是有一口气在,也要把官司打到底!即便鸡飞蛋打谁也没有,我也认了!”
凌东城是流放不是过世,凌妆驳斥申瑾站得住脚,而且一语双关,虽然凌家本族都不在杭城,到底还有亲戚故旧,看在财产的份上,若有人带信回乡,凌氏族人恐怕千里迢迢都会过来理论,闹大了说不定申家一分也捞不着……
申瑾还要再说,申武振一挥手,沉声道:“都罢了,就照她说的,留下一半带走一半,具体的契约清点事宜,太太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