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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宛月那天见过从风,心里的牵挂日重一日。那孩子会戏法,长得像夏福常,王嫂又说他耳朵后面真有一颗红痣,便断定一百一就是自己的孩子,盼望能再次相见。但她如今没了自由,被秦矗禁锢在家里,不许与外人接触。俗话说母子连心,打从风被活埋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无端的坐卧不宁,无端的心慌意乱。
这天夜里,易婉月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儿子在荒山野岭叫她,她拔腿往前跑,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动。好不容易快到面前了,儿子却身子一歪,掉入了万丈深渊。她看不到儿子在什么地方,只听到儿子喊“娘,救我”的声音,她也跟着喊“救命”,但喊不出来,越喊不出来越着急,正在惊慌失措,忽然一声闷响,山洪暴发,滔滔的洪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铺天盖地而来,灌向儿子落下的深渊,瞬间深渊变成了一片汪洋,儿子被淹没了……
惊醒之后,心里砰砰乱跳,再也无法入睡了,一遍又一遍念叨佛祖保佑。夜好像没有尽头,她苦熬到天明,把刚起床的王嫂叫到自己房里,像凄风寒雨中绝望的病猫,对她述说噩梦的情景。
王嫂听了胆颤心惊。自打知道那孩子是易婉月的骨肉,便时时替她操着一份母子团圆的心。日前得知从风失踪,郧中隐一干人正在寻找,暗自焦忧不迭,但不敢对太太声张。这会儿听她说出一场噩梦,暗道:“千万别是个凶兆。”强作欢颜安慰易婉月:“太太,梦是反的,孩子吉人天相,您不用替他担心。”
“我心里不踏实。”泪水湿润了易婉月的眼眶,她撮了一把鼻涕,眼泪随之溢出来。
王嫂说:“我方便时去瞧瞧他,回头给您回话。”
易婉月包一封碎银,让她带回去贴补家用。王嫂本不想领受,只因家中老娘卧病在床需要钱用,也不见外,便半推半就接了。
王嫂到秦府整十个年头了,得蒙易婉月的恩惠才有今日。
她年轻时曾是一颇有姿色的女子,二八年纪嫁到家境殷实的王家。岂料婚后没有生育,遭婆家嫌弃。到三十岁上又死了男人,王家人愣说她命恶,竟狠心剥她一个净身,仅留一领单布衫,逐赶出门。
因无脸折回娘家,又没处投奔,便孤身流落街头,白天街坊乞食,夜间古庵栖身。只因面软,不肯没廉没耻的求告,有善心人给一口便吃了,没人施舍时便忍饥挨饿。过了些时日,渐渐蓬头赤脚,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
时值初冬,老天爷降下一场寒雪,出不得门,饥寒交迫,蜷缩在庵檐下颤抖。
这一天恰逢易婉月来庵中烧香,落轿之时一眼瞅见她,觉得可怜,上前问明原委,顿生恻隐之心。拜佛出来,就把她带回家做了帮佣。
王嫂在秦府吃有三餐,睡有床笫,穿着易婉月穿剩的衣服,没有多少日子就不再是街头乞讨的模样了,不说靓丽,却也光鲜。她做人有分寸,上下左右都相处得好。虽然说话不拐弯,但从不伤人。干活勤快,又有章法,就连秦矗也挑不出她的毛病。她对易婉月更是感恩戴德,周到服侍,时常总想着报答。
她听太太说那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想着正好替太太用心。没成想面还没认真切,便出了莫名之事,心中叹息不已。
她要出门买菜,当下挽个菜篮,匆匆出了秦府,想着先把太太馈赠的碎银给母亲送去,因要赶时间,抄了一条近路,出北城五里就可到娘家,但这条近路须从凶宅旁边经过。
走到那地儿,虽是青天白日,也有些畏怯。两脚急急的往前赶,不错眼珠儿的只顾看路。冷不丁数声狗叫,一黑一黄两条狗箭一般窜到面前,堵住她狂吠。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甩着菜篮慌乱阻挡。两只狗往凶宅方向后退,她也后退,不敢再往前了。岂料两只狗又窜回来,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她夹在中间,进不敢进,退不敢退,急得直哭。前面的黄狗“嘎汪”一声,咬住她菜篮往凶宅方向拖拽,惊悚之间,菜篮被黄狗夺走。跑不多远,黄狗停下来,回身望着她哀嚎。身后的黑狗也趴在地上哼唧,看那情状,倒不像是要咬人,只是不让她离开。她试探着向那黄狗靠近,黄狗叼起菜篮,一步三回头往凶宅缓缓行走,那黑狗则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折腾了这么一会儿,渐渐定了神思,心想,这两只狗不咬我,却又纠缠我,倒是为什么?转念自道:“都说狗通人性,莫不是有事求我?”于是又探步向黄狗走近去。
那黄狗见她跟过来,就把菜篮一径叼到凶宅门前,冲那屋内吠叫。她住步想望,心下疑惑,那里边该不会有什么怪异之事吧?踟蹰不敢向前。身后的黑狗见她立着不动,又“汪汪”急促叫起来。心想,我今儿被两只畜生逼着,不去瞅个究竟,怕是走不脱了。心一横,壮了几分胆,自道:“世间无神鬼,都是人做起,怕什么!”便放步走过去。
两只狗似乎会了意,前腿趴在门板上,又一齐冲屋内狂吠。
她粗咳一声,透过门缝里瞅,里面朦朦胧胧,看不出名堂。但两只狗一个劲儿地叫,也不敢大意。细瞧半天,忽然觉得屋里的床铺柜子在屋中央挤做一处,这不明摆着被人挪动过吗?那老头儿死后再也没住过人,是谁没事找事干这种荒唐事?心里打一激灵,自疑自问:“不会有人在这儿杀人藏尸吧?”
猛然想起这些天郧中隐几个在寻找太太的孩子,惊疑想:该不会有人把他谋害了吧?转念又自责:我怎会有这种不吉的想法?呸、呸,太太的孩子命大福大,绝不会遭遇不测。
只因女人辨事多凭直觉,这念头冒出来,心里惴惴的按耐不住不安。心想,不怕一万,就怕、就怕万一。不行,我今儿就算做件傻事,就算被太太责骂,也得冒失一回,一定得叫四大棍来瞧个究竟。一时慌张失智,对两只狗说:“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叫人来。”
两只狗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哼哼唧唧在门口趴下来,又吠了两声,似乎催她快去快回。
前天从风躺在地洞里,学狗吠叫,虽然声音微弱,却因四下里甚是谧静,狗的听觉又倍儿灵敏,嘤嘤之声猝然入了俩豺舅之耳。忽然奋蹄跃窜,伸出前爪在门板上乱扒。只因扒门不开,便在门前盘伏不肯离去,频频昂首吠叫,似是唤人救援。然偶尔有人路过,都远远的避开。听见狗吠,更是惧怕,望都不敢望一眼。直到今日王嫂要回娘家,走的是一条必由之路,才被它们逼引过来。
王嫂折回北城,急奔到菜市,找到赶大车的老方头,惶惶的说:“方叔帮个忙,我急着找人,您给赶趟车。”
老方头是她娘家邻居,瞧她猴急样儿,二话不说,驱车就走。王嫂知道郧中隐一伙常在码头卖苦力,便拣直驰来。
郧中隐几个苦寻了整整四天,没见着从风的踪迹,便商定留马翼飞在家,其余三人随庚妹去耍猴人出现过的虹城碰碰运气。好在王嫂来得及时,正要购票上船,被她一把拽住,这几个回头一瞅正是从风误认做娘的王嫂,猜她有事要说,就跟到一边。王嫂急忙把刚才所遇到的情形和自己的猜测告诉一遍。
大伙听了,将信将疑。郧中隐略一沉吟,斩钉截铁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先去那儿瞅个究竟。”
王嫂欲走,忽又回过头来叮嘱说:“几位兄弟,千万别对人说我来找过你们。”
说罢驱车离开。
郧中隐领着众人急急如律令,吼一声:“喂,赶车那老伯,捎带手儿载咱一程,不少你钱。”
王嫂怕招秦家人眼目,犹疑不决。庚妹腿快,追上去拦住,求告说:“送佛送到西,双倍车钱。”
郧中隐四个已经撵上,老方头听说双倍车钱,准了他四个,驱车一直送到城外。
一干人跳下车,匆匆付了车钱,谢过王嫂,风驰电卷奔至凶宅。
两只狗仍然趴在门前,见有人来了,摇着尾巴欢叫。
郧中隐把锁砸开,众人涌入,立马四下搜寻。
这屋内原是家徒四壁,除了几样破旧家具,也没什么难寻之处,哪里会藏着有人?疑心是王嫂瞎掰六九,一个个垂头丧气。
正要离开,只见两只狗往那床铺脚下乱抓乱扒,郧中隐抬手嚷叫:“快,快把这些破玩意儿挪开!”
众人也觉出狗的抓扒蹊跷,急忙把家具移到一边,就见有人为的痕迹,晓得事非寻常。扒开尘土,露出一块盖板,急忙掀起,果然里面躺着一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郧中隐大吼:“别愣着了!”
自己探步下去,托住这人的身子,大家搭把手,小心翼翼抬出地窖,张眼一辨,认出正是从风。但此时已全身冰凉,四肢僵硬。庚妹当即哇地哭起来。
郧中隐几个俯身解开他身上的索子,连连呼唤,似已无生的迹象。
庚妹的心像一只瓷碗被一大锤砸得七楞八瓣,扑地恸哭。
大家都悲痛至极,泣不成声。
郧中隐悔叹连连说:“从风,我们来晚了,兄弟对不住你。是什么人下如此毒手,是人是鬼,哥儿几个一定要找出来替你报仇!”
庚妹想起把从风打虹城带来天津,一路从磕磕碰碰到相依为命的历历往事,不由得抑制不住难分难舍之情,苦泪连连,泣道:“是我害了你,当初就不该带你到这鬼地方来,你要还留在虹城,怎会遭受恁么大的劫难。从风,我心里的悔恨,一辈子也不能宽恕自己。”
郧中隐说:“嘎三,快去叫车,咱们把从风接回家。念坤,你去买身上好的殓服,顺道多带些香烛纸钱。”
二人领命,含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