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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窦氏死亡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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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阿乐没有回客栈。

    宋慈心里虽然觉得有些别扭,可也没有太过担忧。与安盛平、徐延朔他们离开芙蓉阁后,他便回了客栈,早早地就寝了。

    谁知第二天一早却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披上袍子,打开门时,却看到了一脸焦急的福顺。

    “宋公子!对不住,对不住!”他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圆脸,此刻却愁容满面,“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宋慈的睡意顿时醒了一大半,下意识地迈出房门,朝着隔壁的房间看了看。

    那是阿乐的房间,但此刻,即便他这边这么吵闹,那房门却紧紧闭着。很显然,阿乐根本不在房里。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不由得蹙紧了眉头。“怎么回事?”

    “是阿乐……不、不对,”福顺苦着一张脸,无可奈何道,“他和那绿荞,出事了!”

    芙蓉阁外围满了人,只是与夜晚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感觉不同,现在的芙蓉阁,俨然成了个是非之所。门外的男女老少,

    全都不避讳地指指点点,一个个的,义愤填膺,恨不得冲进去拆房揭瓦。

    福顺引着宋慈下了马车,远远地,宋慈便看到了正等在门口的安广。

    他的衣着还是昨晚那样,并没有任何改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虽然冷冰冰的,可看起来却仍旧神采奕奕,英姿飒爽。

    只是,他唇边和下巴上的胡楂却出卖了他,宋慈知道,他昨晚必定是彻夜未眠,连夜提审了上官笠……

    “宋公子,”他虽然对宋慈没什么好感,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何况,少主在等着宋慈。“请。”他说着,拨开人群,护送着宋慈走进了芙蓉阁。

    大堂里坐满了人,不仅有芙蓉阁内的姑娘,还有几个夜宿未归的客人。

    正所谓人间百态,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也都大不相同。有的姑娘三五成群,摆出一副娇滴滴又害怕的样子,有的客人虽然不耐烦,但也不敢有所表示,怕引火上身。不过也有那么一两个不怕事儿的,正站在大门口和把门的官差理论,想要赶紧离开。

    宋慈进了屋,却并没有看到阿乐或是安盛平的身影,他甚至连柳仙仙都没有见到。

    整个大堂,除了昨晚看见的穿着淡紫色罗裙的妇人外,宋慈再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

    “在哪儿?”

    他低低问了一句。

    安广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带着他朝二楼走去。

    宋慈觉得有些奇怪,昨日柳仙仙不是说这二楼是有些身份的姑娘才能住的吗?而按照福顺所说,那绿荞姑娘……似乎并没有这个特权。

    带着疑问,他跟随安广上了楼。

    结果刚到楼上,就看到了正站在走廊上的徐延朔。

    他低着头,正与柳仙仙说着话。两人脸上的表情都相当严肃,尤其是柳仙仙,也许因为现在是白天的缘故,她脸上的妆容素雅,衣着也较之昨夜朴素了很多。

    一件粉底碎花的裙子,桃红色褙子,腰上系着条银白的腰带,头上松松散散地绾了个发髻,除了一支金步摇外,再无其他装饰。

    此时的她与那一身绛色常服的徐延朔站在一起,竟然不论是身高外形,还是面庞气质,都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徐延朔见了宋慈,朝着他的方向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些过去。而柳仙仙也全然没有了昨晚的恣意,敛起表情,微微一个万福。

    一路上,宋慈已经听福顺说了个大概,知道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但当他真的看到眼前的一切时,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这二楼有不少房间,而每一个房间都有个雅致的名字。他进屋前,下意识地扫了眼挂在墙上的门牌。

    和昨晚抓了上官笠的那间月香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房间的门牌乃是“暗香阁”。

    宋慈摇摇头,说是雅间,可其实,还不是那些达官贵人纵情声色的场所……起这些雅致的名字,又有何意义?

    推开门,便有股浓烈的酒气和腥臊传出,宋慈不禁皱起了眉。

    待到他迈步进了屋,才发现这里凌乱不堪,显然昨晚经历了一场大战。

    安盛平端坐在桌前,神情严肃,看到宋慈终于来了,脸上的表情这才有所缓和。

    那名唤绿荞的姑娘就跪在安盛平的面前,低着头,正在轻轻地抽泣。她衣衫不整,翠绿色的裙子竟然被人撕扯得破了好几处,尤其是裙下摆,俨然被撕烂成了几条破布,露出了里面浅粉色的亵裤和一双水红色的绣鞋。

    而阿乐,就站在她的身边。

    安盛平没说话,朝宋慈努努嘴,示意他看向里间屋的大床。

    宋慈明知道阿乐正朝着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绕过他们,走进了里屋。

    和外间屋打翻在地的酒菜、破碎的花瓶、推倒的屏风相比,里屋倒是整洁了不少,似乎昨晚所有的战场都集中在那张硕大的雕花大床上……

    水色的锦被,凌乱不堪的床单,扔了一地的衣服,还有挂在床脚的几块翠绿色的布条……

    当然,还有正赤身趴在床上,早已死透的窦天宝。

    窦天宝,男,今年三十有一,乃是这长乐乡内最大的酒庄—天福号的二当家。

    掌管天福号的,正是他嫡亲的哥哥—窦天福。

    昨夜,安盛平看出了阿乐对那绿荞有心,但正如柳仙仙所说,那绿荞姑娘心气极高,一般的客人根本进不了她的眼。

    但昨晚不知何故,阿乐居然真的和她说上了话,再加上福顺的打点和那张高额的银票,她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抗拒,而是牵着阿乐的手,一起走上了二楼的容香阁。

    虽然一楼也有房间,但福顺给的那银票,便是想在这二楼的雅间住上个十天半月也是绰绰有余。所以,那接了银票的女管事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了好酒好菜,叫绿荞好生伺候这位安公子的“贵客”。

    关起容香阁的大门,阿乐与绿荞单独相处了将近一个时辰,而后,不知是什么原因,绿荞姑娘居然一个人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而她刚刚走出没多久,便遇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窦天宝。

    窦天宝平日里蛮横惯了,此时似乎又饮了酒,看上去神情恍惚,极度地暴躁。再加上,他原本想要找的那位姑娘居然因为身体抱恙不肯接客!一时间所有的愤怒和疯狂一起爆发,不由分说地将绿荞拦腰抱起,直接掳回了自己所在的暗香阁。

    那一夜,绿荞经受了非人的凌虐,最后甚至昏了过去。

    可当她醒过来时,虽然浑身是伤,但她毕竟还活着。反而是那窦天宝,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她的身边。

    两人同卧一张床,她甚至无法解释他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而死。

    所以现在她和阿乐都成了最大的嫌疑犯,因为除了他俩,再找不出任何人有杀死窦天宝的动机和机会。

    宋慈站在房里,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叹出。

    昨夜他睡得并不好,拜访过柳仙仙后,他一直在思考着她说过的那些话。

    结合女鬼挖心案的几个受害人,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了些头绪。但是没想到今天还来不及去细查,便赶上了这么恼人的一起命案。

    他暂时不想跟阿乐说话,虽然他相信这不是阿乐做的,也没迂腐到要去避嫌。可他却怕自己会因为阿乐的话而先入为主,影响了判断。

    所以,比起盘问证人和疑犯来,他还是想要先自己看看,好让心里有个底。

    正如第一眼所见,这房里最引人瞩目的,便是窦天宝陈尸的大床。床单凌乱不堪,被褥全都散开堆积到床角。而一路走进去,地上、床榻边,到处都散落着脱下的衣物。

    这些衣服有的是死者窦天宝的,有的是绿荞身上的。

    不过后来绿荞苏醒了过来,为了遮羞,便又把衣服穿了回去,因此现在还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撕碎的布条了。

    宋慈自己虽然没有经验,但也知道男女之间有时候会有些小情调……而这,俨然已经超越了“情调”二字,甚至上升为了犯罪。

    他还没有去检验绿荞姑娘身上的伤,可仅凭这一片狼藉,也能大致猜到昨晚的情景有多惨烈。

    绕开那些衣物,他走到了床边,马上就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虽然受害人正赤身趴在床上,可从他侧着的后脑勺看过去,宋

    慈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脸旁的一大摊呕吐物。

    人喝多了,又进行了激烈的活动,会昏迷甚至呕吐也是正常现象,但这会不会才是他真正的死因呢?

    宋慈下意识地伸出手,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人回应。他这才想

    起平时负责为他递送验尸工具的阿乐此刻还站在门外,而且,还成了本案的嫌疑人。

    没办法,他只得朝屋外招了招手,叫福顺进来并去把他平时验尸用的那套家伙取来。

    福顺听了他的吩咐,点点头,跟阿乐要了工具,马上送了进来。只是临出门前,却又忍不住在宋慈身旁低低道了一句:

    “宋公子,阿乐可是委屈了啊……”

    宋慈笑笑,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看着办。

    待到福顺出了屋,他这才戴好手套,又唤了徐延朔和安广进来帮忙。

    二人将窦天宝的尸体翻了过来,宋慈一眼便看到了窦天宝额上有一道拇指长的伤痕,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受伤后,也没有刻意包扎,所以那伤口旁还带着些血污。不过宋慈认真地检查了一下伤痕的深浅度,应该不足以致命才对。

    接着,宋慈又按了按他的四肢,试着想要弯曲他的关节,但这尸体显然已经出现了尸僵,从其僵硬的程度,再配上他身上的尸斑来看,死了应该已经超过三个时辰了。

    宋慈心里默默算了算,的确,那正是他们离开芙蓉阁后,阿乐独自留在这里的时间段。

    因为窦天宝死前曾有过房事,所以此时全身赤裸,并未穿任何衣物。纵使都是男人,可有洁癖的安广还是忍不住别过了头,他微微蹙眉,一脸的嫌弃。

    就连徐延朔也表情尴尬,他犹豫了很久,才试探地问道:“这死者,该不会是脱阳而死吧……”

    宋慈一开始也有着同样的疑惑,但当他看到尸体的一刹那就明白,这窦天宝绝不是因为纵欲过度导致的脱阳。

    “不是,”他说着,也不避讳,用手指着死者的下体,正色道,

    “虽然有句话叫酒后不入房,醉酒后行房也确实有着一定的危险,但徐大人请看,如果他真的是死于房事,那此处应是勃起状态,显然死者并非如此,所以应该不是这个原因造成的死亡。”

    他这话说完,徐延朔这才松了一口气。芙蓉阁是个青楼妓院,闹出人命来,自然会叫人往这方面联想。而且看刚刚外面那个阵势,附近的居民怕是全都这么认为,所以想要借此为由,前来闹事。虽然这和徐延朔毫无关联,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似乎多少存了一些私心,不希望是因为这个才害死了人。

    “他死前吐过,该不是被呕吐物卡住喉咙死的吧?”一旁的安广连头都没有回,冷冷道。

    宋慈知道他面冷心热,也不希望这件事牵扯到阿乐的头上。

    “是不是,看看便知。”

    其实就算安广不提,宋慈也会检验的。这窦天宝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放眼望去,除了额头有一处伤口外,再无其他伤痕。现在又排除了脱阳症而死,所以呕吐物也成了需要排查的重要一项。

    宋慈也不嫌肮脏,轻轻掰开了死者的嘴巴,那腥臭的味道着实令人闻着一阵阵恶心,可这是他的职责,不论是为了阿乐,还是为了真相,他都不会介意。

    “也不是,死者口中并无呕吐物,喉咙干净,并不是被这呕吐物呛死的。”

    “奇怪了,”徐延朔看看宋慈,又看看那正站在门外,不住朝里

    面张望的阿乐,“不是呛死,不是脱阳,好端端的,这窦天宝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见了阎王?”

    “阿乐来过这房间?”

    就在屋内之人全都陷入沉思时,宋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尽管因为他和阿乐的关系,实在不好开口,但为了案子还是得问清楚。“是,绿荞醒了以后,发现姓窦的死了,哭着跑回了昨晚阿乐留

    宿的容香阁,阿乐就跟着她一起进了这里,阿乐可能是想帮忙,但看到姓窦的已经没的救之后,就马上差人去报了官,通知了我们。”

    所以,阿乐才有了嫌疑,因为他进过这间房,接触了死者。当然,更主要的是,他有这个杀人动机。

    宋慈看着全身赤裸却又并无明显外伤的窦天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他转过身,跨出了里屋的大门。

    “福顺。”“是,小的在,宋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去帮我找一样东西,当然……”他说着转头,朝仍旧站在里屋的徐延朔和安广微微一笑,“可能还需要两位再帮一下忙。”

    半炷香后,芙蓉阁后院。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充足,微风。

    也许因为芙蓉阁多是女子,所以后院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绿树成荫,遍地鲜花,一阵小风吹过,拂起阵阵花香。连带着翩翩飞舞的蝴蝶,和那散落的花瓣,美得宛如一幅画卷。

    而在美丽又整洁的花园里,却铺着一条毯子,那毯子呈暗红色,是福顺向昨日在一楼接了他银票的小妇人借的。

    那小妇人姓赵,名叫赵金玲,是芙蓉阁一个有点身份的管事。

    摊开的暗红色毯子上赫然躺着那窦天宝的尸体。不知为什么,宋慈居然叫人把他从暗香阁里抬了出来,粗暴地扔在了后院的地上。

    虽然这里的女子都不介意,也都司空见惯,但为了雅观,宋慈还是在窦天宝的下身盖上了一块布,权当遮羞。

    而此时,宋慈就站在那尸体面前,手中还打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那伞是崭新的,用油绢制成,乍看之下,倒像是女子所用,不知为何,这大晴天的,宋慈一个大男人却拿着把红伞站在院子里。

    远处的阁楼上,碍于身份而不能到现场观看的柳仙仙和赵金玲一起站在栏杆旁,默默地俯视着这一切。

    “老板……”赵金玲蹙着眉,朝着宋慈的方向撇了撇嘴,“这位公子怕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柳仙仙手中摇着把小扇,虽然她也看不出宋慈到底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可他毕竟是铁鱼介绍来的,若是能入了那厮的眼,说明宋慈肯定有些过人的本事,“谁知道呢,咱们静观其变吧。”

    “是。”

    后院中,安盛平也问了同样的问题。由于比较好奇宋慈接下来要做什么,所以他也跟着一起下了楼,来到了芙蓉阁的后院。

    安广留在了房间里,负责看着阿乐和绿荞这两个“涉案人员”。安盛平看着宋慈,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你该不会是因为阿乐受

    了打击,所以傻了吧?”

    宋慈神色如常,看着他。“我是说,你干吗大晴天的打一把伞,而且还是大红色的?”“怎么,谁规定晴天不能打伞,男人不能打红伞了?”

    宋慈反问,竟然带了几分狡黠。

    安盛平闭起眼,仰头吸了一口气,待到再睁眼时,脸上却换上了笑容:“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都依你,我没意见。”

    宋慈也笑了,淡淡的,但却是发自内心。

    他举着那红伞,又往前迈了一步,而待到他靠近窦天宝的尸体时,更是将窦天宝整个人都遮住,完全隔绝了那直射下来的阳光。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看不出任何外伤的窦天宝,身上居然现出了淡淡的伤痕。那伤主要在他双膝之上,虽然浅淡,但却很明显。

    “这是怎么回事?”

    别说安盛平了,就连查案无数,见过不少死尸的徐延朔也瞬间睁大了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宋慈却又在这时退后了一步,随着他手中的伞离开,再也遮不住阳光,窦天宝膝盖上的伤痕又离奇地消失不见了。

    “活见鬼了!”徐延朔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宋公子你会变戏法吗?”

    “当然不是,肯定和这伞有关!”安盛平瞅着他,表情也由刚才的不可置信变成了佩服,“我没说错吧,惠父兄?”

    宋慈点点头:“正是,凡是受伤后过世的,如果受伤的时间不长,那伤痕就极有可能显现不出来。而这个时候,只要打一把红伞,在太阳下照一照,死者生前的伤痕就能悉数显现了。”

    徐延朔拍了拍手,恍然大悟道:“我说干吗非把窦天宝的尸体搬到后院来呢!还是宋公子有办法!不过……”

    他说着,话锋一转,索性蹲在了那尸体的旁边。

    “窦天宝身上只有额头处有个被割伤的痕迹,就算再加上这膝盖处的伤,想来,也不至于会送命,至多能推断出他生前曾与人有过瓜葛。”

    “徐大人这次倒是错了。”“哦?”

    宋慈苦笑,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却依旧解释道。“刚刚我检查过死者的手掌和指甲,他指缝中有些绿色的线头,

    应该就是那位绿荞姑娘身上的。他指关节上有些瘀青和血污,这说明,他生前曾经和人发生过冲突,但是他除了手上,其他地方再无别的痕迹,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这场打斗中,他一直处于施暴的一方,对方毫无招架和还手的能力,所以他才没有任何防卫伤。此外,他虽然无明显伤痕,可却有三处例外:一是这膝盖;二便是他的背部,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背上有几道淡淡的血痕……”

    宋慈说着,将窦天宝的尸身翻了过来,果不其然,他背上确实有几条血痕,应该是被人抓伤的。

    “我怀疑,这背上的伤,是昨夜绿荞姑娘所致,至于他的膝盖,可能是趴跪在床上造成的。”

    此话说完,一片沉默。

    宋慈这话里的意思实在明显不过了,窦天宝昨晚与绿荞有着激烈的房事,且在这过程中,窦天宝曾经对女方施暴,而那绿荞除了挨打的份儿,竟连一丝一毫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本来几个大男人围着一具全裸的男尸就够尴尬了,结果现在还要讨论这些,实在是……

    “咳咳!你说三处,那这最后一处,必定就是他头上的这个伤

    口吧?”

    安盛平咳嗽了几声,背着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是,但是我的观点和徐大人一致,这伤口虽然新,还挂着血污,却不足以致命。”

    “那也就是说,这窦天宝的死因,应该不是与人发生冲突,然后遭受外力伤害所致了?”

    宋慈摇摇头:“倒也不是那么绝对,不过就表面现象来看,似乎不像是因为外力,可……”

    他说着,仿佛陷入思考,沉默了一会儿后,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顺手将手中的红伞递到了安盛平的手中。安盛平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然后,便看见宋慈又蹲下了身,似乎心有不甘地,又将那窦天宝的尸体从头到脚,仔细检验了一遍。尤其是死者的头部,他这一次居然直接将那窦天宝的发髻解开,用手在窦天宝头上一寸一寸地触摸,也不知在找些什么。

    不知是因为后院的光线要比屋内充足,还是他这次检查得比较细致,总之,当他摸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了新发现,原本蹙紧的眉头竟也微微舒展了开来。

    “怎么样,难道有新发现?”

    安盛平心里莫名一阵紧张,忍不住问道。

    偏那宋慈却卖了个关子,并没有明确地告诉他,只是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吭声。

    这回,反而轮到安盛平郁闷了,无奈地笑笑,倒也没有追问。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问问当事人吧。”徐延朔是个急性子,而

    且他办案多年,对审讯犯人也比较在行,此刻,他很想问问绿荞和阿乐,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他也不相信阿乐和那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小姑娘会做出这种事来,所以很想尽快将此案了结,也好还给他们一个清白。

    “比起审问他俩,我倒是想先了解一下这窦天宝的底细……”宋慈说着,也不起身,而是转过头,蹲在那尸首前,朝着阁楼上的柳仙仙招了招手。

    柳仙仙一直关注着后院的一切,此刻见宋慈对自己微笑招手,不由愣了。

    “老板,”赵金玲也有些纳闷,“那公子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让咱们下去吗?”

    “下去就下去,反正咱们行得端,做得正,这件事不是绿荞干的,谁也别想冤枉咱们。而且……”柳仙仙说着,微微一笑,“我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能让那死鬼与他一见如故!”

    “死人叫窦天宝,是长乐乡最大的酒庄天福号的二当家。”柳仙仙摇着扇子,坐在后院的石凳上,一边优哉游哉地品着一壶桂花茶,一边无关痛痒道,“他上面还有个哥哥,叫窦天福,下面有个弟弟,叫窦天赐。”

    “既然酒庄叫天福号,想必是老大窦天福一手创建的吧?”宋慈虽然不认识他们三兄弟,但是仅听名字也能猜出个大概。

    “是啊,那窦天福可是个吃苦耐劳的,早年为了这酒庄没少操心费力,结果他辛辛苦苦打拼,下面两个弟弟却一个比一个叫人操心,不仅没为酒庄出什么力,反而变着花样在外面花天酒地,糟蹋

    银子。”

    像这样父母兄长在外操劳,晚辈却在外面败家的事情屡见不鲜,其实说白了,这种情况就是家里惯着,让他们这群败家子以为赚钱容易,所以才会这么变本加厉,不知好歹!

    “那窦天宝娶妻生子没?”这次问话的是徐延朔。“娶了,而且不止一个,他家有一妻两妾,不过孩子倒是没有,

    也不知是不是这厮不行……”

    说到这里,柳仙仙冷笑一声。她这么说完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是在场的几个男人都尴尬了起来。

    “这窦天宝是你们这里的常客?”

    “偶尔会来,他财大气粗惯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就更别说是花钱找的姑娘了。不过我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买卖,只要别太出格,自然也不会把他赶出去。”

    “这还不算出格?”徐延朔有些震怒,“那小姑娘险些就被他打死了!”

    说到这个,柳仙仙也终于露出了悲恸的神情,只是那表情瞬间即逝,转眼又化作了愤怒:“我若知道昨晚房里发生了什么,也许不等有人结果了他,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她说着,用力将茶杯往桌上一摔,那茶杯顷刻间粉碎,碎片刺入她的手掌,竟然扎出了血……

    “老板!”

    原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赵金玲忍不住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赵金玲从怀中掏出块绣着花的手帕,盖在柳仙仙的伤口上,想要替她止血,却在翻过她手掌的一刹那,赫然发现那上

    面还扎着一块碎片。

    “不碍的。”

    柳仙仙面不改色,低下头,将那扎在自己手心的碎片取了出来,随随便便地往地上一扔,这才将手伸向赵金玲,任由她为自己包扎。

    赵金玲急得都快哭了,偏偏柳仙仙的脸上却挂上了淡淡的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一般。

    见柳仙仙这样,倒也不像是装的,想来是真的不知道窦天宝竟然会施虐到这个地步,而且以她的身份,也不会是那种利欲熏心的老鸨,只在乎钱财,却不吝惜手下姑娘们的性命。

    只是,认识她才不过短短两日,他们却仿佛在这女人身上看到了无数面。她时而妩媚,时而冷漠,时而爽朗,时而坚毅……仿佛千变万化,却又从未改变。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们什么消息都知道,但是很抱歉,窦天宝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我们知道得也很有限。而且,也不是整个芙蓉阁都是言螺殿的人,就好像绿荞,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可怜人。”

    她目视远方,面容平静而忧伤。

    宋慈他们也没有说话,明白柳仙仙对此案也知晓不多。

    容香阁,也就是昨夜阿乐留宿的地方。

    这里虽然是妓院的厢房,但和刚刚那一片狼藉的暗香阁不同,在宋慈看来,这里既整洁又干净。

    不像是青楼娼馆,反而更像是普通年轻女子的闺房,既明亮又透着股淡淡的雅致。

    床铺虽然也是掀开的,可很显然,昨晚那床上并未发生什么,

    至少,在宋慈看来是这样没错。

    阿乐他们已经被叫回了这个房间,此时正和绿荞一起跪在几位公子、大人面前。他有些尴尬,想抬头看看自家公子,可是又不敢。他虽年纪轻,但却不是那种脸皮薄的人,因此平时看见漂亮姑娘也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欢喜,为了这个,宋慈没少说他。可他却从没想过人生中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就给自家公子惹了个这么大的娄子,“公子,我……我昨晚……”

    他说着,偷偷抬眼看了看跪在自己旁边的绿荞。

    绿荞昨晚被那畜生凌虐得十分凄惨,原本俏丽的脸庞,右半边已经被打得又红又肿,颧骨处高高耸起,左边甚至还挂了彩,据说那浑蛋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给了她好几拳,直打得她昏死了过去……

    “我跟绿荞一见如故,昨晚我们聊了很多,但是我喝不了太多酒,所以没过一会儿就醉了……公子您是知道我的,我醉了以后就会蒙头大睡,当时我就睡倒在这张大床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却看不得人家欺负弱小,要是我知道那浑账会强迫绿荞,您觉得我会缩头缩脑的,等到天亮才跑过去找他吗?”

    阿乐说的都是实话,这些与宋慈对他的了解,是完全吻合的。他确实不胜酒力,喝了酒,就爱睡觉。他虽然不会武功也没什

    么后台,但却有着年轻人热血的一面,遇事绝不会畏畏缩缩,而不去救助弱小。

    更何况,对方还是他心仪的姑娘。“你说你一直都在房里,没有出去过,可有人给你证明?”

    徐延朔却在这时,公事公办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阿乐语塞,“我都睡得人事不知了,哪有人给我作证啊,徐大人,您这可是为难小的了!”

    “没有人证也罢,那你且说说,你又是怎么跑去那暗香阁的?”

    “小的睡着之后,一觉就到了天明,后来是绿荞把我叫醒的。当时她哭得十分伤心,而且好像非常害怕,说是有个客人死了!我看她满脸是伤,走路的时候也一瘸一拐的,我心里其实挺气的,可又一想,我们公子教过我,凡事要以人命为重。”

    他说这些时,下意识地看着宋慈,似乎有些刻意讨好邀功的意思,倒是引得宋慈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而且,我跟公子还有我家老爷学过些简单的医理,尤其是一般的急救,我都懂的!所以,我就马上和绿荞一起去了那什么阁,结果一进去,就看到那人光着身子趴在床榻上,我伸手一摸,发现他早就凉了,而且气息脉搏全无,根本没的救!所以我就赶紧叫人去报官,去找安公子和徐大人来做主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便再不开口,规规矩矩往那里一跪,仿佛真的要等几位大人给自己做主一般。

    安盛平和徐延朔面面相觑,这个阿乐,这不是摆明要把他俩也给牵扯进来吗?也不想想现在还有外人在,他这么一说,反而让他们更加为难了。

    “既然如此,也请绿荞姑娘说说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吧。”宋慈不理会阿乐,而是朝着绿荞微微一笑,说道。

    直到此时,绿荞才抬起了头。

    和昨晚那个貌美如花的她不同,此刻她只能用“凄惨”二字来

    形容。

    衣衫褴褛,妆容凌乱,尤其是昨晚那望向安盛平时多情的眼睛,此时此刻也微微肿胀着,导致她只能眯着眼睛,用一条小小的缝隙来看人。

    宋慈看到她这副模样也是忍不住心疼起来。

    而直到她抬起头,宋慈才注意到,她那原本修长的脖颈上,居然有几道红指印。指印印在雪白的脖颈上,更加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昨夜,她险些就经历了死亡。

    若不是她命大,也许今早在暗香阁的大床上发现的,就不止窦天宝一具尸体了。

    “回公子的话,小女子真的没有杀死那位窦老板!”她脸上早就爬满了泪痕,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呜咽起来,“求大人们给小女子做主,我真的是冤枉的啊!”

    “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会查清楚的,若不是你做的,也断然不会冤枉了你。所以,你务必要一桩一件把昨晚的事情都一一道来,千万不要有所隐瞒!”

    “是,小女子绝不隐瞒!”

    “好,那你就从昨晚和阿乐一起进到容香阁开始说起吧。”

    “是,”绿荞趴在地上,朝着他们叩了个头,然后开始娓娓道来,“昨夜小女子本来是在大堂里陪着散客饮酒的,谁知金玲姐突然来找我,说是有位贵客看中了我,想要我去二楼陪酒,于是,我便见到了阿……啊,不,是这位大爷……”

    她说着,眼神瞟向了阿乐。那不是爱慕,也不是诱惑,反而是种信任,经历了这场意外,她显然已经把阿乐当成了自己可以依靠

    的人。而且,从她刚刚的话语来看,她似乎想直接称呼阿乐的名字,看来,他们两人竟真的相处得不错。

    “我与这位爷聊得很开心,但是他却不胜酒力,只喝了不到一壶酒就醉了,于是,小女子便服侍他上了床……”她说着,不自觉地抿了抿嘴,似乎有些羞涩,“大爷睡得很熟,也不知是不是醉得太厉害。我就先从容香阁出来,打算去叫人给他拿一碗醒酒茶,谁知,我刚刚出了屋子,就被个客人扯了手臂,硬生生往其他房间拉……咱们这芙蓉阁是有规矩的,不管大爷是醒着还是醉了,我既然收了银子,就是大爷的人,哪能在这个时间段去接别的客人!可那位就是不听,最后还、还……”

    见她越说越激动,之前被她爱慕着的安盛平怜惜地一笑,柔声道:“无妨,你慢慢说。”

    绿荞昨晚就对他一见倾心,此时被他如此温柔对待,更是感动得几乎落了泪,但她现在这副形象实在是自惭形秽,因此也完全没了昨夜直视他时的自信,只能默默低着头,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痕。

    “回公子,奴家一介女流,哪有能力与那喝醉了的客人抗衡。他叫窦天宝,我知道他是那天福号的二当家,有钱有势,而且他平时都是找蓉蓉姐的。不过我听说蓉蓉姐最近身体不太好,可能不方便接客。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再加上他喝醉了,所以就随便扯了我去……我不从,他就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因为月香阁的事,二楼走廊上没有什么人,楼下又乱,所以根本没有人看到,他力气太大,不容我反抗就把我拦腰抱了,去了那暗香阁……”

    接下来的话,不用她说,大家也都能从现场的惨烈状况,以及她这一身一脸的伤,猜出个大概,所以,她只是呜呜哭着,也没有

    细说。

    “我被他卡住脖子,渐渐觉得连气都喘不上了,脑袋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待到我再醒过来时,他已经趴在一旁不动了。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睡了,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叫老板为我做主……结果我下床时,不小心摔了一下,当时动静还挺大的,我心想完了,那窦老板要是醒了,还不得活活掐死我!可谁知……谁知过了半天,他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觉得不对头,去探了他的鼻息,才发现他居然没气了!”

    “然后,你就去叫了阿乐来?”宋慈并不觉得她在说谎,只是有件事他不明白,“为什么你发现出了事,第一时间不是去找芙蓉阁里的人来帮忙,而是去找阿乐?”

    绿荞愣了一下,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那时候,她下意识觉得,只有昨夜那位憨憨厚厚,笑起来甚至有些傻呵呵的客人能帮自己。

    “小女子也不知道,不过昨夜我和这位大爷聊天时,他说他总是和死人打交道,我想他或许可以帮忙……”

    话未说完,宋慈的眉头却又拧紧了几分,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和阿乐的目光对视。

    阿乐有些尴尬地用手搔了搔鼻子,低下头,什么话都没敢说。“绿荞姑娘,我再问你一次,昨夜你与窦天宝纠缠时,可有还

    手,与他搏斗?”一旁的徐延朔却在此时问道。

    绿荞很肯定地摇摇头:“没有,我虽然有所抗拒,但却根本称不上搏斗,大人明察,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大男人呢!”

    “那他头上的伤……”“哦,那伤是他进来时便有的,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我看他前襟

    上还有不少血渍,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此话当真?”

    “自然是实话,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芙蓉阁大门口的贾老三,他是专门负责把门的,昨夜肯定也见了!”

    她说得在理,而且以现有的证据来看,她确实不太可能是杀人凶手。

    但为了安全起见,宋慈还是为她验了伤,和窦天宝身上的攻击型伤痕完全不同。绿荞的身上全是防卫型的伤痕,尤其是她那手臂外侧的伤,显然是被窦天宝殴打时,她一直用双手护着脸面所致,但即便如此,也没能令她那张俏丽的脸庞幸免于难。

    至于她那指甲……也真的发现了一些血污,按照她自己描述,她确实是在反抗无果后,于行房的过程中,挠了窦天宝的后背。

    这一点,与宋慈的猜测基本吻合。

    看来,造成窦天宝死亡的,的确另有其人。

    只不过,唯一令宋慈不解的是,按照绿荞的口供,这窦天宝进屋后根本没有饮酒。虽然那房间里有个打翻的小酒壶,可流出来的酒水却并不多,那房间里以及窦天宝身上浓重的酒味又是从何而来呢……

    “老板娘,您知不知道窦天宝昨夜是几时来的芙蓉阁,他进门时又是什么样的状态?”

    审问阿乐和绿荞时,他们并没有避讳,因此柳仙仙和赵金玲也在旁边听着,随时准备待命。

    宋慈刚一问完,就见柳仙仙柳眉微挑,似乎想了一会儿,却又转头看了看身侧的赵金玲。

    “金玲,你说吧,大堂一向是你负责打点的,所以你比我清楚。”

    “是,老板!”赵金玲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会因为被几位官老爷问话就吓得语无伦次,“昨夜安公子和徐大人走后,福顺跟我说,要让绿荞来伺候安公子留下的贵客,之后我便安排他们上了二楼的容香阁。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窦老板来了,他来的时候已经喝醉了,摇摇晃晃的。哦,对,他头上确实有伤,不过已经不流血了,我还问了句有没有事,需不需要看大夫,结果却被他推了一把,真是好心让狗吃了!后来他叫我去找蓉蓉姑娘伺候……但是蓉蓉最近染了风寒,咱们这行,最忌讳把病传染给客人,所以她最近都没有接客人。不过我见窦老板喝得醉醺醺的,他脾气也不小,我怕他闹事,就先安排他去了暗香阁等着,打算找他平时偶尔会找的早蕊,可谁知道我上了楼,却发现他那时候已经自行找了别的姑娘在那屋……唉,若是我当时仔细听听,或者是敲门进去,也不会发生这事了!”

    她说着,颇感内疚地看看仍旧跪在那里的绿荞,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宋慈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你说他来芙蓉阁之前,已经喝

    醉了?”

    “是。”“那他当时酒醉的程度如何?”

    “这个……他身上的酒气确实很重,走起路来也有些东摇西晃的,不过我看他神志还算清楚,只是一直捂着头,眼睛也微微眯着,似乎头疼得厉害。”

    “哦?”宋慈听了她的描述,眼神发亮,似乎立刻产生了兴趣,

    “那他来的时候,身边就没个下人跟着?”“您这么一说还真是!那窦老板也算是半个熟客了,他平时来的

    时候,总会带个叫阿海的小厮,可昨夜,他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就觉得哪里别扭,可却想不起,这么一说就对了!”

    “那我再问你,这芙蓉阁的房间,是不是随便进出的?尤其是这二楼,除了贵客,楼下的客人有没有机会进来?”

    “这个我倒是可以回答,”不等赵金玲开口,一旁的柳仙仙却笑了,“咱们这里最讲究的就是客人的隐私,这雅间若是有了人,自然是不会随随便便叫什么人都能进了!”

    “话虽如此……”“我知道宋公子的意思,话虽如此,但毕竟没有上锁,若是有人

    进去,我们也自然不会知情。不过……”她说着,微微一笑,她做这行,每天要接触多少客人,若是不懂得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有今天的成就,“这事是不是与我们芙蓉阁有关,想必宋公子心里也已经有所判断了吧?”

    宋慈知道自己瞒不了她,于是也笑了。他没回应,也就等同于默认了。

    但他们却不能因为这样就结案,因此徐延朔便忍不住问道:“宋公子,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接下来,自然是去查查那窦天宝喝醉酒的源头,我认为,这第一站,便是窦府……”

    因为证据不足,又不能总是扣押着芙蓉阁昨夜留宿的客人,因此在简单的例行询问,并留下地址后,原本聚集在大堂里的客人便

    都被放走了。

    而安盛平则命人一路沿街询问,打听窦天宝在来芙蓉阁前,究竟去过哪里。没想到,打探的结果,昨日窦天宝总共就只去过三个地方。

    一是他自己家,二是他大哥开的天福号酒庄,三便是他殒命的芙蓉阁。而一直到他离开酒庄前,其实都是有人跟着的。跟着他的人,便是他那贴身的小厮阿海。

    “小的都伺候二爷好些年了,所以他每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全都知道!”

    阿海看起来没有福顺聪明,也不像阿乐那般质朴,虽然跟了多年的主子死了,却看不出他有半点的悲伤难过。他朝着安盛平和徐延朔点头哈腰,活脱脱一副狗奴才的嘴脸。

    “你说你都知道?”他原想对着几位大爷谄媚,谁承想,安盛平却最见不得这种货色,“好,既然如此,你就给我把这窦天宝从早上睁眼到他死,都干过什么,见过谁,全给我说一遍!哦,对了,我忘了你没跟着去芙蓉阁,所以,你怕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吧?”

    “这……”阿海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赶紧叩头道歉,然后也不敢隐瞒,按照安盛平的吩咐,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一一道来。

    “二爷出事前夜是睡在三姨娘的房里的,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在三姨娘屋里用了早午饭,又去了二奶奶房中谈了些事情,至于相谈的内容……”他撇撇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子,二姨娘和三姨娘争风吃醋,二姨娘仗着自己辈分高,打了三姨娘,

    三姨娘不依,跑去二爷那里告状,也不知是吹了什么枕头风,愣是说动了二爷,要把二姨娘扫地出门!所以二爷打算让二奶奶寻个由头,把二姨娘赶出去,顺便想把二姨娘身边一个丫鬟扶了正,纳做妾室。”

    这大户人家的后院,争风吃醋的事情总有发生,因此也是见怪不怪,但安盛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这二姨娘的丫鬟,还和你家老爷有染吗?”

    阿海呵呵一笑:“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咱们二爷平时就好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女人,后院里哪个房他不是说去就去,哪个女眷,他不是说睡就睡啊!莫说是咱们院儿了,就连三爷住的南院……”

    话未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嘴。

    不过这倒是引起了宋慈的注意:“你说窦天宝和他弟弟院里的女眷也有关系?”

    “这……”阿海适当性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装作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样子,抬头朝着宋慈挤眉弄眼一笑,低声道,“公子可别说是我说出去的!不过,咱们窦府上上下下,可能除了几位主子,其余人都知道了!我们二爷和新进门的那位三奶奶啊,可是老相识了!”

    原来,这位窦府三爷窦天赐最近新娶了一位夫人,此女姓邱,单名一个荷字,乃是天福号的一个伙计家的小闺女。

    听说,她经常去酒庄给爹爹送饭,一来二去的,就被窦天宝看中。某天窦天宝趁她不备,将这邱荷堵在了酒庄的后巷里……

    其实这邱荷跟她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之所以会让闺女来酒庄送饭,为的就是能找机会勾搭上主子,好飞上枝头变凤凰。据说他

    们原意是勾上窦天福,当上窦家的主母,毕竟他们掌柜的一把年纪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说明他不擅长与女眷打交道,兴许好上手!

    可谁想,窦天福一心一意只在生意上,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万般无奈下,又正好被那窦天宝给轻薄了,于是便半推半就地从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窦天宝占了便宜,却迟迟不肯负责,总是拿些小恩小惠的来打发她,反而比那外面找的姘头还不如。

    邱荷也是个有心机的,知道在他这里捞不到好处,就转而去勾搭窦天赐。

    窦天赐虽然不像他二哥那般好色,但也不是个好东西,整日不知上进,从小就喜欢在外面惹事。而且性格十分火爆,动不动就和人打得你死我活,所以这些年,他大哥没少替他去赔医药费。不过这厮脑子有些蠢笨,而且因为接触的女子比较少,没经验,竟然真的对邱荷动了情,相处不过短短几月,邱荷便珠胎暗结,有了身孕。他不知邱荷与自己二哥那段过往,便当真觉得自己要当爹了!

    兴冲冲地求了大哥,八抬大轿的,迎娶了邱荷过门。连带着,邱荷老爹也跟着沾了光,升职成了天福号的掌柜。

    “二奶奶平日里就看不惯二姨娘,自然愿意应了二爷的意,可是她却不答应让二爷纳了二姨娘房里的燕儿,结果闹得不欢而散。二爷一气之下,就去了天福号找大爷拿钱。”阿海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哟,看我这记性,去天福号之前,二姨娘还收到了消息,哭着给燕儿跪下了,想让她帮自己说好话,别把她赶出门。燕儿嫌烦,就跑来找二爷诉苦,两人当着二姨娘的面,那亲昵劲儿啊……总之,二爷后来就带我去了天福号,我们原本出门都是坐马车的,

    老徐能给小的作证!他是咱们家的车夫,平时不管去哪儿,都是他赶车。

    后来,我们就到了天福号,您不知道,窦家唯一能挣钱的啊,就是大爷。他当年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二爷一向花天酒地,只会花钱不会赚,三爷当年年纪小,也根本帮不上忙。所以他们两兄弟就养了个习惯,每逢月底,就去找大爷拿零花钱,原本这个月还有几天才到拿钱的日子,可二爷心里烦,打算去芙蓉阁好好乐和乐和,又怕钱不够,所以才去了大爷那里。”

    “既然如此,你们大爷给他钱了吗?”“自然是给了的,虽然照样骂了他一通,可我们大爷心软,嘴上

    再怎么骂,该给的时候还是会给的!只是……”

    见阿海支支吾吾,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徐延朔眉毛一挑,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开始施压:“只是什么?”

    阿海看到徐延朔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禁咽了口唾沫,自然不敢再有所隐瞒:“只是我们出门时,遇到了邱掌柜,也就是那三奶奶的爹!我们二爷和他开起了玩笑,说再过几个月三奶奶便要生了,却不知该恭喜的是自己还是三爷!”

    其实,窦天宝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心里早就对这方面没了想法,再加上,他也知道邱荷与自己三弟有染,所以当她跑来跟自己说有了身孕时,他只是冷笑一声,只道谁愿做便宜爹谁去,反正他绝不背这个锅。

    但偏偏,他却又拿这个开了玩笑,结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他和邱掌柜说笑的时候,自己的三弟居然不知何时也进了天福

    号的大门,就站在他们身后……

    “你们家三爷真的从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不知道,若是知道,也不会娶了自己二哥玩剩下的女人啊!何况咱们三爷这么多年都没成亲,这次还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阿海叹口气,接着道,“三爷的脾气可比二爷还火爆,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场就跟二爷闹翻了!整了个小酒坛子,直接照着二爷的脑门就砸了过去!那酒洒了二爷一身,血哗哗地往下流啊!要不是当时我眼疾手快,拦了三爷,又喊了大爷来,指不定当场三爷就得把二爷打死了!”

    听他说完,徐延朔却是眼睛一亮,因为他想起了窦天宝额上的伤疤,“竟有此事!那他们打起来没有?”

    “那倒是没打起来,我一直抱着三爷不敢撒手,大爷这时候也赶来了,二爷刚想还手,就被大爷给拦了。”

    “窦天赐居然就这么饶了他二哥?”“不饶能怎么样?二爷也是暴脾气,一看被打得脑袋开了花,见

    了彩,气得要和三爷拼命,不过还是咱们大爷有魄力,直接挥手给了二爷一个大嘴巴子,打得那叫一个狠!二爷被打得摔在了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嘴角都流血了。接着,大爷就喊了一声滚!吓得我们都惊了,连三爷都傻了!”

    宋慈却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描述,“你说你们大爷当时把他推倒了?”

    “是啊。”“他是脸朝下摔倒的,还是脸朝上?摔倒之时,有没有碰上什么

    东西?”

    “这……小人还真没注意。”

    见他回答不出,宋慈只得惋惜地摇了摇头,但也没有生气。

    “那后来呢,窦天宝便一个人离开了?”“回公子的话,是啊,当时我们都在天福号拦着三爷,生怕三爷

    追出去,毕竟这件事传到外面,就不太好看了!当时一片混乱,等到我想起去看二爷的伤势时,却发现他已经自己离开了,于是小的赶紧追了出去,一问那赶马车的老徐才知道,二爷一个人朝着芙蓉阁的方向去了。我想着这样也好,他愿意去芙蓉阁散心就去吧,而且天福号距离芙蓉阁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他就算是走着,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谁会想到他居然会死在了那窑姐的床上……”

    “好,那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家主子,在独自去芙蓉阁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对,我指的是他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或者是头昏脑涨,走

    路不稳当?别急着答,你想清楚了再说。”

    “这个……”阿海按照宋慈的要求,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摇了摇头,“他被三爷打了以后,我没瞧见,但其他时候,好像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而正在他们这边的审问告一段落,宋慈正想着要去会会阿海口中,与窦天宝发生过争执的几位人物之时,却见安广蹙着一双剑眉,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俯身在安盛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安盛平顿时变了脸色,将原本手中拿着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桌上。

    “怎么了?”宋慈问道。

    安盛平用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正强压着怒火:“又是那唐松。”“唐松,他又做什么了?”

    “他提审了窦家兄弟,还有窦天宝的几位妻妾,如今窦家的二奶奶,也就是那窦天宝的夫人已经承认自己谋杀亲夫了!”

    “什么!是二奶奶?”不等宋慈反应,倒是阿海先惊得大叫一声,“不能啊!据小的所知,几位夫人当中,唯独二奶奶对二爷是真心实意地好!”

    “哦?”他这话说得,反让安盛平有些意外,“何以见得?”“公子您看,”阿海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他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三粒药丸,“这是二奶奶请安神堂的大夫特制的醒酒药,一直都让小的随身带着,就是怕二爷喝醉了,好给他醒酒用的。而且每隔几日就要换上新的,说是不想二爷吃了沉药,怕对身体不好。”

    安盛平见状,倒是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阴沉至极,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宋慈随即伸了手,要过了那几粒药丸,一边放到鼻子旁边嗅了嗅,一边问道:“既然二奶奶说是自己害死了窦天宝,却不知,她说没说是用什么方式将他害死的?”

    “呵……”

    直到此刻,那安盛平才苦着脸笑了。接着,他伸手指了指那药丸。那是一粒黑色的药丸,个头不大,故意搓成了小粒,以方便饮

    用。若是嫌苦不愿意咀嚼,直接以水送下也是可以的。由此可见,那位二奶奶也算是体贴入微、用心良苦。

    “二奶奶招了,说她给窦天宝下了毒,毒就在他平时吃惯的醒酒药中,下的……是砒霜。”

    县衙内,唐松端坐正中,安盛平和徐延朔作为贵宾,坐在大堂

    的一侧,一同参与审讯。

    至于宋慈,不知何故,姗姗来迟。他没有功名和官职,这满堂的人只等他一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大的官儿,居然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可令堂下跪着的一众人等所不解的是,这个让他们好一通等待的年轻公子居然并无功名,他谦卑地给县令行了礼,也没有落座,只是站在了安盛平旁边,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

    此时唐松还没有被革职,也不知道安盛平一心一意要查办自己,昨夜为安盛平法办了那打着董家和安家名声招摇撞骗的上官笠,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牢牢抱紧了郡公府的大腿,因此喜不自性,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比往常要明媚了几分。

    而对比他那笑容,堂下跪着的人却都是一脸的苦涩。

    为首的,自然是那窦家两兄弟,原本的三兄弟,如今却只剩下了老大和老三。

    窦家老大窦天福一张国字脸,脸色偏红,倒不是因为难过或是紧张害怕,只因为他平时就是这样的肤色。不过除此之外,他长得也还算相貌端正,只是对比两个弟弟,饱经风霜的他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坚毅。

    那窦天赐比两个哥哥要年轻许多,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他小时候就喜欢和人打架,因此脸上有个指甲大的伤疤,正印在左边的眉角处。

    此外,堂下还跪着一众女眷。窦天福虽然年近四十,却并未娶妻,孑然一身。窦天赐的妻子邱荷又因为怀有身孕,不方便到县衙过审,所以此时跪着的,只有死者窦天宝的妻妾,以及他想要纳了

    的,那个叫燕儿的小丫鬟。

    再往后,跪着邱荷的父亲,天福号的掌柜邱吉祥,阿海和那车夫老徐,以及另外两个当天在天福号见证了窦家两兄弟大打出手的小伙计。

    至于窦天宝的夫人何氏,趴在这些人的最前面,她此时穿着件素色的襦裙,因为刚刚用了刑而血迹斑斑。她额头和脸颊都是湿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虽然样貌不算出众,但苍白的一张脸,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疼。

    唐松对她用的是拶刑,这是当时对女子使用的,最常见的一种刑法。

    说白了,就是用一块特制的夹板,夹住女犯的手指,迫使其供认自己的罪行。

    所谓十指连心,这拶刑虽然看起来不会造成多大的伤,了不起也就是折断手指,可真的用过此刑的人才知道,那种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而且被用了此刑罚之人,事后也要养上好长一段日子,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是以,对于穷苦的劳动人民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更恶毒的刑具了!

    何氏比窦天宝年幼几岁,乃是他的发妻,至今成亲已有十余年,虽然感情早就淡漠了下来,但恩情仍在。此刻她却已经哭干了眼泪,也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因为来自身体的疼痛。

    反观另外两房姨娘,二姨娘董氏和三姨娘方氏,各怀鬼胎,巧妙地用袖子遮着半张面颊,乍看之下哭得十分伤心,但仔细观察,又觉得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般痛苦。甚至,还多少存了些幸灾乐祸

    的心态。

    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此时哭得伤心欲绝的,竟然是董氏的贴身丫鬟燕儿。

    但仔细想想也知道,她之所以会如此伤心也是情理之中。毕竟,窦天宝若是再晚上几日送命,她便能成功挤走董氏,成为新任的姨娘,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这天大的机会,却功亏一篑了!

    所以,就算如今二奶奶认了罪又如何?她一个丫鬟,连名分都没有,如今又彻底和二姨娘撕破了脸。昨日二姨娘还跪在她面前求饶,想不到一夜之间,就风水轮流转,竟轮到她无处依靠了……

    “窦何氏,你且把你是如何毒害亲夫的过程,再当着大人们的面,给我从头再说一次!”

    唐松一早便得了消息,知道窦天宝死在了芙蓉阁,也知道虽然绿荞和阿乐有嫌疑,却都被洗清了。

    他之前得罪过宋慈,如今知道宋慈是安公子的旧友,就连徐大人也对那宋慈如此看重,他自然不敢怠慢。

    阿乐是宋慈的人,他势必要护着阿乐,所以,这有嫌疑的,也就剩下窦家自己人了!

    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他刚刚只是稍作震慑,那窦家的二奶奶就慌了阵脚,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即便他唐松没什么真本事,可也当了好几年的官,大大小小审过不少案子,因此他二话不说,便对窦何氏用了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刁妇便招认了自己谋杀亲夫的事实。

    “是、是……”窦何氏此时支棱着十根肿得好像萝卜一样的手指,趴在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是民妇杀

    了自己的丈夫,是我、是我……”

    安盛平一向讨厌对女子用刑,再加上本身就对唐松的人品以及办案能力有所怀疑,因此反而有些可怜起那堂下的妇人来。

    “你说是你干的,那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还有杀人的手段方式,也一一招来吧。”

    “是……”窦何氏垂着头,仿佛铁了心一般,回道,“小女子十六岁便嫁与了窦天宝,那时候,他窦家还没有如今这般富贵,三弟又年幼,家里只有我一个女人,又当嫂子,又当娘,辛辛苦苦维持着这个家……大哥在外忙生意,他窦天宝不帮忙,整日在家好吃懒做,全让我一人伺候。我熬了多少年,终于熬出了头,大哥的天福号开了张,家里有了银钱,窦天宝居然从外面给我找了个贱人回来说要纳妾!都说糟糠之妻不可弃,他确确实实也没有休了我,但他却早就嫌弃我这黄脸婆了!若不是我,谁把三弟养大,谁来管他们三兄弟吃喝?若不是我紧巴巴地捏着那点儿家用,大哥这些年的辛苦钱,岂不是早就被他败光了!”

    她越说越气,猛地抬起了头,那张脸确实不如二、三姨娘,更比不上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燕儿,岁月过早地爬上了她的额头,很明显,她为了操持这个家,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纳了一个妾不够,还要再纳一个。不仅如此,那后院的丫鬟,但凡有些姿色的,哪一个没有爬过他的床!院子里的不够,又跑去外面嫖……我也是有爹有娘的,正经人家的闺女,当年不嫌弃他们三兄弟穷,嫁进这家里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可他还给我的又是什么?如今董氏不能顺他的意,他便要休了去,再纳那燕儿进屋,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是不是有一天他倦了,连我这个正房也

    要扫地出门?所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有杀了他,他死了,我才能保住窦家二奶奶的地位!大哥、三弟都对我不薄,他们绝不会因为窦天宝死了,就把我赶出去!”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一个女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担心丈夫厌烦自己。何况,那窦天宝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因此这种概率也就更大。“你说你把砒霜下在了醒酒药丸之中?”宋慈刚刚已经叫人把那

    药丸拿下去检验了,虽然他之前也怀疑过窦何氏是被唐松屈打成招,可没想到的是,那药丸里,居然真的有砒霜的成分。

    “对,那药丸我早就准备好了,却一直没敢用。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走这一步。”

    “可是,据我所知,那醒酒药丸乃是安神堂制作的成药,你又是怎么把砒霜加到那药丸之中的?”

    “呵……这还不好办?我说房里有耗子,叫丫鬟去买了一包砒霜,然后将那粉末揉进药丸之中,再放回盒子里。那醒酒药平时也是我叫人去买的,每隔几日,我便拿了交给阿海,反正那浑蛋在外吃喝嫖赌惯了。他若是有天死了,也只能是死在外面,不可能死在我房里。”

    听她说完,宋慈和安盛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无奈的苦笑。虽然这妇人有心杀夫,但是很遗憾,她却不是真凶。

    “你说那药平时都是你交给阿海的?”

    “是啊,如果给窦天宝的话,他根本不会记得吃。”

    “可是,你丈夫昨晚根本没有吃药。”

    此话一出,窦何氏瞬间呆愣在当场:“你、你说什么?”

    “我说窦天宝昨日根本没吃醒酒药,不信你问问阿海。”安盛平

    说着,用手指了指阿海,示意他把实情说出来。

    阿海听到大人说自己的名字时,便小心听着,此刻见那位贵公子将手指向自己,赶紧叩了个头:“是,回大人,这醒酒药阿海确实随身带着,是昨儿个出门前,二奶奶亲自交给小的的。可是,昨天在酒庄闹了一出后,二爷就自己离开了,小的也没去追,因此二爷昨日是肯定没有吃那药的。”

    “什、什么!”

    阿海话音刚落,却是一声巨大的敲击桌面的声音。紧跟着,便看到县令唐松居然拍着案几站了起来。

    是啊,如果窦何氏不是杀人凶手,这就是他在短短几天内,第二次当着几位贵人打自己的脸了。

    若是判案判错一次还情有可原,可他却连着判错了两次!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此惊得站起了身。

    “他没吃……”对比那唐松的惊讶,窦何氏只是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般,面上却不带任何的表情。

    谁也不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是庆幸,还是不甘心?虽然她的心愿达成了,那窦天宝终于还是死了,可杀了他的却不是自己……

    “不、不!我不信!如果他没吃,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就要问问你身后那几人了。”

    宋慈没有功名,在这堂上,没经过大人们的允许,也不好越俎代庖,因此此时替他代言的,乃是安盛平。

    “这……”窦天福不愧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反应极快,而且不卑不亢,马上接了安盛平的话头,“这位大人何出此言?既然我二弟

    不是被二弟妹所害,那他死在了芙蓉阁,自然要去找芙蓉阁的人来负责,怎么不见提审她们,反而审讯起自家人来了?”

    “这个你放心,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会叫你们来问话。”安盛平笑了笑,突然将目光投到跪在后排的,窦天宝的三姨娘方氏身上,“方氏!听闻前日窦天宝是夜宿在你房中的,一直到用过了早午饭才去了窦何氏那里,可有此事?”

    三姨娘嫁进窦家之前,曾经在青楼做过娼妓,因此并不惧怕这些当官的,见那坐在县令大人旁边的年轻公子如此大的排场,连唐县令对他都要礼让上三分,早已猜到他势必来头不小。

    不过她也不怯场,直接叩了个首:“回大人,二爷前晚确实是睡在奴家那里的。”

    “好,那我再问你,这窦天宝在你房中之时,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大人,您这话是何意思?”“意思便是,那窦天宝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没有,”方氏眼珠滴溜溜一转,答道,“二爷和往常一样,不论

    是饮酒吃饭,还是在小女子的床上,都生龙活虎的,身体好得很!”“放肆!”

    她这话说得毫不避讳,莫说在场的叔伯兄弟,就连跪在后面那几个伙计也不禁红了脸。

    一旁的唐松这时候反倒回了神,眉头抽了抽,狠狠地拍下了惊堂木。

    “注意你的措辞!”“大人,小女子又没念过书,自然是大人问什么,小女子就答什

    么,半点不敢隐瞒!”

    “这……”

    她这么说,好像也算有点道理。

    “总之,他离开你那里之后,便去了窦何氏那里……”安盛平说着,眼神又回到了趴在地上,仍是一脸难以置信的二奶奶身上,

    “是否?”

    窦何氏没有回话,但却闭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又是否因为他要休掉二姨娘董氏,纳了燕儿一事产生了争吵?”

    结果这一次,不等二奶奶回话,后面的董氏却先号啕大哭起来:“大人、大人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她的样貌虽然不如三姨娘那样美艳,年纪也比那丫鬟燕儿要大上不少。可比起窦天宝正房夫人来,还是要年轻些,也俏丽些,因此看得出当年窦天宝也是宠过她一段日子的。此刻,她哭得情真意切,若不是大家都清楚她是这场死亡里最大的受益人,又有谁会相信她此时这番伤心欲绝的样子竟是装出来的!

    “禀大人,那燕儿就是个坏胚!她勾引主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二爷当年也是你侬我侬,恩恩爱爱,就算这些年感情淡了,可恩情还是在的,若不是她从中挑拨,二爷又怎么会萌生把我休了的念头?”

    “既然如此,那也就是说,这件事是事实了?”“这……总之我不信,二爷肯定就是做做样子,我们夫妻这么多

    年,他怎么可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呵。”

    却在这时,只听窦何氏冷笑了一声:“夫妻?我才是窦天宝明媒

    正娶、拜了天地的妻子,你不过是个妾,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她虽然声音冷淡,但却颇有一番震慑力,可见这位窦何氏平时在这后院里也是说一不二的。

    安盛平没有成亲,也不擅长处理这些女眷争风吃醋的事情,因此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原本还想要反驳的董氏也只好闭了嘴,再不多说半句。

    “后来他就带着阿海,坐着马车去了天福号,既然如此……”这一次,他将问题转到了天福号的几位男丁身上,“你们谁给我说说窦天宝到了天福号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答他的,自然还是天福号的当家窦天福。

    他和之前阿海所描述的相差无几,可见不论是他数落窦天宝不知上进,还是窦天赐与窦天宝发生了口角,用酒坛子砸了窦天宝的额头这件事,都是事实。

    但唯独,他却没有说到自己曾将窦天宝推倒的这件事。安盛平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人有些深不可测起来。

    他看起来十分诚恳,但人说“无商不奸”,他若没有一些心机,又怎么能白手起家,做起这么大的生意?

    因此,看他面容恳切地复述着昨日发生的一切……却又唯独漏下了推倒窦天宝这件事,反而更加让人猜不透他是刻意隐瞒,还是觉得无关紧要,所以干脆没说。

    而这个时候,那一直被窦天福保护的,窦家最小的弟弟窦天赐也终于开了口。

    “对,我是用酒坛子砸了窦天宝!谁让那浑蛋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他好色这件事已经是全城皆知了,却还要搭上我夫人,占嘴上

    便宜!这种人,死了也是活该,他根本不配当我二哥!”

    想不到,这窦天赐居然如此单纯,事到如今,还是相信窦天宝所说的全是虚言,毫不可信!

    “大人,您给句痛快话吧!如果我二弟不是被我二弟妹毒害的,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他死因是什么,又是谁害了他?”

    安盛平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歪着头,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宋慈:“是啊,惠父兄,你也别卖关子了,刚刚查到了什么,你不妨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宋慈没说话,看了看徐延朔。

    虽然这里主审的是唐松,但就官职而言,徐延朔却是等级最高的。因此,徐延朔才有最终决定的权力。

    而徐延朔根本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只想着尽早破案,缉拿真凶。

    于是,他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好,”宋慈朝着他微微一揖,便不再推脱,往前几步,站到了堂下,立于众人面前,“那就由在下来解答发生在窦天宝身上的一切吧!”

    宋慈此时一袭水蓝色长衫,立于公堂之上,虽然并无功名,但言谈举止间却又透着几分令人不容小觑的威严。是以宋慈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那一直呆望着地面,仿佛已经彻底绝望的窦何氏也被他泉水般的嗓音吸引,抬起头,默默地仰望起来。

    “几位也许有所不知,在下今早参与了窦天宝的初步验尸工作,而刚刚之所以迟到,也是因为我又进行了进一步的检验……据现有的证据来看,窦天宝确实是赤身死在了芙蓉阁一位姑娘的床上,但

    根据我的检验,他却并无脱阳。而且,虽然他当时有过呕吐,却也没有被呕吐物卡住喉咙,因此窒息的死法便并不成立。至于二奶奶说过的下毒之事,就更不可能了。首先,那窦天宝昨日并无机会服用加了砒霜的醒酒药丸。其次,若真是中了砒霜之毒,也会伴有口干、恶心,以及呕吐的现象,而且必定腹中疼痛难忍!中毒者会不由自主地撕挠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腹部和喉咙,更有甚者,还会因为无法得到解脱,对自己做出更加可怕的自残行为!然而,窦天宝却并无明显外伤也无任何其他中过毒的迹象,因此,他绝对不是中毒而亡。”

    “这也就是说,我二嫂真的没有害死那畜生!”

    窦天赐毕竟是被窦何氏养大的,所以心里对她还是存着些感激,并不愿意她为了窦天宝之死而担上人命官司。

    宋慈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二奶奶确实不是凶手。”“那就好!”

    窦天赐也是个直肠子,实心眼儿,这时候居然还笑出了声,朝着他二嫂奋力挥了挥手,反而惹得窦何氏忍不住痛哭出声。

    不过窦天福却只关心另一件事:“既然公子参与了验尸,那我二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慈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很快就会做出解答,仍旧按照刚刚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说出接下来的发现。

    “其实,我一直觉得窦天宝是喝醉了酒的,因为他身上以及最后陈尸的房间里,酒气都十分严重。再加上所有昨晚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走路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而且时不时眯着眼睛,用手捂住额头……这些乍看之下,都是喝醉了的表现。”

    “是啊,我家二爷喝醉以后,确实是这样的!”窦天宝的三姨娘忍不住在一旁念道。

    然而宋慈却没有理会她,而是径自说道:“但是,我问了芙蓉阁的管事以及他最后接触的那位姑娘,二人均称窦天宝进了芙蓉阁后并未饮酒,虽然他出事的那个房间里准备了酒水点心,可他却连一口都没喝!”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是他在去芙蓉阁以前,先到哪个店铺里吃了饭,饮了酒?”唐松忍不住问道。

    “不,我们沿街做了调查,窦天宝离开天福号后,直接去了芙蓉阁,他在路上并没有任何接触酒水的机会。”

    “那又有什么奇怪的,他可是晚上才去的芙蓉阁,说不定晌午在家时喝了酒呢?”

    “哦?是这样吗……”宋慈说着,将视线转向那窦天宝的三姨娘董氏。

    三姨娘蹙眉想了想,认真答道:“回大人,午饭时,二爷确实饮了酒,但是只喝了半壶,他下午要去大哥那里要钱,喝太多了,怕大哥不喜欢。”

    这时,跪在最后一排的阿海也跟着点了点头,应道:“是啊,二爷没敢多喝,就喝了半壶,而且他酒量向来很好,这点酒根本不在话下!”

    窦天福见状,也回忆了昨天下午时的情景:“的确,二弟来天福号找我时,我并没有看出他有喝醉的迹象。”

    唐松虽然不想再与宋慈对着干了,可仍旧忍不住被他的问题所吸引,“既然没喝酒,怎么会有酒醉的状态呢?”

    “他虽然没喝酒,可大家别忘了,他在天福号时,却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己的兄弟窦天赐迎头痛击的一壶好酒!”

    “哦,我明白了!”阿海用力一拍自己的双手,“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二爷身上的酒气,全是因为被洒了一身的酒才造成的!”

    “没错,就是这样,窦天宝被淋了一身的酒,那酒水渗进衣服,自然就有了浓浓的酒气。”

    “可即便是这样,也和二爷的死因没什么关系啊?”“谁说没关系的?”

    却在这时,一直端坐在堂前的安盛平突然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安盛平打断别人的质疑,朝着宋慈道:“惠父兄,你继续说!”

    “好,”宋慈朝着安盛平看了一眼,他知道安盛平信任自己,“既然窦天宝是因为身上沾了酒水而散发着酒气,又有人证说他并未饮酒,那何以他会做出一副喝醉的姿态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不禁产生了疑问,而后,我突然想起人脑部受到撞击后,也会呈现出与酒醉相似的反应。”

    这一次无人打断,他环视四周,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道:“当一个人头部受到了外力撞击,轻则头晕眼花,重则会导致头颅内出血,而这也解释了为何窦天宝明明没有饮酒,却会出现走路摇摆、头痛、眼睛睁不开,甚至呕吐的这些症状!当然,头部受到的外力撞击无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最根本原因!”

    此话一出,大堂内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窦天赐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站起了身:“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杀了二哥?”

    他此时心急,竟也忘记了自己与那窦天宝的宿怨,改口称呼窦天宝为“二哥”起来。

    “三弟你不要激动!”窦天福虽然这么说着,但神情也十分的紧张,他一把拉住自己的弟弟,然后看向宋慈,眼神仿佛闪耀着火焰,像是要把宋慈活生生烤死,“你这人说话到底有没有凭证?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二弟就是因为头部受伤而死?”

    “实不相瞒,这头部受伤而死的案件,在下也曾遇过一例……”当然,确切地说,是他父亲,宋巩宋推官遇到过。当年,若不

    是父亲明察,也许便会落下一段冤案,害无辜之人枉死。

    “在我的故乡,曾出过这样一起案例。当时一位姓黄的樵夫协同一位姓张的邻居一起上山砍柴,黄姓樵夫在砍柴的过程中失足滚下山,当时他的后脑曾被一块石头撞到,并引起了短暂的昏迷。不过因为并没有流太多的血,再加上他不久便苏醒了过来,因此两人便都没有放在心上,如常回到了家中……但是从那天起,那姓黄的樵夫便总是出现头昏脑涨、眩晕恶心的症状,而且脾气也越发火爆,性情大变,妻子也回了娘家。这种情景,一连发生了多日,他也索性待在家里没有再出门。直到邻居来找他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邻居火速报了官,仵作验尸完毕发现樵夫已经死了多日,而他暴毙那日,正好是他妻子回老家之日,因此他的妻子变成了疑犯,遭到了拷问。可无论如何严刑逼供,那樵夫的妻子都不肯承认自己杀夫,万般无奈下,负责此案的大人只好请来了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推官—我的父亲。父亲验尸后发现,死者的后脑部有一鸽子蛋大小的肿块,因此怀疑死者是遭到硬物撞击而死,但经过盘查,死者生前虽然与妻子发生过冲突,但却并没有受伤,而他身上那些皮外伤,

    均是从山坡滚落所致!故而推断出,他是因为被那石头磕碰了后脑,这才导致了颅内出血,血液堆积到一定的数量,得不到流通,便造成了死亡。”

    宋慈说完,低下头,凝视着窦家两兄弟。而直到此刻,这两人竟然还不明白宋慈真正的意思。

    “这、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那樵夫都磕碰了好几天了,怎么可能一直没事?要是会死,当时怎么没死?”

    “因为血液无法流通,当时受了伤却没有及时医治,这才造成血液堆积阻塞,而樵夫那些天的反常,也恰好说明了他当时头颅中有伤!”

    “可是,我就是用酒坛子砸了他一下!我发誓,就一下!怎么可能这么巧!再说他当时流血了,血都流出来了,还会堵在脑袋里吗?”

    窦天赐越来越激动,几乎要冲过去与宋慈拼命,窦天福死死拽住窦天赐,却也终于渐渐明白了。

    窦天福看向宋慈,眼中的怒火也转变成了不可置信和痛苦的绝望。

    “不、不对……”他转过头,再看向自己的三弟时,居然已经含了泪,“不是你,是我。”

    他说着,缓缓站起了身,动作极为缓慢,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宋慈看着他,心里也不好受,毕竟他是无心之过。不过如果没

    有确凿的证据,宋慈也不敢妄言窦天宝真的仅仅因为跌了一跤就这么送了命。毕竟发生在老家的那起案件也是偶然现象,并不代表窦天宝也是这个原因而死。

    可事实就是如此,宋慈刚刚之所以会迟到,便是因为前去查看了那窦天宝的尸体。

    这一次,他切开了窦天宝的头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堵在窦天宝后脑的那一处血块……

    原本要将死者切开解剖这种事,是需要家属应允的。但此案很特殊,所有和窦天宝有关的家属,全都有作案的嫌疑。

    如果事先知会他们,怕他们会持有反对意见。所以这一次,便由安盛平做主,来了个先斩后奏。完全没有征求任何一位家属的同意,宋慈就进行了最终的尸检。

    “是我杀了二弟,我当时推了他一把,他摔倒了,刚开始我没有注意,后来他走了以后,我听到虎子收拾的时候说了一句,那柜台上有血……”

    “啊,对,对!”跪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小伙计猛地抬起了头,看着自家老板,怔怔地说着,“二爷走了以后,我们就赶紧把他们打过架的地方都给收拾了,李柱当时在扫地,我负责收拾柜台上的酒壶碎片,在擦柜台时,我发现那抹布上有血!当时我还以为是二爷被打破头时,血溅到了上面,可现在想想,二爷当时明明就是背对着柜台的!”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

    几个女眷惊得捂住了嘴,那邱掌柜和另外一个伙计也吓得瞪大了眼睛。唯独窦天赐,他看着站在身侧的大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一把将他的大哥推开,冲着宋慈跑了过来。

    窦天赐面露凶光,仿佛要将宋慈生吞活剥了一样,而就在这时,徐延朔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闪身到了宋慈的跟前。他举起了手中的配刀,但是却并未将刀拔出刀鞘。一个整日打架斗殴的小混混,

    还犯不上让他拔刀。

    可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窦天赐却在距离他们不到一臂的距离的时候,猛地往前一扑,硬生生跪到了两人的面前。

    “大人!大人您明察啊!杀了窦天宝的是我,是我!绝不是大哥!大哥对我们两兄弟极好,他省吃俭用,起早贪黑,一直都是为了我们窦家!要是没有他,我们两兄弟十几年前就饿死了!还有二嫂,她对我比亲娘还亲!所以他们都不是凶手。是我砸了窦天宝的脑袋,是我杀了他!都是我!大人,您砍我的头吧,我不怕死,我杀了人,我得偿命……是我,真的是我!那窦天宝侮辱我的妻子,给我戴绿帽子,所以我早就想杀了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他不住地叩首,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好像多说几次,就能成为现实一样。

    没有人阻拦他,也无法阻拦。

    公堂之上,除了他嘶哑的喊声,还有窦何氏呜呜地哭咽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都陷入了安静。

    当窦天福被官差带走之时,窦天赐仍旧不要命地磕着头,仿佛这个世上除了磕头,他再也没有别的可做。

    杀人未遂的窦何氏在被收监之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她跪在窦天赐的面前,用那双仍在淌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停下来,看着自己。

    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看着他磕了满头的鲜血……仿佛一瞬间,他终于长大成了一个男人。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很欣慰。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泪流满面也血流满面的窦天赐,轻声说道:“你二哥生不出孩子,邱荷的孩子……是你的。天赐,你好好活着,你当爹了!窦家以后……就靠你了。”

    因为窦天福并不是蓄意谋杀,只是一时失手误杀,再加上认罪过程十分顺利,因此从轻发落,被判发配沧州牢役,五年后可以归来。窦天宝的妻子窦何氏,虽然有心毒害亲夫,却并没有真的害死人命,又念在她一介妇孺,已经被唐松施了拶刑,所以只判了个杖责四十。

    这刑法虽然听起来不算什么,但用在女子身上,十有八九是要被打得皮开肉绽,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有些身子弱的,甚至可能直接送了命。不过安盛平可怜窦何氏,所以便悄悄放了话,千万不能要了窦何氏的性命。

    衙门里当差的,一个个比猴子还精,自然明白大人的意思。因此两个执仗刑的差人手下留了力,纵然打了足足四十大板,那窦何氏也无非是受了些皮外伤,只需养上几日便好。

    窦何氏虽然有心毒害窦天宝,但她于窦家来说,却比窦天宝这当二哥的还要更加尽责。所以窦天福临行前特意嘱咐了三弟,切不可对她心存芥蒂,一定要把她接回窦家,好生照养。

    而窦天赐本就对二嫂感恩,经过此事之后,叔嫂间的关系也更加融洽,相信在窦何氏的辅助下,窦天赐定能早日振作,重整天福号的生意。待到五年后窦天福刑满归来,也一定可以看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至于绿荞和阿乐……

    绿荞虽然洗刷了嫌疑,但毕竟窦天宝是死在了芙蓉阁,因此免不得被乡民指指点点,处于旋涡中心的绿荞更是成了众人指责的焦点。

    不过她这次受伤不轻,倒也算是因祸得福,柳仙仙体恤她,让她在后院好生养伤,暂时不用接客。

    安盛平本想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替她赎身,但思来想去,又觉得真赎了身,好像也无处安置这姑娘。难不成真把她送给阿乐?还是说,要把她带回府里,留在自己或是姐姐身边伺候?

    不过绿荞也是个叫人省心的好姑娘,她虽然心气高,想要嫁个好人家,但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讹上别人。阿乐与她共患难过,安盛平和宋慈为了帮他们洗刷嫌疑也出了不少力气,她无以为报,也只好做到尽量不给他们找麻烦。所以不等安盛平开口,她便主动说出了自己仍想留在芙蓉阁的想法。

    至于阿乐,事后比平时更勤快了,对宋慈越发照顾有加。最后连宋慈都有些不适应了,连连叫他打住,不用再溜须拍马,只要以后好好做人即可。

    最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事件过后,他们居然也有了个小小的收获。

    原来,那晚阿乐与绿荞饮酒时,因为酒醉而口无遮拦地说了他们正在寻找一个身高七尺有余、走路外八字、身材魁梧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便是破获女鬼挖心案的关键。

    阿乐当时喝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姓名,因此一觉醒来早就不记得此事。可谁承想,绿荞居然放在了心上,一边在芙蓉阁的后院养伤,一边暗中跟自己的几位姐妹打听,居然,还真让她打探到了一些消

    息—

    大概两个月前,这芙蓉阁里,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而其中一个,便正好符合阿乐的描述。

    那人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多,身材十分魁梧,生得一副宽肩,虎背熊腰,面容僵硬,似乎完全不会笑。而他走起路的时候,恰恰也是外八字。

    “虽说这身高和外八字的特征都符合,但那位姑娘又怎么知道此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轿夫?”徐延朔不解地问道,“再说,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告诉绿荞这消息的,也是那言螺殿的人?”

    毕竟,这特征虽然明显,却也极为普通。他派人调查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好几位符合这些特征的,但经过排查,却全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因此,他不太相信绿荞她们这么快就找对了方向。

    “是不是言螺殿的姑娘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说的话倒是极为可信。”宋慈担心转述不清,所以亲自去芙蓉阁见了告诉绿荞这消息的,名叫小玉的姑娘。

    “哦?那姑娘到底说了什么,竟然真的可信?”

    宋慈点点头:“她说,那人并不是独自前来,他来的时候,身旁还跟了三个同伴。”

    “三个?”徐延朔眉头微蹙,“你说他们一共四人?”

    那帮着方玉婷抬轿子,或者说是抬棺材的,岂不正是四人!

    “是啊,一共四人。而且……除了那人之外,其余三人从头到尾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说话?”安盛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没听错吧,还有人

    去喝花酒的时候不说话!他们难道哑巴了?”

    谁承想,宋慈却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哑巴。”他说着,仿佛又想起了那位小玉姑娘惊恐的眼神。

    那一日,她站在宋慈的对面,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用一种好似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怯怯地说道—

    “我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一边喝酒一边笑,他笑的时候抬起了头,我恰好看到了他的嘴……他的嘴里没有舌头……”

    是的,这些人并不是天生的哑巴。

    为了让他们保守秘密,那幕后主使硬生生地割掉了他们的舌头。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

    安盛平和徐延朔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鬼嫁娘”一案本就十分诡异。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是接近答案,谜团也越多……

    只是,真相还没到来,新的案子却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