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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跳太出乎意料,船上的几人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慌忙叫喊起来,让船改了方向。这个时节,捎过湖水的夜风也能冷得人打上几个寒战,休说整个人浸没在冰冷的湖水里,那刺骨的寒意想一想便让人腿脚发软。饶是木叶知道陆子修水性不错,仍是担心不已。
陆子修却游得极快,这女子的头刚没入湖水,便被陆子修扣住了肩膀,强行拽出水面。
“为什么要寻死?”
那女子听到了陆子修的话,原本还不停挣动的手脚安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我,我只是……”
“遇到什么也没有保住性命重要!”陆子修拖着她走上岸堤。遮着头顶的乌云慢慢散开,月华重新洒遍湖面。陆子修此刻的脸色很不好,一张脸被冻得惨白惨白,眉峰拢得高高的,不断有湖水从眉上淌过,黑湛湛的眼睛凝聚着怒意。见到这女子投湖的那一刻,陆子修的脑海就晃过简丹砂的身影,愤懑与痛苦立刻攫住了他的心,他想也没想就跳进湖水,拼了命地要把那女子救出。
他看着怀里娇弱的身子不停发抖,颤颤地抬起头来,顶着一张简丹砂的脸。倏忽间夜空化为白昼,保阳湖变为碧江岛。简丹砂立于江边,凛冽的江风吹得她衣袂猎猎,漆黑的眼溢满了悲伤与绝望。
“我以为你是够坚强的人,却不知道你这样软弱,我也知道你冷漠,不知道你竟冷漠自私到如此地步,轻易就放弃性命,毫不顾忌别人!”他顶着牙关打架,狠咬着每个字。
“什么别人?没有人顾惜我,我又何须顾惜别人?”简丹砂惨然问道。
“那我呢?”他扣住这张脸,颤抖的双手完全失了分寸,既是因为寒冷,又是因为恼怒。
“你?你又如何?”
是,他又如何?若他于她有意义,她又何至逃婚。他又何尝为她做过什么,假如当时他能早一步上岛、假如他能早一点把她救出来,假如他能把心底的话说出,假如……
出水的身子一下子卸去了重量,却禁不住寒风的刺骨。
陆子修抚着头,寒意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倒让他的身体更沉重,甚至更混乱。到现在他张眼看到的都还是简丹砂的模样。
他松开对她的掣肘,一手抚着头,一手撸去脸上的湖水,没想到脖子刺痛着,瞬间就没了知觉。
画舫晃晃悠悠地靠到岸边,只是没有可拴纤绳的地方。木叶也不管船身还没有停稳,急急忙忙跳上岸来。
“少爷!少爷!”
他看着两人上了堤岸,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这可急煞了木叶。他在岸边来回奔走,月光隐了又现,现了又隐,木叶却是怎么也找不到陆子修了。
如果他能转到桥后头,就会注意到一条小小的舸舟悠悠驶向湖心。而他的主人就昏睡在那条舸舟上。
“江大夫的意思是——让我娶令嫒么?”
陆子修问的时候很平静。他半靠在床边,身子还有些虚弱,新换的棉布衣衫,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地熨帖在他身上,倒更衬得出他那种温润如水。透窗的阳光像是凝在他的手指上,莹白如玉,连同指梢正掠过的瓷碗也是镶了一圈白银,跟着闪闪发亮。
一旁的江大夫瞧得两眼发直,让陆子修不得不再问了一遍。
陆子修醒来的时候,便在这间普通的宅邸里,还有这个不怎么像大夫的江大夫一脸的欢天喜地,絮絮叨叨说了一炷香,陆子修抓住仅有的两个重点,是这位江大夫和他女儿将他带回,他女儿便是那投湖的女子。
本是他去救人,结果反倒是他昏倒被救。
“实在惭愧。其实小女不是要投湖,她的荷包掉进水里,因为懂点水性,就大着胆子下湖去捡,反倒连累了公子。”
“原来如此。”倒是他闹了个笑话,好在那姑娘不是真的要自杀。
“我知公子是出于救人之意,可是我听我那小徒儿说,公子您救人的时候又是搂又是抱的,她又湿着衣裳……这传了出去让她怎么嫁人呢。”江大夫欲言又止,磕磕巴巴了半天,陆子修心中已了然,却不知这家到底是要讹人还是讹钱,试探地问了句。
这第二次江大夫回过神来,一听到“娶”,两眼放光:“公子是明白人。”就差没握住陆子修的手。
陆子修出发点是救人,不想闹了乌龙,严格说来也确实与那女子有了点肌肤之亲。但是这件事的巧合与怪异一样多,更像是一场下套的布局。看他衣着光鲜,就连他是什么人做什么的家中可有妻妾都不问,急急忙忙要逼婚,恐是早就调查过他的身份。陆子修在商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过多少趋炎之辈、厚脸之徒,下套使诈、没脸没皮的段数可都比这高明得多。
“不瞒先生,我已有婚约,还是两次。”
“小女做妾就好。”
“这两位未婚妻未嫁与我就去了,而且都是死于非命。”
江大夫呆一呆,好半天才说:“那是她们没有福气。”
“江大夫不怕您的女儿也遭难?”
“不怕不怕。我家姑娘福气大,命够硬,绝对旺夫。”
陆子修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的表情:“容我考虑考虑。”慢条斯理地与对方磨着。对方说是已差人去通知陆家的人,即便是假的,陆子修也相信木叶可以很快找到他,是以也不担心。
江大夫又问:“这粥味道可好?”
陆子修点点头,本是普通的山药粥,可是加入鲜藕榨的汁立时多了份清甜,这白米又香醇软糯,熬得恰到好处,既见心思,又见手艺。
“可是令千金熬的?”
江大夫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我家姑娘可是做得一手好菜,烧得一手好饭,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有一手好女红!”转身就又去献宝似的搬出两幅绣品。
一幅是碧水鸭戏图,一幅是秋水长天,绣工精细,确是不错,于见惯了绣中精品的陆子修而言,只是尔尔。但陆子修却瞧得有些失神。
画有画风,诗有诗风,刺绣也是有不同的风格。如雪宛,绣面饱满,针法洒脱多变,用色瑰丽鲜艳,最善绣花鸟。若丹砂,细处精密,大处工整平实,用色虽清冷单一,但因为间色晕色运用得益使绣面很有层次感,清雅而不失单调。因此陆子修虽只见过简丹砂一幅春困,却牢牢记住了。
这位江小姐的绣风就像后者。
“令千金可会画画?”
“画画?这倒没怎么看她画过,不过肯定也难不倒她啦。”江大夫接着又是巴拉巴拉一通,把他的女儿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什么“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举世难求”,听得陆子修莞尔一笑。
“她的好模样陆公子也已见过,连我都奇怪我何德何能得了这么个女儿来,这样才貌俱佳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说到激动处,江大夫还拍了拍桌子。
真是没见过这样夸耀自己女儿的,不过那女子的样貌陆子修还真是没瞧见。
“可惜她面皮子薄,她被你那样……”见陆子修隆起了眉弓,隐约露出一丝不悦,江大夫勉强吞下后头的话。
“我再去劝劝她,只怕听到你马上要走,就舍得来了。”
“江大夫,不用了。”他的叫唤还没有江大夫的脚步快,陆子修这下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正在犯愁之际,一个梳着垂挂髻的小姑娘推开门,对着陆子修左瞧右瞧,大大的眼珠溜溜地转。
陆子修有一刻以为见到了绯儿。
“倒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又是一身贵气。难怪师父扒着你不放。公子也莫怪师父失礼,他也是因为师姐被逼婚,病急乱投医。”她先嬉笑后皱眉,“可惜师姐没福气。师姐说婚事是师父一厢情愿,她自己不想勉强你,眼下她正缠着师父,嘱咐我赶紧带你出去。”
陆子修有些意外,不知道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小丫头见他迟钝没有反应,跺了跺脚:“还不跟着来?再晚师父就回来了啊。”
陆子修跟在她身后,被领到了宅院的一道小门处。
小丫头用钥匙开了锁:“从这里的花木丛穿出去,就能看到一条巷子,左转直走一会儿就能到延庆大街啦。对了,我们家姑娘还说,虽然你是好心办坏事,举止唐突无礼冒犯了她,不过她也回刺了你一针,两不相欠啦。”
陆子修这才明白,原来他的晕厥原来是拜江小姐所赐。
“你可不能怪师姐,任谁被那么抓着,都会挣扎反抗不是?她也是一时情急。好啦,不与你废话啦,快走吧。”说着,还推了推陆子修。
“多谢。”陆子修也不再迟疑,小心穿过花木丛,没想到一到延庆大街就见到木叶欢喜地向他奔来,身后还有浩荡的队伍。
“少爷,你果然在这。还是管公子地头熟,有办法。”
管邵东向他点头致意:“陆兄无恙就好。”
陆子修本以为管邵东会借机再谈谈合作之事,没想到他只字未提,道别后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望着管邵东远去的背影:“玉珩?”
“公子。”
“你去调查一下前面巷子里一户姓江的人家,主人是个大夫,还有一个女儿。”
“是。”
“少爷,你可知道你失踪的这段时候我真是急疯了。”
“少爷,二少爷又来口信催您上他那一趟。”
“少爷,管公子说借贷的事他还要再考虑。”
“少爷,杏儿姑娘赎身的事已经办妥当了。”
陆子修揉揉额角,当年那么多人选,他怎么偏就挑了个话唠来做侍童,还惯着他没大没小,实在是他陆子修生平一大失策。
禁不住陆子修的瞪视,木叶乖乖闭了一会儿嘴,替他研磨墨汁,整理书架,又忍不住探过头来:“少爷,杏儿姑娘总留在明月楼也不是个事,什么时候把人接过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人接过来了?”
“少爷不是替她赎了身么。”
“赎身就要把人接过来么?”
木叶瞪大了眼:“少爷替她赎身不是欢喜她么,怎么、怎么……是不是还顾及着杏儿姑娘的出身?”
陆子修有些不耐:“我只是答应替她赎身,给她自由。让她免了要靠卖皮相过活的日子。至于之后她何去何从,就随她自己意思了。”
“杏儿姑娘可是认定了少爷啊,必是要跟着少爷。”
陆子修皱了皱眉,不言。
“其实少爷也清楚,答应杏儿姑娘赎身意味着究竟许诺了什么,即便少爷没有别的想法,杏儿姑娘会怎么想,少爷又不是猜不到。少爷又何必给了人希望,又让人失望,这般无情呢?”
木叶又道:“还是少爷怕杏儿姑娘不够真心,其实还是那些谁谁谁的棋子,只为了得隙吹吹枕边风……不会的,我见那杏儿对少爷是真心一片……”
陆子修打断道:“木叶,你对那杏儿姑娘倒是颇有好感。”
木叶搔搔头。
“其实我将她赎出来,是要予你做媳妇的。”
木叶登时蒙了,这话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都懂,这合在一起怎么就成了天书奇谈了?
陆子修继续说:“我见你对杏儿姑娘很是喜欢,每次见她你比谁都开心,又不计较她的出身。你也早到了适婚的年纪,所以我就有了这个心思。”
“少、少爷!你可、可不要开,这、这样的玩笑……”这舌头无论如何是捋不顺了。
陆子修偏着头:“这怎么就是玩笑了。”
木叶突然就明白了,少爷这是生气了。
他追随陆子修多年,见他动怒的次数屈指可数。家族间的互相倾轧,商场间的尔虞我诈,还有官场上的强权欺压,都不曾让陆子修在人前人后失了温文二字,他永远是那个处变不惊、云淡风轻的陆三公子,还曾有人因此送给陆子修“商君子”这么个号。
而眼前的陆子修虽然嘴角上扬展露笑意,却失了惯常如沐春风的暖意,凉薄得近乎嘲弄了。
木叶暗自心惊:“是木叶多嘴了……”
这时候玉珩走了进来。
陆子修转向玉珩:“有眉目了?”
“是。这江大夫是前几个月刚搬到甜水巷的,开了一家妙春堂的小医馆,医术算不得很高明,但为人不错。前不久有个得了疟疾的病人死在妙春堂,他的家人指责是江大夫庸医误治,把人给治死了,闹了好大一通,妙春堂关门大吉。而闹事的这家人里头有一个是管家的亲信。”
“哪个管家?”
玉珩笑笑:“自是那个管家。那亲信寻管家帮他们出头,不想管邵东看上了江大夫的女儿,以此逼婚,若是不从就要将那江大夫送官法办。这管家与此处的知县沾亲带故,与府台大人也素有交情。”
木叶插口道:“难怪管公子能那么快找到少爷了。”
陆子修道:“若管邵东真是为了美色强抢民女,大可以不把人娶进门直接强占。”
“属下猜想这管公子对那江姑娘确实有情。这江姑娘平日深居简出,但见过的邻里街坊说那江姑娘是天上星、水中月。”
陆子修失笑:“你可曾见着这天上星水中月?”这般众口铄金的好,唯独他视而不见。
“还不曾。属下打探的时候,管公子已用轿辇将江姑娘接往管府,江大夫和一个小姑娘随后就带着包袱被送出了城。想来这江姑娘已经向管邵东妥协,来换取江大夫的自由和平安。”
陆子修指背抵着唇沉思了片刻:“去管府走一趟吧。”
陆子修带着玉珩和木叶到了管府,开门的管事见来人是陆子修连忙去通报主人,却被陆子修拦了下来。
“你若去通报,我立刻就走。直接带我去见你家公子,我保管他不会怪罪于你。”
管事知这陆子修的来历,不敢怠慢,领着陆子修走到正厅,就见管邵东从偏厅匆匆赶来,显然还是得了消息。
“陆兄怎么来了?”管邵东虽然惊喜,却问得很谨慎。
“陆某乃是有一桩事情要劳烦管公子。”
“陆公子太客气了,有什么事是在下力所能及的但说无妨。”
“前夜我是被甜水巷的江大夫所救,管公子应该已经知晓了吧。我见了江大夫女儿的两幅绣品,一幅秋水长天,一幅凤雀斗艳图,甚是喜爱。当日无钱财在身,也不好开口。之后我请下人将那两幅绣品买回,不想人去宅空,一打听,这人是被管公子给带到了府上。不知是否如此?”
“确是如此。”
陆子修拊掌道:“那就好办了,还请管公子将江姑娘请出。”
管邵东道:“江姑娘身子不适,眼下正在舍下歇息。还是由管某代劳,代为询问一下。”
陆子修点点头,见管邵东离开,扭头问木叶和玉珩:“你们说待会儿管邵东会如何回答?”
木叶这回不敢自作聪明,正犹豫着,玉珩先回答道:“若管公子想早点打发走少爷,应该把绣品交给少爷。若是想借机与少爷讨价还价,就不会轻易相予了。”
“按常理来说,确应如此。”
回来的时候,管邵东一脸歉意:“江姑娘说那两幅绣品于她有特别的意义,不能卖与陆兄。”
“管兄把我的诚意传达给江姑娘了么?我确实甚为喜爱那幅秋水长天和凤雀斗艳。尤其是那幅凤雀斗艳,意头也好。不知道到底于江姑娘有什么特殊意义,让她不能割爱。”其实这凤雀斗艳纯属陆子修胡乱诌的,按江姑娘的风格和绣工,怕是难驾驭凤雀斗艳这样雕琢又艳丽的作品。
“这我就没多问了。陆兄若真的十分欢喜,我再尽力劝诫一番,若江姑娘回心转意,在下会差人送到陆兄府上。今日陆兄既然来了,一定要留下用膳,让我这个做主人的好生款待一番才是。”
玉珩冷笑一声:“公子本也有意,可是管公子却不是真有诚意,让我们如何留得?”
“这位小哥何以这样说?”
“管公子并未把我家的话转给江姑娘,何谈诚意?管公子是也看上了江姑娘的绣品不肯割爱呢,还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所以不肯让我们见江姑娘?”
“玉珩,不得无礼。”陆子修扭头对管邵东道:“我还是希望见一见江姑娘,亲自游说她才好。”
管邵东犹豫一番,还是同意了。
见管邵东亲自去请那江姑娘,玉珩对陆子修轻声道:“他两番弃贵客于不顾,不愿支使下人,可见是有什么不能假手他人之事。”暗喻这江姑娘被强留管府,是板上钉钉了。
“这下可以见见这天上星、水中月了。”陆子修开着玩笑端起茶杯,很是有耐心。
木叶道:“我猜想是那些乡野村妇夸大罢了。”
半炷香后,人终于到了。
绾着回心髻,泼墨的长发散在茜色的窄袖长襦后,江大夫的女儿低敛着眉眼一步步地走来,月白的绣鞋在湖蓝色的长裙下时隐时现,脚步一旋,在大厅正中立定。
不再是黑暗的夜晚,也没有彻骨的寒冷,阳光照着衣衫的边角剔透发亮,袖口刺着的花纹也一清二楚。
可是当她抬起头来,陆子修看到的还是一张属于简丹砂的脸。还来不及闭眼揉揉眉心,身侧的木叶就叫失声叫道:“简二小姐!”
陆子修一震,木叶眼中的不可思议昭示着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他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女子盈盈一拜,真真切切地说了一句:“见过陆公子。”
“开门见山。那位江姑娘我会带走,江大夫之事也不得再追究。之前许你的借贷减到两分利,一口价。”
饶是陆子修说话的神情语调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温文,管邵东还是为这不容退让的言辞感到了压力。
“虽然买卖讲究在商言商,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做出让步。若是管公子答应,买卖之外,管陆两家尚有交情可言。若是不答应……”陆子修刻意停顿下来,调动管邵东的注意力。
“扬州虽然不是陆家的地头,但是也还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听闻管公子与庆仪染坊的合约下月就要到期,还在与富贵绣房商谈合作之事,至于与大食国的那条线则是由明月教坊里一位叫兰乐的乐师牵的线。”
说到这里,管邵东神色果然一凛。
“聪明如管公子,应该明白了陆某的意思,知道该如何权衡了吧。”
管邵东并不是不知轻重的糊涂人。陆子修就凭这几句话,将人直接带回了别庄。
“难怪少爷这么挂怀着这位姑娘,插手管起闲事来。”木叶自觉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料定一切都是因为江姑娘的这张脸。
“这人到底是不是简二小姐?我看她根本就不认得少爷了。”
“虽然相似,可是这位江姑娘多几分娇娆、多几分成熟,人也丰腴一些。”
木叶对众人道:“你们只见过少爷画的画像,我和玉珩却是见过几回真人的。要我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相似的人呢,我看就是简二小姐。”
“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没用,等少爷问清江姑娘,答案就可分晓了。”
可是众人都好奇得如被猫的爪子挠了心,痒得很,陆子修就是不问,对江姑娘连看也不去看一眼。什么衣衫被褥、什么送汤问药、什么嘘寒问暖,都遣人去做。他自己看完了该看的账册,回完了该回的信函,又独自关在房里喝起酒来。
“是怕面对吧。”
怕问了不是那个人。木叶现在才觉陆子修对那位简二小姐用情到底有多深。可是这情因何而起,他是一点摸不着头脑。总之就是很深很深了。
酒壶见底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陆子修的眼前又多了一壶酒,还有一双执着单耳的玉手,替他换杯,替他斟酒。
一汪琥珀里依稀映出手主人的样貌。
陆子修仰头饮尽。什么时候木叶和玉珩都如此多事了。
“还未谢过陆公子的出手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我把你带回府里,而不是送回甜水巷的宅子,你应该就明白了。这样,还要谢我?”说出的语声比月色还要迷离,轻柔得连陆子修自己都惊讶。
“公子不打算放我回去?”
“你还想回去?甜水巷还能回得?”
她松一口气:“所以,公子之所以把我留在此处,是怕管家和那批闹回春堂的人再生事,是么?”
“你把我想得太好。”
“公子原就是好人。”
陆子修笑笑:“你才见过我两次,便知我是好人?”
“能跳入冰冷的湖水中,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是好人是什么?”
“你莫忘了我是商人,自古无奸不商,越是出色的商人,就越需要奸诈。”
“商人狡诈皆为利,我瞧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利可图?”
陆子修盯着她瞧,叹息道:“你低估了你自己,也高估了我。”
她沉吟不语,眉心细细的褶子让陆子修有伸手抚平的冲动。
“公子,可是还记着我那一刺?小女子并非有意冒犯。”她替自己斟了一杯,“在此向公子赔罪。”
见陆子修没有表示,她又饮了一杯,第三杯的时候,她等着陆子修的阻止,陆子修却只是静静瞧着,幽幽烛火在他的眼底跳动,跳得她心也乱了。
她摩挲着酒杯,始终下不了决心,她知道自己的酒量,怕在不该的时候醉了。
陆子修倒是一杯接着一杯,两个人就这般僵持着,直到她伸手将酒壶从陆子修的手边移开。
“公子,饮酒伤身。”
没了酒,陆子修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一双蛾眉淡扫而翠,胭脂从两颊细细匀至鬓角。纤纤十指上染满了凤仙花汁,珥珰上粹着的盈盈波光在耳珠下明艳流转。
而那个人没有穿过耳洞,从不涂指甲,也未画过这般娇艳的妆容。
“夜已深,江姑娘不必相陪了。”
“其实我并不姓江,也不是江大夫的女儿。”
“哦?”
“江大夫是我的恩人,是他把我从江水里救出来的。我醒来时全然失了记忆,江大夫见无依无靠,就收留了我,对外以父女相称,实是师徒关系。”
“哦?还有这样一番曲折。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姑娘又是在何处被救起的?”
“那是去年四月的事情,在桐水弯。”
陆子修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从碧云寺下山沿江而下,有一条支流就通向桐水湾。
“公子问这些……”
“有过溺水的经验,那姑娘还敢下水捡拾荷包?”
她低垂了眼睑,许久才说:“那是江大夫替我打圆场。我确实有轻生的念头,想着当初若真溺毙了,也不会连累江大夫和其他人。可是下水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赴死的勇气。”
“姑娘一点也不记得过往了么?”
她摇摇头:“我被江大夫救起后,身无长物,除了脖子里挂着的玉坠子。坠子虽是碎了一角,但是还看得出上面刻着‘丹砂’二字。我想,应该是我的闺名。”
“呵,是么。丹砂,丹砂……”陆子修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由高到低,听着就像是叹息。
“公子……”
陆子修突然敛起笑容,一把扣住她的下颌,蘸了酒水抹去脸上的脂粉,露出眼角上的一颗痣。
“好一个‘丹砂’。”甩了杯子,拂袖离去。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挨在窗边偷看着的玉珩与木叶来不及躲,陆子修走出时没朝他们看一眼,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发现他们。
木叶拍着胸口,吐了一口气。
玉珩挨身问木叶:“公子这是认定她不是简二小姐了么?”
木叶揉着发麻的双腿,反问道:“如果她是,为什么要掩盖住脸上的痣?如果她不是,这么多细节为什么能与简二小姐的吻合上?”
“所以不管是与不是,这位‘丹砂’姑娘的来头都不简单,公子这才恼了吧。对了,那位简二小姐到底有没有那个玉坠子?”
木叶斜睨了眼玉珩:“我哪知道,女儿家贴身的东西怎么可能让我见到。就连少爷也未必见到过吧。”
“可以修书问问简老爷,还有简二小姐有没有其他特征。”
“那简老爷也未必知道,当初简二小姐在简府到底是什么地位你也是见过的。那玉坠子也许是她娘留下的。”
玉珩抱胸道:“你说公子到底是怎么怀疑上的?还知道这个‘丹砂’脸上有痣?”
“谁知道呢。我可不想多事了,是与不是,其实都在少爷的一念之间。他想她是,她就是。他想她不是,就不是。”
木叶难得说到了点子上,玉珩却并不认同:“公子岂会这般不理智,自欺欺人?”
“以前不会,现在……”他却说不准,看不透了。
忍不住又回望一眼。哎……绵长低回的叹息之声,在廊前萦绕着化入夜色中。
简丹砂抬手摸着眼角,酒水加上陆子修的抚触烧出火一般的热度,给来回摩挲的指尖也熨上了热意。原本令她痛恨的印记,如今倒成了她的保护色。
一切都乱了。完全跟计划中的不一样。
其实,早在重见陆子修的那刻就乱了。
当日安庆王对她说:“这笔交易与你和永嘉王的完全不同。在这场交易里,你占据完全的上风,本王虽是有意借你拉拢陆子修,可是主动权在你自己手里,不会有永嘉王那样的百般算计,不会有王府的尔虞我诈,你不想玩这个游戏了,随时可以全身而退。说得直白一点,将来你成了陆夫人,也大可以不为我安庆王牵这个线搭这个桥。本王既有意重用长行歌辉她们,自然不会动你分毫。”
不愧是兄弟俩,一样那么会蛊惑人心。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让人晕了头转了向。
可是打动简丹砂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安庆王的那句:“因为简二小姐是陆三公子的最爱,她的死,是他一生的痛。你与她如此相像,我不想白白放弃这个机会。”
陆子修爱她?呵,怎么可能,一幅画像并不能说明什么。简丹砂摇头失笑。简丹砂以为子修最爱的只会是她的姐姐。可是……如果是真的呢?简丹砂敛了笑意,藏在桌底的双手扣握在一起。明知不敢涉足这样的政治漩涡,明知不该再度成为棋子。可是心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说:你不想知道么,陆子修爱的人是不是真的是简丹砂?如果是真的呢?
就算她白天不去想,晚上不去想。午夜梦回,这个问题还是萦绕不去。
如果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呢?
她到底禁不住心头的诱惑,来了扬州,来找答案。管邵东并不是安庆王的布局。安庆王本来另有安排,意欲让陆子修遇见一个失了忆的简丹砂,没想到横生出了管邵东一事。简丹砂本想遣了安庆王的人,将管邵东给打发了,却发现这管邵东正与陆子修往来,后又遭遇到玉珩的调查,索性将计就计。
之前她假意投湖,原本是要吸引管邵东的注意,没想到陆子修竟然跳下湖来,直到她被陆子修救起,都沉浸在震惊中难以回神。她用这种方式重遇,其实是暗暗违逆了安庆王的意思,让湖水把妆容洗去,是让陆子修有机会明白她不是真的“简丹砂”。
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警示陆子修——她是怀揣着目的刻意接近他的。聪明如陆子修,断然能够看透。她虽然没能抗拒做了安庆王的棋子,可是陆子修可以不入这个局。是走是留,她交给陆子修决定。如今她的目的达到了,一切都按预想的发展,她却无法释然而笑。
说穿了,她不过是逃避惯了,不敢拿简丹砂的身份去面对陆子修。逃避就不会被伤害,放手便不会有失去。
她拼命告诉自己:她是对的,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拿起杯子,一点点饮尽。她已经感受不到酒的芳香,只剩苦涩在唇舌间蔓延,却嫌不够,又一杯又是一杯。越喝,她的心念越是坚定。
现在,她可以放心醉倒了。人一旦心志松懈,也就醉得特别快。简丹砂伏在桌子上,蜡烛已经烧到尽头,整个屋子都陷入黑暗之中。
屋外月色暧昧,虫鸣阵阵。屋内佳人醉酒,寂然无声。
这是个安静又凄清的夜晚。
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一道人影晃了进来,轻手轻脚走到简丹砂身畔,俯下身来,借着幽微的光亮,细细打量她的睡容。
然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落下。他小心翼翼地将简丹砂抱起,凭着记忆和一点光线在黑暗的屋子内慢慢地走着,生怕弄醒了她。
他将她置于榻上,像是摆放一件易碎的瓷器,为她脱下绣鞋,盖上软衾,还不忘摸索着摘下她头上的发簪,生怕她翻身时一不小心硌着了自己,不意碰到她柔软的发丝,忍不住爱怜地抚触几下,又到底不敢太过眷恋,及时收手以免弄醒了她。最后放下帐钩,落下垂幔,隔绝了所剩无几的光亮。
“好梦。”轻轻落下一句,悄然走了出去。
第二天简丹砂醒过来已近晌午,望着天青色的纱帐顶,抚着还昏沉的脑袋,想着断是醉得厉害,让侍女将她扶到了床上。
她简单洗漱一番后,在屋子内用了午膳。本以为陆子修今日不会出现了,没想到他过了一会而便前来探望。一夜过去,陆子修像是忘记了昨晚摔杯走人的不愉快。他微笑着唤她“丹砂姑娘”,说她如果想,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还说:“我还会在扬州逗留一阵子,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说得客套有礼,其实已是在委婉地请她走人了。
简丹砂的脑袋里还因宿醉而钝痛,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她听见自己用冷静的声音说:“公子已为小女子做得太多了,不敢再有劳公子。”捕捉到陆子修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
他必是没想到她走得如此干脆。
轿子抬起前,简丹砂掀起帘子,看了陆子修最后一眼。陆子修有感应般也回过头来望她。目光只交汇了一瞬,垂下的轿帘立刻阻隔了最后一刻情意的泄露。
两个轿夫都不是老手,把轿子颠得起起伏伏,简丹砂的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摆。这才是正确的。她本不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将陆子修牵连到安庆王的野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