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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腊八节,梁劭都要携女眷在相国寺施粥与民。今年,梁劭去许州贺寿,将此事交与岑夫人主持。
简丹砂本想推脱,但岑夫人亲自登门致歉,还携了温夫人廖美人一同前来。
“听闻林大夫前日已给妹妹诊过脉了,可有瞧出什么?”
“多谢岑夫人和各位姐姐关心,没什么大碍。林大夫就是开了些养脾胃的方子。”
岑夫人显见已经向林大夫探问过了,简丹砂也不好以身子不适为借口。事实上,从昨天到现在她确实感到精神了许多,也没有再食欲不振、恶心想吐的感觉。
在相国寺布施时,简丹砂始终戴着帷帽,小心护着自己的面容,不像岑夫人廖美人她们亲和十足,连施粥都亲力亲为,伴着几句体贴的温言软语,博得百姓交口称赞。
布施了大半个下午,众人都有些乏了,天也跟着下起了雪。再过半晌,风也渐渐大了。
相国寺的方丈道:“几位夫人还是先行回府,剩下的交与相国寺处理就好。”
岑夫人思量片刻,点点头:“也好,我再调拨几人留下来相助方丈,岂能都丢给大师善后?”
岑夫人说了几个留下的名字,说到“韩钧”时,眉尾一挑:“疏影妹妹,不介意我将韩先生留下吧?”
岑夫人如此相问,简丹砂自无话说。
回程的路上,风雪飘飘,车轮辘辘,马车比来时走得慢了许多,在风雪里行得吃力。简丹砂初时还挑起帘子向外探看一番,到后来渐渐禁不住风雪的寒意,也就静心安卧在马车里。
砰砰几声,车身一阵颠簸后倾向一边,马儿不停嘶鸣,将简丹砂与绣璃骇了一跳。马车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车夫查看了一番后禀报:“夫人,刚才山路一个颠簸,轱辘松脱了。”又捣腾了好一会儿,见没法恢复,“这车是用不了了。”
简丹砂掀开车门帘,风雪立刻卷了进来,她的马车走在最后,耽搁了这些工夫,其他马车也未发现他们脱队,早就走远了。
“这可怎么办?”马车行至半道,往来行者寥寥,离山上的相国寺已有一段路,可是前头的市镇更远。
车夫道:“只有把马匹从车上卸下,赶上队伍找人来帮忙。”
绣璃立刻抗议:“这怎么行!你要把夫人和我留在这山道上不管么?”
“那敢问你有何高见?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绣璃气闷,扭头看向简丹砂。
“也只有这样了。”
车轮已坏,这马匹一卸,马车再无支撑如同一堆废木,简丹砂与绣璃也无法待在车上,气得绣璃跺脚,“偏韩钧又被留在了相国寺。”
简丹砂将绣璃拉到一边,耳语道:“你跟他一同去。”
“夫人?”
“你听我说,这个人你在王府时可见过?”
“没有。夫人你是在怀疑什么?”
“现在怀疑再多也没有用了。他若是故意不回王府求救或者有所拖延怎么办?只有你去看着他。”
“可是留夫人一个人在这,我怎么也不放心。”
“我记得山道上有个亭子,至少可以遮遮风雪,我在那里等你。路上都是一些香客和老百姓,我身上也带了防身的东西。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除非……”除非有别的什么埋伏。
绣璃一想到这个除非,哪还能离开。
简丹砂却坚持:“如果真是有什么圈套,你在与不在都一样。你跟着那个人,才可以看着他随机应变。如果有什么不对……”简丹砂暗向车夫睇去,“就跳马。做得到么?”简丹砂握了握绣璃的手。
绣璃咬咬唇,重重一点头:“做得到。”
简丹砂转身唤住欲上马的车夫。
车夫一怔:“夫人还有何吩咐?”
“我让绣璃同你一道回去。”
“这……”车夫为难道,“这恐怕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绣璃身上有些银两,我看赶上队伍也没有用,还不如直接在市镇上雇辆新的马车,更加稳妥。”
简丹砂从发上抽下发簪,塞到绣璃手中,朗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凡事小心,如果有人要对你不利,就用这个别客气。”
“夫人放心,我跟青戈还学过一点拳脚,对付一些下三烂肯定足够了。”绣璃也跟着大声说,就差嚷嚷了。她扬起手中的银簪,在雪光的映照下,寒光锐锐,与她的眼神一般。
车夫闷哼了一声,也未再多言。
“夫人小心,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简丹砂也不再浪费时间,立刻折返相国寺,费了好大的劲,折了些枯树枝在手上,既防身又做支撑,便于山路行走。
为了防不测,她之前已经把自己的狐裘与绣璃的灰色斗篷交换,那件狐裘实在太显眼了。但是绣璃的斗篷到底不比狐裘暖和。简丹砂又自小在江南长大,对这里的寒冬颇感不适。往日在王府里尚好,一出王府才知天与地的区别。才走了几步,风雪就大了起来,雪越积越厚,简丹砂已觉得双腿僵冷得迈不动步。乱舞的雪花迷了眼睛,只有把头埋得更低,一张脸仍不免如被风刀一遍遍地刮过。
山路上的香客比简丹砂想得还要少,只怕是见风雪甚大,都滞留在了相国寺。
简丹砂只有咬牙继续向前,却是越走越慢,越走越吃力,走三步停一步。冰雪浸湿了鞋袜,简丹砂觉着双脚都冷得没了知觉,脚趾连屈一下都不行,拿树枝的那只手早就僵了,她却不敢放开。
她终于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微微喘息,这才发现天色晦暗,风雪阻隔了视线,连前路都看不清楚。
她到底走了多久,一个时辰?半个时辰?还是只有一顿饭的工夫?怎么那个本该很近的亭子就是瞧不见。
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简丹砂冷得牙齿打架,连自嘲的笑容都扯不出来了。连个相国寺都走不到,她居然还生出过逃出王府的念头。真是太自不量力了……简丹砂仰靠着树一动不动,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能走一点是一点,也能暖和一些。
可是她实在冷了累了。只是一下下,只是休息一下下。她能感到寒意浸没了她的双脚、她的四肢,抵不住倦意袭来。对了,她记得以前也有这种感觉。
又冷又饿,偏还要勉强支撑住自己,望着冰天雪地的世界,摇摇欲坠。
她十岁那会儿,常被大娘罚站雪地,一共三次,一罚就是两三个时辰。到第三次,大娘更狠,让她着内里破败的棉袄,还不准她着袜子。那个时候,她在心里头不断默念着:来人,来人,来个什么人救我。可是下人们来来往往,都只是看一眼,就匆匆走开。没人听得到,没有人。
直到那个人出现。
他只是比其他下人多看了两眼,那眼神却是轻蔑的、冷峻的,比熟视无睹更加残忍。她闭着眼,抖着身子,盼他快快走过,比起寒冷,她更受不住那种眼神。
他如她所愿的走了。
可是又去而复返。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一道人影一点点地靠近,一点点、一点点……
很冷吗?他问。
简丹砂眨眨眼,眨去眼睛里的雪霰,也是眨去眼前的回忆。神志昏茫间,她竟真看到眼前影影绰绰,似乎有人。
青色的衣,雪白的毡毛。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的衣裳。
子修,陆子修……
简丹砂粗重地喘息着,摇摇头。怎么可能!号呼风雪中,那道影子时隐时现,还隐隐伴着马的嘶鸣声。
谁,到底是谁?
“夫——夫人——”那道人影终于冲出风雪,一个翻身,跳下马来,向她奔来。
简丹砂勉强张开眼睛,是谁!
可是怎么也看不清,连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
“夫……夫人……好……听……说话……咳咳……是……墨挥……”
墨挥?那天墨挥也在,就在他的身边!
她提起手,抓住身前人的斗篷,感觉真真实实。是真的,她不是在做梦,不是幻觉!
“子……子修……”
果然是你。每一次都是你。只有你。
简丹砂栽在那人怀里,强撑的意志一松,昏死过去。
“夫人!”于墨挥果断将斗篷卸下裹在简丹砂的身上,将她扶上马,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把人紧紧搂在怀里,自己还咳嗽个不停。
今日于墨挥入府时听闻简丹砂随众女眷同去施粥,就略感不妙,当下就往相国寺赶,半途遇到岑夫人等人的马车,搭载简丹砂那辆的却不知所终。他虽在府中数年极得梁劭信赖,可是马车队伍中却一个可使唤的人也没有。
岑夫人先是皱眉嘀咕了一通:“这麻烦事情怎么都出在江夫人身上。”转而对着于墨挥,“没看今日佛道日游街的人特别多么?于先生把人要了去,谁把我们安然送回府呢?兴许只是车夫不熟路,或是人潮阻隔有所耽搁了。”
姚美人也从马车里发了话:“想来,于先生是觉着我们的安危不是安危,她江夫人的才是。”
“于先生不妨先去查探一番,若真有什么问题再回府要人,相信没人会阻拦。”廖美人说得委婉,却是语带机锋。
“几位夫人训诫得是。”于墨挥也不再央告,当机立断折返王府,拨了自己治下的五人,在去相国寺的路上留心寻找,后来在市镇遇到正为找马车急得满头大汗的绣璃,听了事情经过,将人马一分为三,两个身手较好的随他继续前行,一人随绣璃返回王府,既为了保护绣璃也为了助她回王府打点,剩下两人去雇新的马车。
因为天色与风雪之故,马匹感到危险也不愿往前行了。只有于墨挥的坐骑平日训练得宜,还能勉强上山。
发现简丹砂昏厥过去,于墨挥却是半松了一口气,他已准备过最坏的打算,眼下人尚且安然,已是万幸。
于墨挥支撑到几方人马会合后,把简丹砂扶上马车,自己也倒了下去,醒来后也不问时辰地方,抓着眼前的人影就问:“江,江夫人……咳咳……如何了?”
翠娆拍拍他的手掌:“她好得很,你放心。”
“是么……”安然吐出这一句,又昏昏睡去。
翠娆叹息一声,对着身后还站着的人道:“我一直恼他。恼他对王爷太过忠心,忠心得舍了自己,也舍了我。”
“怎么,你是要撺掇他离开本王么?”梁劭拂了拂茶盖,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
“我有这个本事么?”
“你没这个本事,谁还能有?”
翠娆轻笑出声:“难得王爷如此瞧得起小女子。”
梁劭悠悠道:“我可以小觑这世上任何女子,唯独你,我不敢,也不能。”
“王爷言重了。”这话说的谦逊,眉宇间却不掩得意骄矜。
待大夫替于墨挥诊治完,梁劭跟着起身。
“王爷不喝完这盏茶?”
“既然知道墨挥无碍,本王也就不多做逗留了,还有许多事要等着本王处理。”
“王爷这一回去,恐怕王府又是要闹个天翻地覆吧,不知这次哪位爱姬要遭殃呢?”
“所以本王才说不能小觑于你。我王府里的那些女人,若有翠娆你一半通透,本王可就省心了。”
翠娆笑道:“王爷说的是真心话?”
梁劭但笑不语,转身离开。
梁劭回府后并未如众人所想地动怒,只是在翩来轩陪了还昏沉的简丹砂一日一夜。
简丹砂神志清明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与身侧的梁劭,禁不住咳嗽几声,又默默扭回头去。
欲替她拭汗的手顿在半空,梁劭把手收回:“你放心,我会替你讨个公道。”
青戈同梁劭耳语几句,梁劭点点头:“把该叫的人都叫到前厅去。”
梁劭在前头大摆阵仗兴师问罪,这后头的下人们往来穿梭不断,互相碎嘴说着偷听来的真相。
绣璃听了个大概,迫不及待地传给简丹砂。
那次岑夫人前来做客,见简丹砂乏力食欲不振,疑心她有了身孕而不自知,故意撺掇青柠将她推下水,想着不能落了胎儿,也好借着机会探探她到底有无身孕,还收买了林大夫若真是有了也权作没有,不得向外声张。这林大夫也贪心得很,想要在岑夫人身上多捞些好处,就顺水推舟说您有了身孕,给您的药里放了些会有类似怀孕症状的药。就等到岑夫人授意他打胎,他只需把那些药撤了,到时候说是自己医术了得,这胎儿又未成形,胎落得神不知鬼不觉。岑夫人对此半信半疑,迟疑未决。宴请汪大人那次,岑夫人当众难堪,更加怨恨,后来知晓梁劭并不是真的复宠简丹砂,终于下了决心,设计这场布局,想让简丹砂再大病一场,让林大夫借此机会流掉孩子。又或者雪天路滑,不须他们动手,简丹砂就能意外流产。这马车夫见状不妙,在半道就逃跑了。
“这岑夫人人前与夫人亲厚,背地里居然搞这种勾当,差点就要了夫人性命!当真是蛇蝎心肠!比薛妃娘娘还要坏上百倍。”绣璃越说越是恚忿,这声调一次比一次高扬。
“岑夫人承认了?”
“没有,可是这人证物证俱在,她能抵赖得了?青柠是谁在照管着?让夫人施粥又是谁的主意?刻意把韩钧支走的又是谁?这不王爷还在前厅审着呢,还让我服侍完夫人用药,也要去前厅。不知道要问我些什么。”
绣璃未料到岑夫人还真赖得了。
厅内,岑夫人正厉声质问林大夫:“林大夫,你敢说,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我亲自授意的么?我何时见过你,你何时见过我?”
林大夫气弱道:“这倒没有,都是那个叫书香的丫环代为传话。”
岑夫人冷笑道:“我何时有个叫书香的丫环了。”
林大夫抹了抹额上的汗:“就是那个眼儿圆圆,脸儿圆圆,笑起来还缺了半颗牙的那个。”
岑夫人继续笑着,召来管事的:“林大夫说的这个丫环,我房里可有?”
“不曾有过。”
“那府里头可有?”
管事细细想着:“也没有。”
“王爷,您可听到了。这不是栽赃嫁祸是什么?妾身根本不知道江夫人到底有没有身孕,王府女眷施粥本就是年年的惯例,不带江夫人去,反倒坏了规矩。至于这半道车子坏了我又如何能知道,这一件件地累起来,怎么就成了环环布局?怎么就让人百口莫辩了?”说着说着,便低声哭诉起来,说起当年如何嫁入王府,如何受薛妃欺凌,眼下又如何含辛茹苦地照顾永嘉王妃留下的孩子,辛苦操持王府上下,越说越哭得凄惨。
林大夫连滚带爬地扑到梁劭脚下:“王爷,我也说的句句属实啊。那个书香我真不知道不是岑夫人的人。我也是一时贪财,在赌桌上输光了家当,这才猪油蒙了心,干起了这龌龊事,我……求王爷饶命啊。”
梁劭淡淡看着伏在地上的二人,面上不辨喜怒,转向其他几位姬妾:“你们怎么看这件事?”
众姬妾面面相觑,都没了声响,最后还是廖美人跪在梁劭面前:“我相信岑夫人所言,还请王爷明察。”
姚美人也道:“我也相信不是岑夫人所为。”
见廖姚二人起了头,其他几个也跟着附和。
“清雅,你说呢?”
温清雅环顾四下,沉思了片刻才道:“我与岑夫人非但不熟,还曾互有嫌隙。可是我也觉着岑夫人不是这样的人。不管这件事是谁害的江夫人、是谁布的局,这个人都很坏,王爷一定要把人揪出来。”
“你们都认为不是岑夫人,那会是谁?难道平白无故地就会去害疏影么?”梁劭眼中的锐光一一扫过众人,慑得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颤。
姚美人抬起头来:“妾身有些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青柠说了是她救的江夫人,江夫人之前可有否认过?怎么现在反倒说是青柠推她?她有没有孕事,自己不知道?去相国寺施粥一事,去与不去在江夫人自己。她若真是不愿,或身子不适,岑夫人还能逼她不成?留在相国寺的,也是各房各家都出了人的,并不是只韩钧一人。至于这马车,呵,还真是赶巧不巧坏在无人的半道上、坏在风雪最盛的时候,比起岑夫人来,有人更容易掌控吧?”
姚美人将一连串的发问娓娓说出,问得岑夫人眼睛发亮,几位姬妾都是一震。梁劭也不禁动容,神色凛然地说:“说下去。”
姚美人接着道:“更让人在意的是,是谁不要绣璃留在身边?是谁让马车夫逃跑了?又是谁主动脱了狐裘受冻?是谁走不到相国寺在半山上停滞不前?还有,为何是让绣璃回府,而不是她自己呢?”
掷地有声的几句话将情势陡然逆转,直指简丹砂自己来。若是她自己设的局,使的苦肉计,嫁祸给岑夫人,那一切都说得通了。温夫人此时也完全明白过来,禁不住“啊”了一声。
梁劭点点头:“说得不错。卿儿,你可知,你说出了我想听的?”顿了顿,“你说了这么多,知道得巨细无遗,难道——你在场么?”
姚美人脸色微变,倏忽间眼波流转,叹息道:“王爷这是在怀疑我么?绣璃一个人回来求救,不是江夫人发话她怎么敢?她身上穿着江夫人的那件狐裘,多少人看到了,总不见得是那绣璃胆大包天抢主子的东西,只有江夫人自己愿意。她在半山上被于先生他们救回,这大家也都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用走的?”
“马车不是坏了么?”
“你焉知她不是待在马车里等人来?”
“车轮脱了,马又卸了,如何能待在车里。”
梁劭猛地拍掌:“就等你这句。”目中精光暴涨,“来人!”
跟随于墨挥的五人齐齐走进大厅。
“你们几个可说过马车是坏在哪了?坏到什么程度?”
“不曾。”
“于先生呢?”
“于先生救回夫人后就昏厥了,到现在还未醒来。”
梁劭转向绣璃。
绣璃也跟着摇头:“我也没有说过,我回府后就着急忙慌地请大夫、烧热水、煮姜茶,心都乱成一团,哪还顾得上说这些有的没的。”
“那个马车夫也一早跑得没踪没影了。那么,卿儿,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梁劭再把问题抛给廖美人,这下廖美人自知失言,再也无法镇定,“我,我想着马车坏了就是车轮坏了嘛。我想不到其他的。”
梁劭再拍掌。
青戈把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和姚美人的侍女带进大厅,左起一脚,把汉子踢到梁劭脚下,又一振臂将少女甩到地上:“说你们知道的。”
圆脸少女哭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只是她,她给我一点银钱,让我去找林大夫传话。”指的便是姚美人的侍女。
汉子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接着那圆脸少女道:“是这位姑娘雇了我和几位兄弟埋伏到山道上,假作土匪劫杀王爷府上的一位夫人。”
“后来为什么没有下手呢?”
“因为这位姑娘当时只交代了夫人的穿戴,我们虽然在山道上等到了孤身的女人,但那只是普通老百姓的打扮,身无长物。风雪天特意只劫杀一个普通妇人太过反常,这与说好的不对头,所以大伙都不敢妄动,后来,后来……”
“好了,说到这里就够了!”梁劭一声喝断,“要找到那个车夫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卿儿,你还有可说的?”眼神一瞟,侍卫们就把姚美人架起。
“他、他们说谎!这也是栽赃陷害啊!先陷害岑夫人,再害我!啊,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王爷!王爷!你怎么不懂呢……王……爷……”姚美人凄厉的叫喊声渐远。
“你们都起来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临走前,梁劭睇了眼岑夫人,“姚美人都挑唆撺掇你做了什么我不是不知道,结果呢,差点做了别人的替罪羊。你好自为之。蔻桐暂且交给荔纨抚养。”岑夫人才颤巍巍站起来,听到这话中的凌厉,又软了下去。
当夜,姚美人就被逐出王府,送往千里之外的一座庵堂。一夜的风暴过后,冬日的晨曦从最高最远的玲珑斋亮起,照拂了整座王府,却化不开那份萧索沉寂。一年多的时间里,永嘉王的妃嫔与侍妾里头,死了一个,禁了一个,罚了一个,又逐了一个。王府众人议论起此事都要打个寒战,说起那位新夫人,都不得不叹一句:红颜祸水。有人趁机传播当日简丹砂在朱仙得到的批命,惹得流言更甚。
梁劭负手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问:“江平辞官退隐的事如何了?”
梁劭的另一位亲信金蝉道:“一切妥当。江平一家人现在已经在回乡的路上了。”
“他果然守诺。”
金蝉笑道:“不过让他多认一个义女,他就能从行贿案里抽身,免了深牢大狱之灾,保全自己的名声,携妻儿颐养天年,岂会不愿?只是……”
“只是什么?”
“江夫人入府后种种风波,这动静闹得是大了些,将来收起尾来,恐要多费些心思了。”
“你也迂了不成?这要什么心思?安排一场假死就是。”梁劭说着说着嘴角泛出笑意,一想到将来他要为“假死”的简丹砂伤心欲绝,自此一蹶不振,远离政事,多有趣的一出戏,目光也跟着振奋了起来。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只不过在此之前……梁劭闭一闭眼。
“人已经押到王府来了?”
“人已来了,只是……属下始终觉得把人关在这里,有所不妥。”
“这个我自有计较。江夫人和墨挥都如何了?”
“两人都已经能够下床,相信夫人再过一两天就能病愈。只是墨挥是老毛病了,这次又受了这么重的寒气,怕是一个冬天都要咳个不停了。”
梁劭微微叹息。
青戈见状,问道:“王爷现在可是要去看看他们?”
“我去了反倒搅扰他们养病,去清歌雅叙。”
从玲珑阁到清歌雅叙有一段路,天寒地冻,踩着碎冰与积雪,即便貂裘裹身梁劭仍感受到了寒意。可是一踏进清歌雅叙,便是另一番天地。屋子里的角落里都摆上了火盆架起了红炉,地上铺陈着厚实柔软的毛毯,鲜艳的织锦贴墙而挂,鸿毛挂帐层层叠叠。
桌上已摆上了温好的酒,酒香也是暖烘烘的,只闻着也醺醺然。
温清雅浅浅抿一口小酒,懒洋洋地伏在案头,不时低头逗弄着膝上的猫儿。
梁劭目光温热而柔软,示意侍女们不要出声,悄悄走到她身边,取过她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
“王爷!”温清雅眼中的慵懒立刻散尽,舍了猫儿扑到梁劭怀里。
“又无趣了?我给你的娃娃玩够了?”
“才不是,王爷送的我怎么都喜欢。只不过,再好的娃娃又哪比得上王爷?”温清雅抱着梁劭,这儿动动,那儿蹭蹭,恨不得自己是那只猫,能在梁劭的怀里恣意翻滚,汲取无限爱怜。
梁劭感受着胸膛中的充盈,微微一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撒娇。”
“我是高兴王爷没有忘了我的生辰。”
“怎么会忘呢,之前就答应过你,会陪足你三天。”
“可是江夫人不是还病着么。”
“我答应你的事,哪一件没做到了?”梁劭笑着吻吻她的眉间,温清雅娇羞满满地蜷在他怀里。
两人温存了一下午,梁劭趁温清雅打个小盹的工夫探看了一下简丹砂。
“夫人好些了么?”梁劭说出这句话后先怔神起来,似乎在翩来轩里他说过最多的就是这句话。细细想来,她入府以来,大灾小病不断。
“好多了,夫人今天胃口大好。大夫说再服三天的药,若没有反复,便可停了。他再开些养身的方子。”
回答也是那么熟悉。
简丹砂对梁劭没有太多表示,倒是心心念念于墨挥这个救命恩人,坚持要出府去见他。
“怎么,现在倒不怕他了?”
简丹砂长发披散,长睫半垂:“我从不怕他,怕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过去。”病容中似又添了几分落寞。
梁劭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后天辰时,我再来看你,有一些事我要同你说。”
简丹砂问:“不能现在就说么?”
梁劭笑笑:“时候未到。”转身,依言陪足温清雅三天。喷茶煮酒,围炉下棋,绾发画眉,还有那绵绵情话叙之不尽,又或者什么都不说,他在书案前看牒文,温清雅在床下摆弄那一对对的娃娃。
在温清雅这,梁劭能从自己的面具下脱蜕出一个最平和的自己。那种无法言喻的安心与满足,仿佛是回到孩童时,一边挑灯读书一边夜赏天河那段醉人的时光。
第四日晨曦还未透进窗来,温清雅就醒过来,攥住梁劭的衣角,不让他离开。
梁劭吻吻她的指节:“再给我一些时间,就能好好陪你。”
可是还是耐不住温清雅无声的拥抱,又磨到晌午,梁劭才得以离开清歌雅叙。等处理好公事走到翩来轩,已是日晏十分,早过了原来与简丹砂约定的时间。
翩来轩不比清歌雅叙,没有太多的披披挂挂,两个小小的火炉对付过去,梁劭一时有些禁不住寒意,绣璃立刻给梁劭递来手炉。
“怎么不多些暖屋子的添置?商总管还敢难为你们不成?”
“是夫人更喜欢清冷一点,她说屋子太暖让人犯困,庸庸度过,便什么也做不成了。”
梁劭目光一沉:“你还真听她的。之前她是怎么犯病的,要是又冻坏了怎么办。”
“王爷息怒,是奴婢们失职了,奴婢们这就去办。”
简丹砂又在抄她的书,一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被她抄到一半: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你倒什么都抄。”梁劭踱到她身边,随手翻了翻。见她白皙的手指已冻得微微泛红,梁劭哂道:“偏要和自己过不去,这是真闹脾气还是要博怜惜?”
简丹砂似没听见,与她抄写的内容一般心无挂碍,聚精会神。梁劭也不恼,只是静静瞧着。简丹砂一身珍珠白的对襟小袄,披上水缥的褙子,无钗无环,脂粉清淡,那一段莹莹孔雀蓝,随着她的指梢起起伏伏,倒是她全身上下最光鲜的玩意了。书案上还摆放着一盆水仙花,茎长叶直,捧着两三朵素白的花蕊,清冷冷的,如它的主人一般。
不觉就开了口:“再给你添些衣裳和首饰。”
手一顿,尚饱满的笔被简丹砂置在笔搁上,她终于抬起头直视梁劭:“江疏影的首饰和衣裳还少么?”
“却不见你穿戴,可见是不够。”
“唱戏的行头要搁在戏台上方得宜,这戏俨然已唱到尾声,应该没多少机会上新的行头了。”
话音未落梁劭眉峰已轩:“谁说这戏已唱到尾声?”
简丹砂偏偏头:“薛妃禁足,岑夫人没了恃宠,姚美人去伴那青灯古佛,王爷还没找到该坐那正妃位子的人么?今日王爷难道不是要与我谈此事么?”
梁劭扣着桌沿:“你何时这般自以为是,能看透本王的心思了?”
“王爷的心无须我去看透,王爷只要始终明白自己的心就好。”
“本王的心思何劳你费心?”
简丹砂没有表示,低头继续抄她的书。
梁劭忽然就恼了:“你这人就是这样,本王要待你好你偏给本王脸色看,仿佛巴不得本王苛待你。你自己难过,别人看着也不好受。难不成要本王卑躬屈膝千恩万谢,你才能受下这番好?”
梁劭正待简丹砂的回应,门窗外起了一阵骚动,青戈不及通传就闯了进来。
“王爷,府里发现了刺客!”
“什么人那么大胆。”梁劭拧了拧眉头。
“请王爷留在翩来轩,以便我等保护。”
“来了多少人,现在人在哪里?”还没走出外室,就有人慌乱来报:“刺客抓走了温夫人。”
梁劭这才变了脸色,也不管青戈的阻拦,立刻冲出翩来轩,温清雅已被两名黑衣刺客掳出王府。
“那两名刺客被追得无路,就跑进了清歌雅叙,然后,然后……”
梁劭狠狠一拍石柱,亲自去追赶刺客。全府的侍卫倾巢而出,三批人马从不同的方向追赶。好在途中温清雅身上掉落的一两件首饰指引了方向,等到他们赶到河堤时,温清雅被放在一艘小船里,没有一点动静,在碧波里晃晃悠悠着向河中央漂去。
当面色苍白毫无知觉的温清雅重回到梁劭的怀里,梁劭骇得连拥抱的指尖也是抽搐的。
他探着她的鼻息,蓦地长舒一口气,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猛地又脸色骤变:“回府!”
当梁劭的队伍紧赶慢赶地奔回王府,第二批刺客已经全身而退,永嘉王王府的密牢大开,侍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大牢里。
梁劭攥了攥拳头,“好个调虎离山。”
“江,江……”
梁劭反手提起来人的领子:“好好说话。”
“那,那个,江夫人也不见了……”来人一咬舌,终是说了出来。王府被刺客畅通无阻,一连被劫两位夫人,他们失职至此,如何不骇?
梁劭铁青着一张脸,直奔翩来轩,脑海中已有千百种念头闪现,胀得他的脑袋就要爆炸。
翩来轩一干人等跪了一地。
“是我没保护好夫人。”韩钧的头垂得低低的,怀里还有昏倒的绣璃。
梁劭看也不看一眼,才跨进内室便一股冷风袭来。
梁劭的脚步一顿。屋子的窗户大开着,任凛冽的寒风长驱直入,火盆里的炭火嗞嗞地响着,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原本常坐在书案前的佳人如今空空如也,只剩曾经抄写的一摞摞纸张被镇纸压着,两头的纸缘翻飞,哗啦啦哗啦啦。
梁劭的喉头蓦地一紧。
“属下已经派人去追,相信很快就能发现他们的踪迹,还请王爷宽心……”
梁劭却置若罔闻,他站到书案前,摩挲着这些手抄。目光跟着往上,只见靠床沿的位置,还安静地摆放着一只嫣红的锦缎盒子。
梁劭打开盒子,里面放的是那枚佛郎嵌的护甲套。
“在离开王府前戴着它,你哪一天离开王府,再把它摘下来。”
过往的一幕幕闪过梁劭的脑海,最后定格在今日她那喜怒不辨的面容,那淡漠的眼神里隐隐还透着一丝傲然。
原来如此!
盒子被攥得紧紧的,然后猛砸在地,砰——!
梁劭恨恨地切齿出那个名字,话到嘴边又顿住。他竟连她的真名都模糊了。
只余——
江、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