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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日,陆家还是不曾有人来,外面已经谣言满天了,对于简家来说,句句难堪,字字羞辱。
简雪宛自从受惊后就得了恹症,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再加上陆子修的事情,整日愁容满面,毫无新娘子出嫁前的喜气。即便新嫁衣即将赶制完工的消息也没能让她说话,她只是怔怔望着窗外,分明是在翘首期盼陆家人的到来,或者该说是只盼着那一人到来,眼中流淌着哀伤,喃喃自语说些自我厌弃的话。
眼下冬春交接,屋外寒意料峭,简雪宛却坚持要到风来亭赏景。简丹砂与一众丫环拗不过简雪宛,只能把该穿的都穿上、该暖上的都暖上。
去风来亭的路上,众人怕简雪宛触景伤情,特意要避开了途经小梅园的道路,简雪宛却看出了众人的心思,扭个身就往小梅园走去。
这年的梅花竟也败得比往年早,园里开得最盛的那几株已萎了些许,轻风吹来,花蕊颤颤,一时间说不出的凄冷清孤。
简雪宛抚着枝上的花瓣:“当初不该把杏花移了,现在正该是杏花开得最烂漫的时候,嫣红的、浅粉的、荼白的,把园子开得热热闹闹,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清冷了。”
园子里本来是有一株杏花的,只是后来花匠的心思都用在打理梅花上,那株杏花也就渐渐萧条了,加之陆家的梅花一年比一年多,这园子本来也局促,怕碍着梅花生长,大夫人就命人把杏花移了。说是移栽,却再未在府里看到过那株杏花——那株简丹砂名字来源的杏花。
简雪宛在一边黯然叹息,简丹砂面上却清淡得很:“姐姐若是想看杏花,改日等身子好些,我们就到江边走走。都说那里的杏花总是开得特别好。”
“江边……”简雪宛的眸光扑闪,突然沉默了下来。
到了风来亭,简雪宛又撇开众人,只挽着简丹砂不放:“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妹妹说些体己话。”说话时一张小脸被嫣红的大氅衬着,苍白得令人心惊。
简丹砂忍不住握上她的手:“姐姐小心风大,还是往里坐坐。”
姐妹闲话几句,简雪宛就精神不济,望着池子里的残冰又发呆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不知那青楼里的姑娘究竟是怎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可人儿?让陆大哥这样欢喜。”
“姐姐说什么胡话。”
“哪是胡话,我清醒得很,我还真想见上一见,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吗?”
“姐姐休要理会外头那些是非,都是流言,统统做不得准。”转而对着外头喊话,“又是哪个碎嘴不知轻重的,说了哪些不该说的混账话。”
“与他们无关……有些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逃避不得,抹杀不得。一个人要是动了情变了心,就是他自己也掌控不了,这是没有办法的,真的没有办法……”简雪宛按住她的手摇了摇,眼神中无限哀恸。
简丹砂看得心悸:“姐姐怎么这样不信陆公子,难道是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和他能有什么呢,他那般好脾气,待谁都和和气气的,待谁都一般好,我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他待我略有些不同,也不会如此这般了。”
简丹砂越听越觉得奇怪:“姐姐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是觉得妹妹不能分担吗?妹妹如若不行,还有爹娘,还有乳娘,青儿绛儿她们。”
“丹砂你不曾爱过什么人,姐姐我原本也不知晓,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就会为他患得患失,为他失了自己。”
简丹砂忍不住想到她对陆子修的心意,如今她已不会患得患失,不会为他失了自我。是说她已经从对他的迷恋中走出来了吗?
两姐妹各怀了心事,眼前的景致更显肃杀萧冷。
简丹砂只感脖子微湿,再一瞧,简雪宛已闷声淌下泪来。
“姐姐?”
简雪宛攀住她的肩头只是摇头,泪珠莹莹,不停地往下掉,湿了一片肩头。
“他不会来了,不会来了……也好,也好……”
“谁说他不会来了,会来的,陆少爷定会来的。”
简雪宛还是摇头:“丹砂,姐姐这些年对不住你。娘所做的许多事情,我不是不知晓,只是我生性软弱无能,不敢忤逆娘亲,一味逃避,自己骗自己,我……我真恨我自己……”说着说着,忍不住哭出声来,这下惊动了侍候在外的一干奴仆,乱了手脚。被她们扶出亭外的时候,简雪宛双眼通红,已哭得气弱,却还是止不住地抽噎。
她突然握紧简丹砂的手:“丹砂,莫像我这样,莫像我这样。”
看姐姐这般光景,简丹砂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恍惚间竟没跟上队伍。
绯儿一直跟随在旁,这个时候走上前替简丹砂暖了暖手:“别大小姐病了,姑娘你也跟着倒下。”
“绯儿,你可觉得姐姐有些奇怪?”
“我看大小姐是太过看重陆少爷,有些患得患失了。”
“平日里那么灵慧通透的一个人,突然间就钻了死胡同,还净说一些我不懂的话。”
“这两年姑娘避忌大夫人,与大小姐来往得越发少了,看到的都是面上的和乐,可是私下里大小姐和陆少爷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们又怎么知道?光是对小姐不闻不问这点就做得过分了。”
“可能吗?”姐姐与陆子修,一个有才有貌,一个出类拔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积攒了十四年的情谊,那样般配、那样和睦,什么天造地设、什么神仙眷侣,在她心里,不外如是。
简丹砂突然煞住脚步:“不行,我要去一趟陆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赶在爹前头。”
绯儿惊呼一声:“姑娘!你也别跟着犯糊涂。姑娘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跑到陆家去?”
“我可以以磋商婚事细节为由头,或者说上次的彩礼哪里出了点纰漏。”简丹砂加快步伐。
绯儿张臂拦下简丹砂的去路:“想想老爷、想想夫人、想想您现在的处境,姑娘!”绯儿这声大叫让简丹砂回过神来。
绯儿吁一口气:“姑娘也是累着了,这些天也为了大小姐的事情,睡不得安稳觉,还是回去休息会儿吧。”
不料简丹砂面上点着头,转个身便偷偷离开了简府。等绯儿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张交代的字条。
简丹砂租了一顶轿辇,直奔陆家,不想被守门的告知陆子修不在府内,要再问陆子修身在何处,便搪塞不肯说了。
简丹砂去陆家的茶铺酒楼一一寻来,既不见陆子修的身影也探不出陆子修的消息,立时想到了那座轻红楼,没有迟疑半分,便命轿夫调转了方向。
简丹砂来时就做好了准备,若是见不到陆子修,至少也要探清陆子修流连青楼的流言是否属实。只是她无法待到入夜,不然赶不及当天回到简家,是以在袖里备了简家云锦坊缎面的小样,命轿夫叩开青楼,给里头的老鸨捎个话。
“云锦坊想同我们合作?”
白日的阳光如同照妖镜,让老鸨春娘眼角嘴角横斜的皱纹无所遁形,随着一张开合的大嘴恣意招摇。
“正是。而贵楼在绸缎布匹的用量方面相当可观。云锦坊的布料工艺不用我多说,整个江宁府都清楚。若是云锦坊能与贵楼合作,定期定量供应最新的布匹,价格从优,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春娘直接笑岔了气,用绢帕捂着嘴:“我……我说姑娘,看你年纪轻轻,能做得了云锦坊的主么?这事还是与能做主的商量好再说吧。”
“只要春娘有心合作,我回头就与爹爹商议。”
“我就说嘛。春娘我说句实在话,小姑娘你别不中听。一看就知道你是初涉商场,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通人情,你若是与简老爷这般说了,他断然大发雷霆。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云锦坊又是什么声誉。若让人知道了你们云锦坊专供青楼的姑娘们穿在身上,那些名门贵妇、千金小姐哪个还愿买云锦坊的布?这不是自降身价么?”
“若是中衣、亵衣这些呢?这些每月的耗损应该都不小吧?那些大老爷们可认不出是来自哪里的布料,摸着柔软丝滑就是。”
春娘张圆了眼,没料到简丹砂一个千金小姐居然能把这些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道理我自然懂,不然怎么会孤身前来,连个仆从也不带?”简丹砂捻着手中的桌巾,“桌巾上的老渍看来是去不掉了,还有床帏、纱帐、被褥……只怕也都陈旧了,是时候换一批新的了,趁着开春来一番新面貌。云锦坊可是什么面料都可以提供,价钱也好商量。不知嬷嬷以为如何?”
“看来简老爷找自家闺女打理生意不是没道理,倒是春娘我小觑你了。成啊,回头我找人列张清单,你们给合计下能供什么料、什么价,再看是不是能谈下去。”
“不知道春娘趁这个当口能否清点好?我回去也好有交代。”
“这倒也可以,只是再晚些客人就多了,简小姐回去多有不便。”未上色的秃眉上挑,善意的表情也带了几分狰狞。
“无妨。春娘只须派人护送我从后门出去就行。”
“那简小姐稍待,我去吩咐一下。”
春娘一走,简丹砂就与奉茶的小丫头闲话起来,希望能探出陆子修的事情。偏这奉茶的丫头愣头愣脑,楼里的姑娘们如数家珍,这客人们倒是一个没记住。听得简丹砂干着急。
恰这时春娘已计议好了数量,将清单交给了简丹砂。简丹砂只得再寻借口,“眼下还未入夜,楼里的空房间应该还有不少。不知道春娘能不能找个人带我去瞧一瞧,我也好有个数,看到底什么样质地、什么样花样的合适,届时再推荐些合宜的布料。”
“姑娘可真是用心了,就由我亲自带你吧。”
简丹砂本想是另找人探口风,不想春娘甚是热情,简丹砂客套了几句见推拒不掉,也只有遂了春娘。
春娘带着简丹砂从大堂看起,至各品第的厢房参观,有青楼的姐妹们在道上嬉笑打闹,白日里不顾衣容,让简丹砂频频低头转目,也有不识相的客人用言行调戏丹砂,都被春娘挡了回去。见简丹砂狼狈躲闪,春娘笑问:“谈这种买卖何必小姐亲自上门?”
简丹砂镇定道:“要博爹爹的欢心,亲力亲为总是好些。”
“看来千金小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简丹砂略作苦笑。
行经一间厢房前,有婉转玲珑的琴声传出。
“你们家的姑娘真是弹得一手好琴。”
“映秀姑娘可是我们这的头牌之一,她的琴艺可比上元教坊里任何一位琴师的都要好。”
简丹砂不通琴艺不过随口恭维,只是直觉姐姐雪宛的琴声落日流风,要远胜于这位映秀姑娘。
她应酬一笑,这门后的琴声突然在这个时候变了调,忽急如骤雨,忽乱如狂风,可一点不像风雅之乐。
简丹砂不禁迟滞了脚步,门恰好在这时候打了开来,走出个高个的年轻男子,同简丹砂视线一碰。两人皆是一怔。
这男子正是陆子修身边的侍从玉珩。
玉珩也认出她来,眼神微惊:“简二小姐?”
简丹砂眉一拧:“陆公子可是在这间房里?”
玉珩登时明白了简丹砂何以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无措,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铮铮的琴声忽然一停:“玉珩,先带简二小姐去秋水房,我稍后就来。”
其声雅淡和柔,说得不疾不徐,是陆子修的声音无疑。
简丹砂的心一紧,一双眼盯着屋门半晌,终于向后退了一步,对玉珩道:“我与春娘还有些事情要谈。”
“哦,还有么?”春娘故作疑惑,继而一笑,“我想这该看的都已看了,简二小姐心中应该已有定数。就是不知这买卖还成是不成?”
见春娘已拆穿自己,简丹砂也坦然道:“云锦坊既然打开门做生意,欢迎每一位客人,尤其是像春娘这样的贵客。”
“简二小姐高抬了。好,我等着。”
简丹砂等人一去,映秀姑娘屋内的琴声又起。这一回,又复刚才的旖旎。
正在弹琴的映秀轻轻一笑,“看来陆公子是有了麻烦。”
陆子修淡淡道:“若非映秀姑娘,在下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他的声音混着如流水般的琴音,若不是屋子里的人根本听不真切。
“可是陆公子不让映秀离开的。”映秀把眼波横向陆子修侍卫已出鞘的利剑。
“姑娘浪费了在下这么多天的时间,如今让映秀姑娘等上一时半刻,不为过吧。”陆子修啜一口茶,还是一贯温温的语气。
半炷香的工夫后,有人回报:“公子,无误,东西已送往二老爷处。”
映秀笑着停了弹奏。
陆子修使了个眼色,持剑的侍从将剑回鞘,将一沓银票推到映秀面前。
映秀抽出一半:“还请公子替映秀赎身。公子若是出面,春娘断然会爽快许多。”
“这个恕在下难以办到。”
映秀眼波流转:“是因为陆公子与简家的婚事吧?”
“姑娘既是知道,又何必为难在下。若再替你赎身,不是更坐实了流言?春娘虽轻义但也重利,断不会与钱为难。”
映秀点点头:“还是多谢陆公子如此爽快,让映秀得以恢复自由之身。”
“若你真心谢我,不妨赠我两件东西。”
映秀一怔,挑起青黛细长的眉:“映秀这里有什么能入得了公子法眼?”
“在下想向姑娘索一件斗篷和一只手炉。”
映秀望了望门外,立时恍然:“陆公子这般懂得怜香惜玉,难怪多少名门闺秀都对公子趋之如鹜,但求垂青。”
陆子修不再与她多话,直接站起身:“也请姑娘转告你的朋友,请他信守承诺。其他的话,不用在下多说了罢。”
“这个无须映秀转告,陆公子以诚相待,相信他也会以诚回报。”
陆子修走出屋门,玉珩已恭候在旁。
陆子修用玉珩才听到的声音道:“派人把东西扣下,不用送给二叔了。”
玉珩一惊,“这是做什么?若再不交出,迟滞了贡品的押送,二老爷可是有性命之虞,公子大费周章找回东西不就是为了帮二老爷么?”
“我只是试他一试。”
“公子怀疑——是二老爷监守自盗?”
“但愿,我的猜想是错的。”
眼看离秋水房只有几步之谣,陆子修却停了下来:“让轿子改走后门,直接送简二小姐回简府,你亲自相送,不要送到简家门口,送到合庆大街就好,莫要让简家的人发现了。”
“那公子你?”
“我不忙着走,另外再雇一顶。”
“简二小姐既都找上门来,公子不做解释连见也不见,岂非让简家更加着恼……”
“简家不会派她来兴师问罪。你就带我的话,说明日必会登门造访,给他们简家一个交代。”
玉珩皱眉:“公子预备如何解释?这件事……”解释了势必牵扯出陆家的隐秘,要是泄露了半分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若解释不清势必令简老爷恼怒、令简大小姐伤心。
“说实话,”陆子修说得轻描淡写,将披风和手炉交给玉珩,“还有把这个放在轿子里。”
“……是。”
陆子修负手站在扶栏前,看着玉珩顺利地带走了简丹砂,她窈窕的身姿被日落的余晖映照出颀长的影子,一点点走出陆子修的视线。在跨出院门的那刻,简丹砂忽然回首仰望,两人的目光在暮色之中遥遥相对。
陆子修没有躲闪,表情也没有变化,向简丹砂轻轻点了点头。
简丹砂遥遥向他行了个礼,走出了后院。
陆子修轻轻舒了口气,目光一转,被靠墙而生的一株杏花吸引住了。杏花枝头已攒满了红艳的花蕊,披上淡淡的霞光别有一番味道。他轩起眉峰问左右:“今日是初几?”
“初七。”
陆子修目光一沉,连忙出声唤住玉珩,但玉珩已随轿子已经走出了后门。
“公子要命人追么?”
陆子修微微苦笑,收回半抬起的手:“罢了。”
都错失了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
简丹砂初时并不愿上轿。这轿帘一摸便是价值不菲的貂皮做的,轿内还铺就了厚实柔软的毛毡,备了笔墨和糕点,如此考究断不是轻红楼的,只怕是陆子修自己的轿子。
可是玉珩一再坚持,说是陆子修的意思,简丹砂眼看日暮,再不敢回去只怕要有麻烦,只得同意。
坐在柔软温暖的毛毡上,想着这是陆子修常坐的,简丹砂在轿子里红了脸,竟有些坐不住。手炉暖在手里偎在心口上,热意扩散至手脚,身体里的寒气慢慢散了,简丹砂也迷迷瞪瞪起来,不一会儿竟睡着了。待她醒来时,已是深夜,轿子已至江宁县。玉珩又在外提醒道:“深夜风大,还请二小姐穿上斗篷。若是饿了,轿子里还有糕点。”
为这一句话,刚醒来的简丹砂心头又暖了几分。她揉了揉眉心醒了醒神,这一遭未与陆子修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还证实了他确实与一名叫映秀的姑娘有所来往,但是她对陆子修始终抱持信任。他既说明日来简府做解释,就一定会做到。
眼看着过了庆合街就是简家府邸的后门,她裹好斗篷把帽子戴严实了遮好脸孔:“轿子送到这就好。”倒也未有人提出异议。
“多谢诸位。不知这斗篷如何归还?”
玉珩道:“不过一件斗篷,二小姐不必太过介怀。”
轿子虽然留在街上,但玉珩跟在简丹砂身后暗送她安然入府后才带人离开。
一直候在院门的绯儿见简丹砂终于归来,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下。
“谢天谢地,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可见着陆公子了?”
简丹砂迟疑一下,摇了摇头:“这一天可有什么事么?”
“没有。快进屋里来。”绯儿见简丹砂穿着从未见过的斗篷,不禁面露疑惑。
“夜里风大,有些受不住寒,就买了摊子上的旧物。”
“所以说姑娘巴巴地赶过去做什么,要是冻着了落了一身病可不是得不偿失。”绯儿嘴上唠叨着,从小炉上端来了热面,还有一盘小巧的点心。
“不忙,回来的路上吃过东西。”
“这点心不说,这面是一定要吃的。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简丹砂恍然,不觉莞尔,她握上绯儿的手,“也就你记得。”
绯儿笑道:“姑娘这回可要吃仔细了,莫再像去年那样不上心,一口咬断了。”
指尖摩挲着碗缘,简丹砂小心着一绺一绺地吃,再就一口汤。热气扑上眼来,糊了视线。她半转过身子,趁绯儿没注意悄悄擦了眼里的泪。
第二日简丹砂起得比以往迟,用过早膳后就带着绯儿去探看简雪宛。
大夫人身边的一个小婢迎面跑来,见到她们马上嚷嚷开:“陆少爷来啦!陆少爷来啦!”
简丹砂一把拉住婢子:“他人呢,在前厅吗?”
“是,是啊……”那婢子跑得气喘吁吁,满脸喜色,“陆少爷亲自来过大礼,老爷已经在前厅了,我这就去禀告大夫人。”
简丹砂舍了她向前厅飞奔,把绯儿的呼唤也撇在身后,沿途就见一担担的礼挑过,几次拦了她的去路。到了前厅,果然见到陆子修端坐在前厅,穿得正正式式,面上却掩不住几分疲倦,正在接受简老爷的训斥。
简丹砂缓了步伐。
就听到简老爷的一声惊呼:“丢失贡品反遭盗匪勒索!竟有这样的事!好嚣张的盗匪!”
“谁曾想到二叔初涉官场就丢失了要进贡的一对潘古墨。二叔一家都是乱了方寸,唯有向家父求援。这样的事不能假手他人,是以子修一直盯那些贼匪周旋无暇分身,才会耽搁了许久。”陆子修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凝沉。
“既是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好歹也差人给个口信!雪宛受了这样的惊吓,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害得雪宛日也啼哭、夜也啼哭,病在床上都不得起身!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外头又是谣言满天的。”
“此事到底宣扬不得,非得处理得十分小心谨慎,府内知道真相的也没几个,都是最最得力能干的亲信才放心。众人的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一事,无心顾及坊间流言,哪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出这样的事。”
简老爷责难道:“你若抽不出身相告,好歹遣其他人把大礼给操办了。”
“家父家母对这门婚事都极为看重,纳征时特指定两位总管亲送,到了纳吉的时候,岂有打发寻常下人来的道理?只寻思着先过了这个槛,确保家叔平安无恙了,再亲自上门谢罪。”
简老爷一拍桌子:“哼,可见你和你们陆家心里只有你们叔父,不曾把我们简家、把我们雪宛真正放在心上,看作是一家人。那你说,那夜夜流连青楼的事情也是怎么回事?”简老爷捕捉到陆子修的迟疑,不由得怒火中烧,“好啊,敢情你之前的都是信口雌黄,来糊弄老夫的!”
“世叔莫要动气,夜入青楼也是为了此事。只因为些贼人把接头点就定在轻红楼内,几次前去都是为了与之周旋,议定赎款。至于什么头牌什么花魁,全是幌子。”
“荒唐!我看根本是在为你的薄情寡义、寻花问柳寻找借口!到现在也不见你称老夫一声岳父大人,可见你根本没把我们简家把这桩婚事放在心上!”
“爹不信,女儿信!”简丹砂这时举步现身,也顾不得行礼,直接向简老爷道,“若真有心诓骗,陆公子大可寻了别的由头,或者借口说是对头捕风捉影搬弄是非,没必要杜撰这样的理由。若是传扬出去,反引来杀头之祸。爹即便信不过陆大哥,姐姐却一定是会信的。姐姐能相信比什么都重要。爹指责陆少爷失了分寸,爹又哪里知轻重了?现在哪是计较对错、计较称谓的时候,宽慰了姐姐才是最紧要的。”
简老爷恼道:“你这时候居然还向着外人!”话音落下,才惊觉自己是自打嘴巴。
陆子修适时跪拜:“小婿知错,还请岳父大人息怒。但方才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分欺瞒。”
好在大夫人匆匆赶到,对还要发作的简老爷一通安抚。
趁这个时候,简丹砂退了出去,扭身向简雪宛的屋子跑去。
原来背后居然有这样的曲折。她想着姐姐破涕为笑的场景,想着自己该如何将姐姐的庸人自扰奚落一番……连日来的疑惑与消散开,心中无限畅快,这身体步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她跑过小梅园,跑过石子路,一把推开姐姐的厢院。
忽地一声尖叫从房内传来,紧接着又是两声惊叫,叫得简丹砂心惊肉跳,她冲进屋子被撞个满怀,就见简雪宛的贴身丫环青儿摇摇晃晃站也站不住。简丹砂忙拉住她:“怎么了?”
青儿脸色青白,抖着一张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再往里,绛儿摔跌在地上,一只手勉强指了一下床就软下去:“大,大小……姐……”
只见一股猩红的液体从半敞的床幔后漫出,绽出妖娆的红花。简丹砂抽息一声,冲上去掀开床幔又迅速放下。
她转身扯下内室的帷幕,冲着闻声而来的几个下人叫着:“大夫,快去叫大夫……谁……快去,快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还闹不明白怎么回事。
寒光暴射,厉色一指:“我说快去!听到没有!全部都去!”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
下人们都被骇了一跳:“好,好……”踉跄地冲了出去。
简老爷大夫人却也在这个时候来了。
“不准进来!”简丹砂来不及关门,拦在内室前,身后紧紧攥着帷幕不放。
众人惊骇之下脚步都是一缩,大夫人第一个大怒:“说什么啊!你在做什么?陆公子来了没瞧见吗?”
“姐姐现在正在病中,不宜见客。”
“她看见陆公子来了什么病都好了。”
简丹砂一步不让,气势惊人:“大娘也请止步。这是姐姐的意思,她现在的样子没法见人,青儿绛儿,把陆公子给拦好了,绝不能让陆公子进来。”
绛儿已吓得魂不附体,根本站不起来,青儿勉强拦住门,却茫然不知所措。
大夫人一把推开青儿,向简丹砂冲去,甩手就是一巴掌。
“你这个丫头发什么疯!宛儿?你醒了没,陆公子来啦。”
简丹砂也顾不得捂脸,就是不让,大夫人反手就是第二掌,简老爷对丹砂的呵斥与掌掴声一同落下——啪!
再抬起头,简丹砂的眼神由热转冷,冷然着松开手,径直走向屋外的陆子修,垂着头,一双手攥住陆子修的衣袖。
“无论如何,请你不要进去,至少,不是在此刻,陆大哥……”简丹砂的一声“陆大哥”让陆子修有片刻的愣神。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大夫人疯狂尖厉的惊叫。
简丹砂只是紧紧攥着攥着,素白的衣袖在她的手中挣了挣,到底还是挣脱而去。
她的手悬停在半空,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阳光就凝在她的指梢上,闪闪发亮。她的手指到哪里,阳光就跟到哪里。可是,这么闪耀的手指,偏偏什么也抓不住。
儿时她是最喜阳光的,因为院落偏僻向西,树木环伺,每天只有一个时辰能沐在阳光里。对于她和娘,连阳光也是可贵难求的。
偏偏有这么一个人,有好多好多的阳光,不管是白衣胜雪还是青衣如艾,他走到哪儿,阳光就到哪儿,总叫人挪转不开双眼,停不下追逐的脚步,和煦明亮得直想让人握在手心里。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等到她意识过来时,她已经拽住了陆子修,一角衣袖就捏在她的小指尖下。
她慌忙松了手,连连退了好几步,不敢直视陆子修的眼睛。
陆子修却只是扬眉浅笑,按了按她额前的刘海。那种感觉,似是轻柔的微风。
那个时候开始,她再未梳过没有刘海的发型。
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事了……
身后惊叫哭喊成一片。简丹砂翻了翻手掌。到底,还是妄行了。伸手捋过额发,又颓然垂落。
这世上真的有可以抓得住的光。只是,不在她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