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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檀香,烟轻如雾似梦。
琴桌上铺着素色软缎,一只伏羲式古琴浑厚大气,琴首微圆。
其项自肩上阔下窄,与琴首一体,琴腰为内收双连弧形,尽显古朴之质。
这并不是沈风斓一向弹奏的琴。
大周的贵族千金,流行弹奏的是连珠式琴。
此琴胜在琴颈与琴腰分别有三个内收的弧形,与另一侧的三个弧形,组成一串漂亮的珠子。
因其形美,甚得闺阁女子的喜爱。
沈风斓偏要反其道而行。
她纤纤素手轻抚上琴弦,莹润指甲一拨,弦音浑厚。
沈风斓心中一喜,这音质,比她前世弹奏过的琴不知好了多少倍。
再随手一翻半旧的琴谱,果然,都是些猗兰操之类的闺阁曲调。
她索性弃了这些琴谱,十指舒展在琴弦上,虚浮于半空。
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心中演练手指的动作。
待觉得有几分把握后,她睁开眼睛,秋水柔波轻抚琴声。
指下一个个音溢出,宫商角徵羽,渐渐融汇联合,成为一段乐曲。
天斓居中,有人侧耳细听。
“这是哪来的乐声?怪好听的,就是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听闻今日娘娘雅兴正好,在练琴呢。”
众人不禁回想,沈风斓嫁进王府之后,似乎还从未抚过琴。
想来昨日进宫应是颇为愉快,方有此等雅兴。
有听过些乐曲的人不禁赞叹,“娘娘这弹的是什么曲子?真是闻所未闻。”
自然是闻所未闻。
这是她极喜欢的曲子,沧海一声笑。
和她一样,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曲中自有一脉爽朗开阔的江湖豪情,又带着烟雨飘摇的沧桑,非寻常人能弹奏出其中意境。
对于历经坎坷的她而言,却是最能表达心声的曲子。
最最关键的是,曲子简单到无敌。
如果站在沈风斓身旁看去,会发现她的手,不过是顺着琴弦一遍遍地拨下来。
她忽然停住了手,琴音戛然而止。
浣纱迎上去,将浸过热水的帕子,给她擦手。
又往那纤细的手指上,细细地抹上蛤蜊油。
“娘娘久不弹琴了,怕是勒得手疼吧?就连曲调也和从前不同了。”
沈风斓笑道:“哦?哪里不同了?”
琴原就是仕宦人家的玩器,非高门贵女不得轻易触碰,浣纱也是在太师府才有些许触及。
她想了想,道:“从前娘娘弹的曲子,雅致秀气,像是流水涓涓。今儿的曲子,却像是……大浪淘沙!”
她好容易想出这个形容词来,沈风斓点头赞叹。
“能品得出这一层来,也算是闻其弦而知雅音了。”
浣纱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怎么今日忽地想起抚琴了,还换了这把伏羲琴,连琴谱都不用了。”
秀气的连珠琴才配猗兰操这样的谱子,伏羲琴古朴大气,正适合弹沧海一声笑。
她抿唇轻笑,“为了日后卫皇后,或是旁人再出这等招数,我能妥善应对。”
胡舞那样的表演,她可以有借口去推脱,来掩饰自己不会。
但换了琴棋书画这些,她可就没那么多理由可说了。
要想不受制于人,必得先发制人!
传闻沈风斓十岁下棋赢了国手廖亭翁,她着意打听了一番,果然却有其事。
那位老先生已经归隐田园,在青山绿水之间苦研棋艺,说不准何时就会回来再找她一战。
“浣纱,我也许久没有学习棋艺了,如今生疏得很。你去把我从前的棋谱也找出来吧,我得空便瞧瞧。”
反正在晋王府里待着,成日闲着也是闲着。
多学点东西傍身,那总是没错的。
——
东宫,太子寝殿。
昨夜新得了两个歌姬的太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寝殿之中睡到了天大亮。
据昨儿夜间当值的宫人说,寝殿里的淫词艳曲,直唱到了半夜。
报信的人不敢轻易进去打扰,故而太子昨儿都不知道,钱良媛已经被打发去守皇陵了。
今日一醒咋闻此事,雷霆盛怒。
“母后这是怎么搞的?不是说好把钱良媛她们借去欺负沈风斓吗?怎么反倒把本宫的人搭上了?”
太子面上泛红,仍有宿醉后的酒意。
太子妃唯唯诺诺道:“还不是那个钱氏轻狂,竟然当众跳起坊间舞女的艳舞来。萧贵妃带着圣上忽然来了,一看到钱氏衣不蔽体的模样,当即大发雷霆。”
太子面色更加难看了。
他之所以宠爱钱良媛,有大半的原因就是为她舞姿妖娆。
每每侍寝之前,她跳起胡舞来勾人得很,在榻上小腰频频扭动,叫人欲仙欲死。
那副风骚的模样,可比太子妃这样一本正经有趣得多。
偏是她被圣上罚去守皇陵了。
太子看着太子妃嚅嗫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拿她煞性子。
“你当时就在那里,不知道为钱良媛说句好话吗?”
太子妃委屈地红了眼眶,“殿下是当时没在场,圣上连皇后娘娘都怪罪上了,妾身说什么话,能管用吗?”
“连母后都怪罪上了?”
“是啊,母后原想着沈侧妃不会跳胡舞,可以以此来为难她。谁知道她冠冕堂皇说了一大堆,说什么胡舞是敌国之舞且登不得大雅之堂,一副宁死不肯跳胡舞的模样。”
不但没能以此叫她出丑,反而惹得卫皇后和太子都被斥责了。
太子气得跺脚,“这个沈风斓,可恶,真是可恶至极!她是被晋王坏了名节才嫁给她的,还是区区一个侧妃,竟然就这样一心为晋王计,来对付本宫!”
太子妃眉头一皱,不由说出了实话。
“殿下,话也不能这样说。是母后先让她罚跪到几乎小产的,这次也是母后明知她不擅舞技还……”
太子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她连忙闭上了嘴。
“你到底是我东宫的人,还是他晋王府的人?怎么处处为她说话?上回龙凤胎的百日宴,你对那两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哼,真是不分亲疏!”
太子妃委屈不已,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妾身就是喜欢孩子,只要会笑会闹的孩子,妾身都喜欢……”
太子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想到了他们的嫡子福昀。
不免心头一软,摆了摆手。
“罢了,你下去吧,有空多教教福昀说话才是正经。”
——
沈风斓闷头在府里学琴棋书画,一开始有些无趣,而后她很快找到了乐子。
她每每抚琴,虽没有百鸟朝凤,却有两个黄口小儿咿呀伴奏。
浣葛玩心大起,教云旗他们说好字,竟然教成功了。
于是外人便可看见,沈风斓每每抚琴之时,两个奶娃娃就从榻上翻腾起来,拍着手脚叫好。
晋王殿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面色有些尴尬。
没想到继“娘”之后,云旗兄妹先学会的是“好”。
这叫他这个爹的面子,往哪里放?
说是如此,看到云旗和龙婉手舞足蹈的模样,他笑得心情大好。
“殿下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晋王殿下在桌旁坐下,先饮了一口茶,而后方道:“后日是佛诞,京中会有浴佛会,想出去逛逛吗?”
“浴佛会?好啊。”
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京中都有浴佛会,许多高门女眷都会趁此机会出门游玩。
她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后日就是四月八佛诞了。
要不是晋王殿下一提醒,她险些都忘了。
便转头对浣纱道:“让丫鬟们给法源大师做的衣裳和鞋袜,可都做得了?”
“做得了,按照娘娘的吩咐,全是用墨色的粗布做的。”
晋王殿下放下茶盏,“这个法源大师,就是你上回说的,极有意思的一个胖和尚?”
三月初三出城拜佛回来,她提了一嘴,顺道也说了汪若霏和南家姊妹的事。
独独忽略了宁王没提。
“是啊。我瞧他生活朴素,性情古怪,想是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还是粗布就好。”
晋王殿下眉梢一抬。
“那为何是墨色的?”
“啊?殿下不知道吗?”
沈风斓煞有介事,“墨色显瘦。”
晋王殿下:“……”
“一个偶然认识的胖和尚,你都想着给他做衣裳,为何没有本王的份?”
沈风斓惊讶道:“殿下还缺衣裳吗?我看殿下的衣裳多得穿不完,自然府中是有专人操心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想。”
“哼。”
他轻哼一声,一双桃花眼斜飞入鬓,恣意而慵懒。
沈风斓忽然想到了浣纱和浣葛他们的话,便缓了神色。
“不过殿下束发带倒比束金冠更加好看,不如下次我亲手替殿下做一条?”
他的眼中总算露出了笑意。
“这还差不多。”
转眼到了佛诞这一日,晋王府的大门外,也挂上了莲花型的佛灯。
白底粉瓣,莲心微黄的烛火跳跃,投影在府门前,甚是好看。
府门大开,晋王殿下穿着与莲花同色的直裰,白底粉纹煞是清俊。
他长发绾起,仅以一根素白的发带松松地束着,正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沈风斓才走至门前,一见他的背影,不觉吃了一惊。
晋王殿下果然身后长眼,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了。
她打扮得素雅简洁,不同于平日爱穿的广袖宫装,而是一袭窄袖的莲纹襦裙。
两人站在一处,似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格外般配。
沈风斓的眼不自觉朝他身上看去,“殿下这身衣裳……”
“怎么?”
他眉梢一挑,唇角噙笑,似乎心情不错。
“一会儿可别经过什么青楼花苑的,只怕那些花魁娘子,拉着殿下不让走。”
他原就生得俊秀勾人,配上素日里少穿的粉色,气质柔和了许多。
这要在旁人看来,必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而在沈风斓眼里,就是两个字——
风骚。
晋王殿下对她这话,似乎很是满意。
“沈侧妃要是担心本王被拉走,那本王的手,就暂时交给你好了。”
他说着,姿态款款地伸出手来。
掌心宽厚,指节有力,自然地蜷曲着,仿佛在邀请她共舞一曲。
沈风斓神思一晃,而后稍稍提起裙摆,兀自步下了门前的台阶。
“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她的背影,几乎是落荒而逃。
唯恐一不小心,就把手伸给了他。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手提莲灯,男男女女皆是面带笑意。
在灯火的辉映下,那些笑面分外好看。
她走向一处挂满了花灯的小摊贩,晋王殿下跟随其后,打量起那些花灯。
其中莲花型的是最多的,旁的像是锦鸡和兔子等形态,也有许多。
沈风斓却没拿那花灯,她伸出手来,拿起了一个面具。
“好看吗?”
她拿的是一个猪八戒面具,竟然大大方方地问他好不好看。
晋王殿下差点没笑出声来。
“虽不好看,不过极衬你。”
她干脆直接戴在了脸上,朝小贩道:“后面这位公子付钱。”
后面这位公子抬脚就走,小贩正想喊住,尾随其后的侍从便丢下了一块银子。
那小贩犹如在梦中,捡起那块碎银子,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着实咯牙。
他就觉得,生得这般天人之姿的一对小夫妻,怎会是寻常人家出身?
果然是非富即贵之流。
再往后走,人群中戴着面具的越发多了起来。
反倒是晋王殿下露着脸,一双桃花眼颠倒众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风斓再经过一处小摊的时候,便顺手给他面上,也戳了一个面具。
那是一个玉兔的面具,两只长耳朵竖起,衬着他的衣裳真是男女莫辨。
她笑得哈哈地,晋王殿下隔着面具,给了他一个白眼。
沈风斓没有忽视他的眼神。
“殿下不喜欢吗?”
他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要是让别的女子戴一个猪面具,只怕她们是宁死不从。大概也只有你,高兴成这样。”
“佛云,万法皆空,万相皆空。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又有何可在意?”
这具臭皮囊并不是她,真正的她,是皮囊深处的灵魂。
晋王殿下笑道:“孕育了云旗和龙婉的,便是这具臭皮囊,岂能不在意?”
沈风斓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唇角。
是呵,和他有肌肤之亲的,是这具皮囊。
云旗和龙婉的娘亲,也是这具皮囊。
她呢?
她到底是沈风斓,还是谁……巷口幽暗之处,她伸出手来,一个转身。
两人的身形,落在灯影照不见的幽僻之处。
她纤手抬起,揭去了面上可笑的面具,朝着他走近了两步。
一双幽深如谭的眼眸直直地盯住他,雪肤花貌,红唇如雨后蔷薇。
让他不自觉地一惊。
她的脸慢慢凑近,脚尖踮起,呼吸带着淡淡的体香在他鼻尖萦绕。
身形微晃,他迅速地伸出手来,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女子柔软的身子落进他怀抱中,叫他一时神思遐迩。
曾经一夜旖旎的景象,不自觉浮现在他脑中。
他欢喜于这一刻手中触感的柔软,又惊愕与沈风斓,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
那张倾城美貌的脸靠近他,他微微俯下身去。
只听得一个清丽低柔的声音,“旁人都说,殿下待风斓有情,只是从未听殿下提起过,实在是想不明白。”
此情此景,口是心非如晋王殿下,也变了口吻。
“要待你如何,你才明白?”
女子樱唇凑近,几乎是划过他的唇瓣,落在他的耳边。
“只要殿下一句心里话,心悦与否。”
她吐气如兰,声音几不可闻。
一丝热气,仿佛点燃了他心中那一团火,瞬间喷薄。
他一手扶在她腰际,另一手抵在她脑后,身子一转,将她压在墙上。
一个热烈的吻落在她唇畔,满是他的隐忍与期待,和心花怒放的喜悦。
随着那一吻落下的,是轻浅的心悦二字。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沈风斓的主动示好。
当初她一句非我所爱,让他一直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意。
骄傲如他,承受不了她的拒绝。
他只能一直待她好,取悦她,撩拨她,讨好她……
让她心甘情愿。
彼此唇舌交缠,这一刻甜美,叫人欲罢不能。
寂静之中,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
身侧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街市,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乐声隐隐。
忽然——
他吃痛地放开了她,口中一片腥甜涌进喉中。
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你这是做什么?”
沈风斓一笑,眸中闪着幽暗的光芒。
“没做什么,不过是勾引殿下。而后发觉,殿下的心悦过于廉价,我并不想要。”
廉价?
他轩辕玦至今唯一心悦的女子,说他的心悦过于廉价?
真是荒唐。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猩红的血格外刺目,让他眼眸冷然。
“因为这具皮囊,所以廉价么?”
她反唇相讥,“难道殿下的心悦,不与这具皮囊有关系吗?”
是为了那份身不由己的夫妻之实,所以心悦。
是为了云旗和龙婉的诞生,所以心悦。
而这一切,若非当初那一场阴谋诡计,本不该发生。
这种不纯粹的心悦,她不要。
轩辕玦的嗓音压着怒火,用力地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有没有关系又如何?皮囊是你,灵魂也是你,又有何不同?”
他觉得沈风斓简直是不可理喻,竟然为了这种并无意义的问题,而对他的用情视而不见。
不管是因为一场意外的肌肤之亲,还是因为她诞育了云旗和龙婉。
他用情不假,她还有何好执着?
沈风斓摇了摇头。
不是她,这幅皮囊不是她。
她不能明说,但心中那股别扭的感觉,仍然在作祟。
“殿下不必委屈自己,去心悦于我。当初殿下耿耿于怀的事情,也许殿下忘了,但我丝毫没忘。你会找到一个你真心悦纳的女子,而非被迫迎娶的女子。”
这话让他火气上涌。
“你又怎知本王是被迫迎娶你,被迫与你发生肌肤之亲,又有了云旗和龙婉,才强迫自己心悦于你?”
当然有这些原因。
但,不单纯是这些原因。
他欣赏沈风斓的智慧和勇气,处变不惊的气度,和不输于寻常男子的见识。
这些和旁的女子都不同。
就算那夜不是沈风斓,如果他还有机会与她相识,一样会被她所吸引。
说到底,他心悦的,是她这个人。
而在沈风斓眼中,那些附加的,都会使这份感情不纯粹。
他忽然不知如何解释。
她要的感情太过纯粹,而他们两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纯粹过。
这种感觉,真令人恼火。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沈风斓道:“不过殿下不必懊恼。殿下可以在别人的设计下还能心悦于我,而我只要想到那些肮脏的计谋,就无法心悦于殿下。”
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可笑,冷声道:“沈风斓,你赢了。”
先动了心的人,永远是输家。
他输得心甘情愿,却被嘲笑为一文不值。
沈风斓走出了那道巷子,复又戴上了可笑的猪面具。
过往的行人时不时看她一眼,好奇有这样身姿气度的女子,为何戴着一个最丑陋的猪面具。
只有沈风斓自己知道,她面具下的面容,早已是冰冷一片。
萧贵妃的话,在她脑海中时不时涌现。
浣纱和浣葛,是她最亲密的贴身丫鬟。
她们都说,晋王殿下待她有情。
于是她也有些许期待,些许忐忑。
而后她失望地发现,那份所谓的情,并不能给她安心。
这副皮囊不是她的,肌肤之亲不是她自愿的,生下云旗和龙婉——
也不是她自愿的。
这份情处处充满她的被逼无奈,也是她的一次次被逼无奈,让晋王殿下对她生情。
何其讽刺。
她有些迷茫,不知该往何处走,再一抬头,是处处相仿的灯火辉煌。
再看向身后,从晋王府跟随出来的侍从,不知到哪儿去了,浣纱和浣葛也不见了踪影。
想来今夜人多,她又戴着面具,他们一时不防就跟丢了。
她索性走到河边,在河堤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上游一盏盏莲花灯漂流而下。莲花灯有大有小,大的足有面盆大,小的又只有拳头那么小。
里头放着纸笺,写着人们对神佛的心愿,放在莲灯里面漂流而下,希望神佛能够收到他们的愿望。
倘若愿望真的这么好实现,她沈风斓愿意买下一摊子的莲花灯,来许愿太子不得好死!
她忽然笑了起来。
就算太子不得好死,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了。
她与晋王殿下之间的隔阂,又真的能弥补吗?
正盯着莲花灯发呆的沈风斓,不经意朝一旁望去,看到河堤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锦衣华服,生得白白胖胖,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小少年,也有忧愁到独自坐着发呆的时候。
此情此景,灯火摇曳,欢声笑语,怕是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枯坐了。
沈风斓不觉引以为知己。
她仗着自己脸上还戴着猪面具,毫无形象地挪了挪屁股,凑近那少年。
少年下意识朝她看来,一眼看见一张笑得满嘴都是牙的猪脸,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可笑的猪面具下,传出一个年轻女子温柔的声音。
少年恢复了一张木然的脸,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继续看着河面。
想来他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烦心事。
沈风斓也不恼,和他并排坐在河堤上,双腿垂下一晃一晃的。
“没关系,我也有不能说出口的烦恼,我理解你的感受。”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引得少年又朝她看了一眼。
仍是木然的神情,一句话也不说。
沈风斓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这少年……该不是个哑巴吧?
他的眼光落在河面上,只有偶尔莲花灯密集的时候,才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光芒。
那不是眼睛的喜悦,只是被莲花灯映照出的光。
沈风斓放弃了和他对话的念头。
不管他是哑巴还是什么,既然他不想说话,那就由她来说好了。
“你说,如果有个鬼占了人的身子,还是个美丽聪慧的女鬼。有个人喜欢上了她,到底是喜欢人的身子呢,还是喜欢里头的鬼呢?”
那木然的少年第三次转过头来,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说的话,实在太过惊悚了。
怎么会有个鬼,占了人的身子,居然还有人喜欢她?
少年对她产生了好奇之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而沈风斓仍是自顾自说道:“如果有人逼着你娶了一个你不喜欢的姑娘,后来这个姑娘给你生了孩子,是特别特别聪明乖巧的孩子,你会喜欢上她吗?”
这个问题对于少年而言,就更加深奥了。
以他现在的年纪,还不知道喜欢一个姑娘是什么滋味。
沈风斓笑了笑,眼底有一丝无奈。
“是不是很难回答啊?我都觉得很难回答,更何况你还这么小呢。”
那少年透过她的目光,仿佛看见了她面具下的脸,是苦笑的神情。
他忽然张了张口。
“我知道,第一个问题。”
他竟然会说话?
沈风斓吃了一惊。
“如果是一个女鬼,占了人的身子,那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沈风斓想了想,答道:“算是死了吧,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是凭女鬼的心意做的。”
那少年道:“那旁人喜欢她,自然是喜欢说话的她,做事的她。所以,喜欢的是这个女鬼。”
少年说得有些别扭,毕竟女鬼这个词,让他有不好的感觉。
沈风斓托腮道:“可是,嫁给男子的是这个身子,给男子生了孩子的也是这个身子。这样,真的算是喜欢女鬼吗?”
少年木然的脸终于有了表情,眉头轻轻皱起。
“那这个男子,到底是喜欢她的身子,还是孩子,还是她?”
沈风斓愣了愣。
她没想到,自己反倒被一个小小少年问住了。
良久,她摊了摊手。
“这得问那个男子了,不过我觉得……是身子,和孩子。”
少年的神情又恢复了木楞,只有眼神带着鄙夷划过。
他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只见河对岸火光冲天,一群点着火把的护卫模样的人,对着这头大喊。
“是不是在那?”
“对对对,就是大公子!”
一个尖细的声音喊了一声,随后有人一声呼喝。
“那个猪脸是何人?竟敢挟持大公子!”
猪脸?
沈风斓回过神来,敢情他们说的大公子,就是她身边这个少年。
而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挟持他的人?
那群护卫模样的人朝河上游跑去,借着最近的一道桥到这岸来。
那少年呆呆道:“你快走吧,不然他们会杀了你。”
沈风斓待要问他的身份,一道破空之声响起,身后有人靠近了她。
“快走!”
竟是陈墨。
举着火把的人已经靠近,陈墨朝后一看,只得道了一声得罪,提起沈风斓就飞了出去。
他的身形在房梁之间几个起落,沈风斓再回头望去,已经离那群人很远了。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她鬓发微乱。
陈墨将她放在一处僻静的巷子,这才停了下来,抱拳告罪。
“方才一时情急,还请侧妃娘娘勿怪。”
沈风斓摘下猪脸面具,面露欣喜。
“这个轻功好学吗?我能学吗?”
陈墨:“……”
“不好学,要打小练气,少餐少时。自身体轻盈之时就要掌握功法,长大了就学不了了。”
沈风斓失望地哦了一声。
方才那种在空中起落的感觉,像飞一样,仿佛能让人忘记烦恼。
她若是学会这种神奇的功夫,日后不论是晋王府还是哪里,都困不住她。
那该多好。
可惜……
她忽地想起方才那些人,“你认识他们吗?”
陈墨摇了摇头。
“那些护卫不是等闲之辈,属下一人要保护娘娘,还要与他们缠斗,怕是吃不消。”
沈风斓眉头微蹙,“我只是和那个少年坐在河边说话,并未劫持他。”
陈墨抬起头来,目光闪烁了一下。
“娘娘看不出来吗?那少年,有些痴呆。”一个举止有些不正常的孩子,不知怎么的一个人跑了出来,还和一个戴着古怪面具的人待在一处。
怪不得那些护卫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了她的样子。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记得,陈墨身边应该还有个搭档,叫做什么蒋烽。
“蒋烽去通报晋王殿下了,我们约好了在此汇合。”
晋王殿下?
不不不,她现在不想见到晋王殿下……
还未来得及拒绝,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浣纱和浣葛先赶了上来。
“娘娘没事吧?可伤着没有?”
“没事,不曾伤着。”
她不自觉地抬头看去,晋王殿下远远地站在那里,面色冷若冰霜。
“蒋侍卫说有人要找娘娘麻烦,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大胆?”
她不知如何解释。
难道说,她在河边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说了一大堆话?
然后她就被少年的护卫们,误认为是劫持之人,喊打喊杀地追击。
这个理由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很丢脸。
当此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
“好了,回府再说吧。”
浣纱立即噤声,不禁看了浣葛一眼。
后者眼中同样是一片茫然。
娘娘走丢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之后,晋王殿下的神色就这么冷淡了起来……
——
四月初八的佛诞,晋王殿下和沈风斓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之后,谁也不曾理睬过谁。
晋王殿下再没有踏足过天斓居,沈风斓更加没有去过正房。
一切犹如她刚嫁进晋王府时那般,只是从静清院,换到了天斓居。
这种变化,让天斓居的下人惶恐不安,议论纷纷。
起初古妈妈还担心,沈风斓这一朝失宠,又会引起下人们的怠慢。
没想到天斓居一切如常,甚至为了怕沈风斓失宠伤心,没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晋王殿下四个字。
真叫古妈妈大喜过望。
她不禁佩服沈风斓,便是自小手腕高明的已故陈氏,嫁到太师府之后,也花了数年才能让底下人彻底心服。
那还是看在,她是正房嫡夫人的份上。
现下沈风斓能将天斓居肃清如此,连她这个管理内宅久了的老妈妈,都不得不佩服。
她一方面为此感到欢喜,另一方面,又为沈风斓和晋王殿下两个担心。
晋王殿下对她,分明是有情的。
这一点,久经人事的古妈妈看得透彻。
而沈风斓更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她不是个不知恩图报的人。
原以为两个人日久生情,不过是时间问题。
哪里想到好好地去逛佛会,回来两个人就不说话了。
她在佛前烧了那么多的香,神佛就不能保佑她的小主子,平安喜乐吗?
不仅是古妈妈,就连浣纱和浣葛,都变着法儿打听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两人在前面皱着,他们在后头跟着,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就不见了。
找了半天,晋王殿下从一道巷口走了出来,唇上带着血。
沈风斓就不见了。
再后来,蒋烽匆匆而来,说是有一大群护卫要对沈风斓不利,陈墨应该已经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晋王殿下当时脸色就变了,急得皱紧了眉头。
结果一行人赶到那里,见到沈风斓平安无事后,晋王殿下又做出一脸冷淡来……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反观沈风斓,就像是没有这回事一样。
日日自在地弹弹琴,看看棋谱,时不时逗逗云旗和龙婉,十分惬意。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照顾云旗和龙婉的奶娘和丫鬟们,倒比从前忙了。
晋王殿下不肯踏足天斓居,又要常常看到两个孩子,那怎么办呢?
只好由奶娘和丫鬟们,轮流将孩子抱到正房去让他看。
晋王殿下倒是没说什么,偏是正房一个丫鬟讨厌,总是对她们这些天斓居的下人,没有好脸色。
还时不时地在一旁煽风点火,想让晋王殿下把两个孩子,挪出天斓居来教养。
奶娘们在一旁听着,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晋王殿下真的听信谗言。
幸好,他始终没提过这话,只是把那些丫鬟们都挥退了,独自在屋里和两个孩子说话。
奶娘们抱着孩子回到天斓居,仍是心有余悸。
“真是吓死我了,那个玉凤姑娘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瞧!”
一个奶娘吓得拍拍高耸的胸脯,另一个奶娘也道:“是啊,咱们是天斓居的人,拨到大公子和大小姐房里照顾的。若是把大公子和大小姐挪出去,那咱们未必保得住饭碗。”
“是啊,那个玉凤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殿下身边一个大丫鬟,也敢对天斓居的事情指手画脚。”
竹儿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菊儿连忙示意她噤声。
“论资排辈,咱们得叫她一声姐姐。你可轻声些吧,没听说吗?她那里有殿下亲自赏的一块东陵玉麒麟,价值连城呢!”
竹儿惊骇道:“什么?殿下竟然如此看重她?”
“嘘,快别说了,她再低微,也不是咱们说得了的。”
一道慵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淡淡地从身后传来。
“那我说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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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更新时间改到晚上之后,小可爱们好像就不爱我了,555
订阅少了,评论少了,打赏也少了。
伊人不禁望天,眼眶含泪,化悲愤为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