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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承畴眼中,赵昱虽只一平民武夫,可毕竟另眼相看。那数十车人头,大抵是做不得假的。
量那塔山总兵李辅明也不敢作假。
辽东镇将,假报军功者,历年来数不胜数。其中猫腻,洪承畴心知肚明。不过那都是山高皇帝远的时候。而且也不敢做的太过。
像这样数千颗真鞑子的人头,这样的军功,哪里又敢作假?他洪承畴代天督师,就在左近呐。
再则,依着诸辽东镇将的性子,不把这军功全数揽在自己身上都已殊为不易,怎么可能为一个平民武夫报功?
因此,在昨日看了李辅明书信和数十车人头之后,洪承畴已是相信了。
眼前这赵壮士,不是那李辅明的亲族好友,也不是朝中阁老的子嗣家孙,更不是皇亲国戚,甚至都不是军中之人。
若换个寻常点的,譬如单枪匹马斩了十个二十个人头的民间猛士,这等人物虽然也非等闲,但也不被镇将放在眼中。说贪了就贪了。
但斩杀数千人,以一敌万,这样的人,可不敢得罪。
即便只是个平民,只是个武夫。
连那阿济格万军之中都被斩杀,一飙大军被一人一刀,斩杀过半。便是洪承畴,面对这样的人物,也不得不小心翼翼。
他可不认为自己藏在万军之中,就一定能躲过此人斩将夺旗。
李辅明更加不能。
因此,老老实实,拉拢了,才是王道。
赵昱只稍稍打量了这位督师一眼,便就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洪承畴暗暗打量一番,心中心思转动,两人便分宾主各自落座。
洪承畴便道:“壮士真个是无双无对,那楚霸王复生,也万万比之不得。壮士斩杀奴酋阿济格、破万军,此等壮举前无古人。本督必如实上报天子,陛下定不会亏待壮士。”
又道:“壮士如此本领,藏身草莽之间,着实的可惜了。不知壮士可有意军事?如今纷乱之世,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平建奴、扫流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日后必是名留青史,不使古之名将专美于前。”
这一开口,便把赵昱夸上了天。
其中名利诱惑,便是赵昱,也不由为之动容。
他毕竟才十九岁,尚未加冠。虽在山中,随师父受道家冲和淡然之气洗刷,可毕竟尚是年轻,自有一腔热血。
否则也不会下山来,为父母报仇雪恨了。
但赵昱并非真真一个愣头青。青云道人行走天下数十年,所见所闻,上到朝臣将官,下到黎民百姓,什么弯弯绕绕勾勾当当不清楚?
也曾与赵昱说过那些蝇营狗苟的事。
尤其当今朝廷,乌烟瘴气,腐朽到了极点。青云道人颇为嗤之以鼻。
也曾言朝廷没有作为,那高居庙堂的朝臣除了争权夺利,除了贪婪无度,便没有几个好东西。
圣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然,而今那庙堂之上的读书人,口里读者圣人之言,背地里却男盗女娼。背弃圣人的教诲,堪称无恶不作。
若非这般腐朽,建奴又哪里猖狂的起来?!
赵昱也是深以为然。
无论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否有错,赵昱没见过,无法评置。但建奴为祸,终归有朝廷的责任。
如此以降,九岁那年,全村被屠,建奴是直接凶手,那朝廷又能脱的了责任?
想到这里,赵昱看眼前这洪督师的眼神,已变得有些不一样。
什么名留青史,什么高官厚禄,朝廷腐朽,却不都是镜花水月?
一时间,赵昱心中气血平复,冷淡下来,道:“好教督师知晓,我此番下山,只为父母之仇。名留青史也好,爵禄高官也罢,皆非我所愿。待我取了鞑子皇帝的人头,我自回山,随师父修道。”
洪承畴闻言,不由神色一滞。
他分明看到赵昱的神色还曾动容过,却怎么转瞬之间,就冷淡下来?
却不放弃,劝道:“名留青史,光耀门楣,大抵若尊父母尚在,也是欢喜的。壮士尚且年轻,有道是年少轻狂,正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年纪。回山修道,固然远离尘世,求的一丝安宁。可天下纷乱,黎民苦楚,壮士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万千黎民,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壮士也是亲有经历,这建奴凶暴,杀戮无度,眼下朝廷正是困难的时候,若任凭其崛起,哪里还有平民百姓的活路?”
“壮士有一身能为,正该为天下先。何必暮气沉沉,向往山野呢?”
这一番说辞,发乎于情,深入道理,着实也让赵昱为之心颤。
他神色恍惚了一下,想到自己父母,若真能光耀门楣,大抵也是乐于见到的罢?至于黎民百姓,赵昱虽没有那等怜天下的胸怀,但却感同身受。
这天下,如自己家乡那般村子,何其多也?被屠杀者,何其多也?如自己这般,逃得一命,却无机缘,惶惶不可终日者,又何其多也?
可这世道,这朝廷,真是一展胸怀手脚的地方吗?
他不由摇了摇头,正色道:“督师所言道理,我非不知。然则我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洪承畴拂袖示意:“且到来。”
赵昱直言道:“朝廷腐朽,我非不知。官吏大将,龌龊不堪。我师曾言,朝廷之中,读圣人言,披着一张读书人的皮,却行魔王之事者,比比皆是。任凭那天下百姓苦苦挣扎,却只知争权夺利,视乎万民为蝼蚁而不顾。”
洪承畴神色骤然大变。
赵昱却继续道:“我听说中原神州,流贼屡剿不止。这是何缘故?若非活不下去,谁又愿去做那杀头的买卖?朝廷代天牧守众生,却把众生置于水深火热,这等朝廷,我不屑也。”
洪承畴脸色青红交加,颌下胡须乱抖,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憋出一句:“近年以来,天灾频频,非是朝廷无所作为,而是...”
“天灾又如何?”赵昱摇头一笑:“遍数历朝历代,若在政治清明之时,天灾也只是癣疥小疾。若朝廷上下一心,何愁不能人定胜天?!”
又道:“我师曾言,那做官的,那读书的,稍稍有些功名的,无不家财万贯。既是天灾,这等人物,又可曾慷慨解囊,救济黎民?”
摇了摇头,赵昱嗤笑道:“怕那些读书的禽兽,正好趁此机会,大发利是罢?”
又道:“我闻天子与士共治天下,天子我不知。但这治天下的士,嘿嘿,都已经烂到了骨子里。与这等人为伍,我辈不屑为之。”
洪承畴只觉赵昱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他身上,将他这一身皮一层层的剥开,放在太阳底下炙烤。羞怒、恼恨,心中羞愤交加。
“你...”
洪承畴指着赵昱,却终归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寻常小民,怕是呼和间就有左右亲兵进来,压出去斩下人头,以消心头之恨。可眼前这人,却非是寻常小民。
洪承畴虽羞怒交加,却也能暂时按捺。
只是赵昱掀开了遮羞布,一时之间,的确尴尬,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好此时,有人进来,乃是洪承畴亲随。
洪承畴连忙借坡下驴,道:“何事?”
那亲随来到洪承畴身边,耳语几句,便就告退。
洪承畴这才把诧异的目光落在赵昱身上:“赵壮士入城之时与吴三桂将军发生了冲突?”
赵昱混不以为意:“是。那吴三桂大抵是心中嫉忿,来挑衅于我。给他个小小的教训而已。”
洪承畴面露无语之色。
这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颇有一种傲王侯,轻权贵的古风。
不过想来,也是自忖本事,否则寻常人等,哪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堂堂一员大将拉下马背,还要踹上一脚?
但思及刚才赵昱的直言不讳,便又觉得这不算什么了。
连满朝文武,都被说成蛀虫,把个朝廷说的黑暗的跟夜晚似的,较之而言,对吴三桂的‘小小教训’,自有算不得什么了。
眼下洪承畴也不想拉拢赵昱了,这样的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若荐于朝廷,什么时候闹出大事,他洪承畴也脱不了干系。
既然这人要杀黄台基,那干脆就着眼于眼前,好好利用一番。
赵昱也是懒得跟洪承畴扯那些有的没的,两人大略是不约而同。
赵昱道:“不知眼下情势若何?”
洪承畴同时道:“那黄台基率军亲至松山外,今日尚未退去。”
赵昱一愣:“黄台基就是鞑子的皇帝罢?他就在城外?!”
洪承畴颔首道:“奴酋亲率五千骑兵而来,大略一则是威慑,二则是观摩我军兵势。昨日到,今日尚未离去。”
“好!”
赵昱轰然站起身来,大笑一声道:“我正找他呢,没想到他就在这里!”
然后就要往外走。
洪承畴连忙叫道:“壮士哪里去?!”
赵昱头也不回:“黄台基只五千兵马,我自去取他人头!”
洪承畴惊得长开了嘴巴,眼看赵昱就要跨出门槛,叫道:“壮士且慢!”
几步赶上,就要去拉住赵昱的袖子。
赵昱闪身让开,顿住脚步,皱眉道:“督师何意?”
洪承畴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随即诚恳道:“我有一言,赵壮士请听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