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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待到天气稍稍暖一些,乡下里家家户户就都开始忙活农事了,为这一年的耕种做准备。
但是在离石县中,却生活着许多没有田地的人家,那里面有些是商户,有些是贱籍,还有一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既没有田地,也没有正经营生的。
在城南一条小巷里,生活着许姓一家,这户人乃是商籍,家里原本经营着牲口买卖,早些年也是个殷实人家,哪曾想一场疫病,便叫他们把家底给赔了个精光。
如今这家人既无买卖营生,也无田地可种,家里有老有小,每年还有赋税徭役,日子实在过得很不容易。
去岁入冬之后,看着家里那几个孩子一日瘦过一日,他家阿翁便道,实在是没路走了,再这么下去,家里这几个小孩怕是一个都保不住,还不如趁早将最小的那两个拉去卖了,卖到殷实厚道的人家,好歹也能寻一条出路。
那两个孩子的父母俱是沉默,叔伯兄弟亦是无人应声。只是时间又过去一二十日,他家那两个孩子依旧未卖。
若不是实在没了活路,谁人会卖儿女,在更古早的时候,那些卖掉妻女以换取食物的人,甚至还被要求在头上绑上绿色的布条,那样的人,终生都要被乡邻唾弃。
现如今,他们这里虽然没有那样的规定,但卖儿卖女这种事,却也是令人不齿,若遇到烈性一些的人家,哪怕是全家饿死,也是不肯卖掉一儿一女的。
看着许姓人家这般硬熬,平日里和他们有些往来的乡邻,也有上门劝解的,那会儿还未过年关,他们就都说,你看这天气越发冷了,你家粮食又不够家里这些小孩吃饱肚子,再这么下去,怕就真的要熬不住了。
那几日,许家宅院中常常有妇人的哭泣之声传出,左邻右舍听了,也都是心有戚戚,住在他们这一片的,家境大多都不怎么样。
也就是在年前那会儿,城里头来了个罗三郎,领着几个村人,在城里给那些家境殷实的人家盘火炕,一个火炕收二斗米,制坯用的泥土却要那些人家自备。
许家那几个兄弟,和他家几个青壮的妇人,那时候每天都要出城去挖土,担回来卖了,那一担黄泥就能换一升米。
许家青壮早出晚归,每天不挖到半夜不回来,第二天天未亮就又出去了,为了多挖土多运土,城外挖土城里卖土的活儿,便都交给妇人去做,那兄弟几个,就一担一担来回地挑。
冬日雪厚,他家没有牲口,若是用人力推车,还不如挑在肩膀上,用两条腿走得快。天气苦寒,有时候一担子土从城外挑到城内,从畚箕里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被冻成了一大个土疙瘩。
如此过去几日,他们又听说那罗三郎在城里教人盘炕,晚上头回到家里,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这个事,他们既想继续挣那卖泥的钱,又想学那盘炕的手艺,于是,最后就让家里最聪明的许二郎去了罗用那边,其他人继续挖泥卖泥。
那许二郎确实也是个通透的,跟着罗用一起盘过了两三个火炕,就已经摸透了那里头的关窍。
然后他便领着自家另外两个兄弟,在他们家那一片贫民区给人盘炕,盘一个火炕只收一斗粮,遇着一些家贫的,还能少收一些,有时候甚至白给盘炕还倒贴黄泥。
等过了年关,他们又和城里一些同样学了盘炕的青壮,去了太原城,这一过去,人就没闲过,每日里都是从早到晚地忙碌,火炕盘了一个又一个,钱粮自然也没少挣。
时间到了二月初,许二郎看看时节,便跟自家那两个兄弟商量说:这钱粮横竖是挣不尽的,我们如今挣到的这些,也尽够一家老小吃上一整年的了,不如就此收手回家去吧。开春了,师傅那里想必也要开始耕地了,我等为人弟子,不应只顾挣钱。
当时许多从离石县过去的青壮都住在同一家客舍,许二郎这话一出,就有不少人出声附和,说他们也有此意。于是一行人便日夜兼程回到了离石县,这些时日里挣来的粮食布匹,也都被他们换成了钱币。
说起来,早前他们这些人跟罗用学盘炕的时候,也并未称师,罗用教得随意,他们学得也急切,学完了就赶紧挣钱去了。
这回来到太原城这边,便有那八卦的,问他们当初如何跟那罗三郎学得这手艺,收了多少拜师礼,当时被问到的汉子就都傻眼了。
对方一看:瞎!你们该不会根本没行拜师礼吧?这可不合礼数啊!又说了天地君亲师一堆的话,又说那罗三郎叫你们捧上了这碗饭,便是你们这一行的祖师爷了,将来你们若将这手艺传给自家子孙,也是要叫他们在家里给祖师爷供香的。
离石县这群汉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想想也是哈,他们也见过县城中那些跟人学艺的,没吃够那十年八年的苦头,哪里就能学得了正经手艺回去。
罗三郎是个不摆架子的,教得也大方,怎的他们这些人反而还不把他当回事了呢,哦,不对,这会儿该改口喊师傅了,不应再喊三郎。
待到这一行人回到家中,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将近日所得尽数拿出,直把他们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小户人家,何曾见过这样多的钱。
次日凌晨,他们便在城门口集合,早早出发去往西坡村。
这次倒是都没有空手过去,羊肉猪肉饴糖糕点,准备了不少,还有自带农具去干活的。
待到了西坡村,这些人见面就要跪拜,生生把罗三郎给吓了一大跳,他可是还要长个儿的,怎么能被人这么跪拜?
其实这些糙汉哪里又懂什么师礼,一个个手脚并用往地上一趴,一趴趴了一大群,倒也有那么一两个像模像样的,罗用却无心欣赏,赶紧把人都叫起来。
什么师傅不师傅的暂且不提,这些人提着这么多东西上门,说是要帮自家干活,罗用自然也不能叫他们空着肚子干活。
连忙把前两日刚磨好的一批面粉拿出来和了,又叫二娘去熬粥,等饭菜上了桌,炸酱面小米粥管够,另外还有一盘凉拌冻豆腐,一盘炒鸡蛋,一盘焯豆芽,分量都是足足的。
那冻豆腐是冬日里做的,这些时日天气暖和了,就开始化冻,罗用把它们拿到大太阳底下晒干了,用大水缸储存起来,隔三差五拿一块出来泡发,凉拌煮汤都不错。
炒鸡蛋也是罗家最近刚做起来的菜式,陶锅里抹上油,再把打好的鸡蛋倒进去稍微炒一炒就行了,也不用很高的温度,也不用炒得特别熟,那里头加了嫩豆腐和葱花,吃起来又嫩又香。
“师傅家中饭食着实是好吃。”吃饭的汉子们交口称赞,这些日子他们在太原城也算是吃过一些好东西了,但是那些吃食,却好像都没有罗三郎家做得别致可口。
“中午我再把那块猪肉给煮了。”罗用这时候也吃得呼呼的,倒也没被那一声声师傅给酸着牙。
他现在已经有阵子没在深夜里偷吃独食了,罗家的伙食虽也还过得去,但总归还是简朴。
就是这炸酱面,也是要隔段时间才能吃上一回,面粉难得,油也精贵,有点好东西,还得省给家里那几个小的先吃,六郎七娘都还是小娃娃呢,五郎的身子骨也是弱了些。
众人饱食一顿之后,便拿着农具下地去了,结果到了地头上一看,罗家竟然就只有那么一点土地了,这年头的农户哪家没个百来亩地,就是在人多地少的地方,一个丁户也得分到五十亩。
又想想他们先前听说过的事情,他们师傅一家,去年也是遭过灾的,于是心中更是敬佩。
他们这些人里头,又有哪个是没吃过苦的,都知晓那样的日子有多难熬。罗三郎家里都穷得只剩这点土地了,在做出土炕这个东西以后还能不藏私,把手艺教给了他们这些人,实在难得。
当初自己学会这门手艺以后,就在离石县里偷摸着帮人盘火炕,从自家师傅手里头抢了不少生意,如今想起来,着实叫人汗颜。
那些空着的土地这时候就得翻一遍,把下边的泥土翻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等过些日子播种之前,还得再翻一遍,土坷垃该敲碎的敲碎,再划出田垄,有些细致的人家,甚至还要再多整理一遍。
至于那五亩种着冬小麦的田地,这时候就得开始划垄保墒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点,夜里不上冻了,水肥就得跟上。
那些人在地头上干活,罗用就在家里做饭,有那一群青壮在,地里根本都没他什么事。
今早他们拿来的那一大块猪肉,被罗用连皮切成半指厚的肉片,又切了很多块生姜,把生姜和猪肉和一和,装进陶锅里,也不加水,直接淋上两大勺酱油,盖上锅盖,小火焖烧,不一会儿,香味就飘了满院子,若是能切几个干辣椒下去,那还得更香。
只可惜这年头却是没有辣椒的,正常来说,想吃辣椒,那还得等个千儿八百年的。罗用空间里面倒是有,只是不能凭空拿出来。
肉菜有了,另外又做了两个清爽可口的小菜,主食是杂面饼和粟米粥。
中午这顿饭,也是把这群汉子们吃得满嘴流油,做的那一大盆杂面饼,竟都吃完了。
这些人忙活了两日,便把罗家地里的活儿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也只能等到了时节再做,现在赶早是赶不得的。
然后罗用又请他们去林家帮忙做了两天农活,这些汉子二话不说就都去了,师傅叫去那自然就要去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家那边倒也客气,食水都没落下,临了还给这些人一人送了一小坛子自家酿的醋,虽算不得什么珍贵物,态度总归是摆得很足的。
说起来,林家那老两口近来之所以对罗家有那么多的不满,他家六郎那事也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线,究其根本,还是红眼病犯了。
林家几代人经营下来,才有了今天的家业,这么多年下来,在这西坡村,他们林家都是最富裕最像样的人家。如今倒好,那些村人成日里开口闭口的罗家罗家,那罗家的风头,俨然已经要把他们林家给压下去了。
当了这么多年首富,在村人面前也是很有一些优越感的,现如今罗三郎这边异军突起,林家某些人心里头就别扭上了。
罗大娘一早就说了,那制豆腐的方法她也知道,他们林家这边要做,随时都可以做,可除了那两个打过豆腐方子主意的妯娌,其他人却是一直没吱声。
林五郎在冬里的时候倒是有跟罗大娘提过一嗓子,罗大娘让他先等等,再看看耶娘的意思再说。
结果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开春,那林五郎见耶娘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干脆也就听了大娘的,歇了那心思,一家人一起过日子,别人怎么过,他也怎么过。
林家没有做豆腐的原因,倒也不难猜,一方面他们家做醋也有收入,并且长期稳定。
另一方面,就是放不下身段,总觉得受了罗三郎那方子,就是拾人牙慧。
罗三郎却不管他们怎么想,横竖只要大娘不吃亏就好了。
就像罗父从前说过的,林家那老两口,到底也算是明白人,这人只要能活得明白了,大抵总不会太差,虽是有些小性儿,总体来说也还是仁义的。
罗三郎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弟子,在干完地里的活计以后也是没着急走。
有两个人每天上山砍柴,剩下那些说要帮罗用修猪舍,这些人最近都没少帮人盘火炕,那脱坯的手艺都已经练出来了,摔出来的泥坯那叫一个结实齐整。
罗用在后院整理出几个空屋子给他们住,这些人的盘火炕手艺,都是他当初亲手教出来的,他们家的老小罗用也都认识,让他们住进自家院子,罗用也是比较放心。
忙完了地里的活儿,这些人也就不跟刚来那时候似的,急吼吼地干活了,不时还能跟罗用说些自己在太原城的见闻。
谈话间,难免就要说起今后的营生,等到天气暖和了,盘火炕这活儿自然也就断了。他们这些人从前大多是靠打零工和到乡村去贩卖杂货挣钱,挣得不多,勉强也能度日,只冬日里比较难熬。
待到今年冬日,在他们离石县,怕就很难再靠盘火炕挣钱了,太原城的情况现在还不好说,若能早早去往长安等地,必定还是可以挣些钱粮。
只是路途遥远,他们又没有路引,一群青壮在外面乱跑,万一被人当成乱民贼人可如何是好。
这些人却不知,他们的路引这时候已经在路上了,这事还跟乔俊林有些关系。
乔俊林和阿枝二人,正月底跟着马家的运粮队南下,一路上走走停停,待到快入春了,才走到了距离长安不远的一处驿站,他们这些人自然是住不进驿站,于是这一日他们便在驿站旁边的客舍歇脚。
乔俊林听队伍中那些人说,明日再走大半日,过午便可进长安城。
想着马上就要见着他舅父,乔大郎的心情也有几分忐忑,用过饭食,和众人围坐大厅烤火,这时候虽已进了春季,天气却依旧是冷,尤其这一路走过来,鞋袜都湿了。
阿枝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把湿冷的鞋袜脱下来,洗过脚以后再穿上一双干袜子,也就是罗用当时托人送给他们的那两双厚厚的羊绒袜,乔俊林那双穿了,阿枝那双却没动,说是让乔俊林到时候把这双袜子当成礼品送给他舅父。
穿上保暖的袜子,乔俊林就坐在草席上,一边把双脚放在靠近火盆的位置烤着火,一边在心里默背《论语》,遇到想不起来的地方,就从怀里拿出书本看一眼,他这一路上就是这样边走边背过来的。
“敢问你是谁家小郎君?”有人跟他搭讪。
“石洲离石县乔家。”乔大郎语气客气,带着疏离,显然是不太想跟对方闲聊。
“哦,原来是乔家的人啊。”那人朗声笑道。
“……”乔大郎面上带笑,心中却是一阵纳闷,怎么这人跟他们乔家的人很熟吗?看这人的年纪,跟他父亲也不是一辈人,最多比自己年长五六岁,若说认识他舅父……他舅父也不姓乔啊。
“乔小郎君,你这袜子是从哪里来的?看起来倒是暖和得很。”那人接着便问了。
“此物乃是友人所赠。”哦,原来是想问袜子的事啊,乔大郎心道。
“谁人所赠?”对方又问。
“乃是离石县西坡村的罗三郎。”乔俊林心想这种事说出去也不应对罗用有什么坏处,于是就说了。像罗用那么精明的人,特意给自己送这两双袜子过来,指不定就想叫自己帮他打广告呢。
“想来甚是暖和?”那人道。
“确实暖和。”乔大郎。
“可予我一瞧?”那人又道。
“……”乔大郎。
看看自家脚上那双袜子,乔俊林想了想,到底还是从行囊中把另外一双干净袜子给拿了出来。
观此人衣着,不像是寻常百姓,若能与他家有些交情,说不定还能帮到他舅父一二。他们乔家也有当官的,虽是个地方小官,还有几位堂兄弟,也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出仕。
乔俊林平日里没少听他们谈论这些事,这年头像他们这种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有人举荐,人家凭什么举荐你,一个是凭才学,一个就是凭交情。
对方却也是个知礼的,将那双袜子翻看过几遍,很是有些爱不释手,直说自家翁婆年纪大了,要是能有一双这样的袜子暖脚,冬日里必定好过许多。
不舍归不舍,看完之后,终究还是将这双袜子给乔俊林还了回去,只说待到今年秋天,必定是要去一趟那西坡村。
这时候,阿枝端着一个砂锅过来了。
“大郎,我见你刚刚饭食用得少,便跟他们借用了锅灶,熬些粟米粥,你再喝些,暖暖肚子。”
阿枝将砂锅放在草席上,又和店家要了粗陶碗,阿枝原本说要两个碗,乔俊林却说要三个。
“不用不用,我不吃的。”刚刚那人见乔俊林要三个碗,好像是要请他吃粥,忙谢绝道。
“如此,便罢了。”乔俊林将一个陶碗摆到阿枝面前,跟她说了一声:“你也吃。”然后就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陶罐,解开细绳掀开油纸,用筷子从那里面夹出两块黏糊糊湿哒哒的方块物件,放在拿第三个粗陶碗里面。
“乔大郎,你们又吃腐乳了,给我也来一块吧。”那边有个啃饼的大汉,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你怎不自己带?”乔俊林跟这些人现在也已经混得比较熟了。
“嗨,这不是带少了,路上都吃完了。”那人依旧没脸没皮往这边凑。
“可就这一块。”这一路上到底受了对方的照应,这时候便不好拒绝。
“自然自然。”那人笑嘻嘻道。
那一块腐乳被他放到饼上,只见那汉子伸出手指头在上面一压一抹,那一块腐乳就在饼上抹开了,先把手指头吮干净,然后张嘴大大咬了一口饼,吃得直砸吧嘴……
刚刚和乔俊林搭话那青年,见到这幅情景,心里暗暗就嫌弃了一下:实在是粗野不堪。喉头上却是十分诚实地上下滑动,一口唾沫被无声无息咽下。
那是什么吃食?怎的这般香!
“回头,明日不进城了,我们去那离石县。”
“郎君,那可如何使得,再半日便到长安了。”
“郎君!”
“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