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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金玉妍降位为常在的旨意在后宫中传开,启祥宫仿佛已经成了一个禁忌所在,一夕之间,金玉妍从前段时间的花团锦簇变成了无人问津,昔日那些跟在她身边极力奉承的低位妃嫔也都再无踪影,生怕受到连累般,老老实实躲在自己宫里。
而金玉妍则是自那日起,便每日跪在养心殿前脱簪待罪,没有别的言语,也没有哀切的申诉,更没有伤心欲绝的哭泣,金玉妍只是默默叩首,以额头与金砖地面碰触的沉闷声响,来向皇上默默倾诉自己的“不察之罪”。
贞淑是在几日后被送回玉氏的,相比惢心,贞淑便没有那么幸运。皇上虽只降了金玉妍的位分,然宫中之人谁不是活成了精怪,尤其是慎刑司里那些见惯了生死之人,更是知道金玉妍如今的颓势,自然对贞淑下手也不会客气。况且当日惢心进慎刑司之时,有白蕊姬前去打点,如今同样的情况下换成了贞淑,金玉妍已然自顾不暇,又失了圣心,更是哪里也说不上话。加之白蕊姬和海兰对于如懿和惢心的同情与怜惜,便暗里又再寻了精奇嬷嬷递了话,让她们不惜一切代价,好好“款待”贞淑一番。不能拿金玉妍如何,便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暂时出口气了。
是以贞淑出慎刑司之时,整个人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都过了一遍不说,精奇嬷嬷得了白蕊姬与海兰的关照,更是下了死手。贞淑的十只手指都被用了针刑和夹棍,青紫不堪,肿胀到变形。腿部也被上了夹棍,一条腿的腿骨骨折,已然残废了,口中又被灌进了辣椒水,嗓子也毁了,便是出声也只是呜呜咽咽,根本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这一番下来,待回到玉氏时,是死是活便不得而知了。负责运送她的人将其放于板车之上,自东西十二宫缓缓穿过,如懿海兰等看了犹嫌不足,而对其他人而言,无论原来心中有何心思,此时看到贞淑这般,也是吓得只顾默念菩萨保佑,行事更为谨慎小心,只怕来日一时不慎,便是此般结局。
贞淑的离去,意味着金玉妍在这远离家乡的深宫中更加的孤立无援,而如今已然在她身上显露出的失宠迹象,才是最大的危险,远胜于位分的起落,意味着依附在她身上的母族的荣宠也会随之减色。而更让她意想不到且难以接受的是,玉氏新继位的王爷更是在刚知晓此事时,便上书皇上请罪,希望皇上可以看在玉氏一向忠心的份上,再给金玉妍一次赎罪的机会,除此之外也表示,将会再向大清进献一位新人,借以表达玉氏对于皇上的歉意。皇上素爱美人,自是没有不允的。
彼时,金玉妍正在养心殿外叩首请罪,殿内,白蕊姬正在皇上书案旁红袖添香,外头响声绵绵不绝,皇上也不抬头,只问,“谁在外头?”
李玉低声道,“回皇上的话,是嘉常在。”皇上淡淡点头,也不理会。李玉又道,“皇上,您没看见嘉常在在外头的样子。可怜嘉常在如今都已经三十六岁了,还这样伏地叩首,还当着底下奴才们的面,实在是……到底也是生育了八阿哥的,好歹得顾及着八阿哥的颜面呀。”
白蕊姬站在一旁研墨,恍若未闻,只似无意间与李玉对视一眼。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上身边的人说话的好处了,不动声色地提醒着皇上,这个心机深重的女子年华已逝又如此不顾身份。皇上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只是手上笔迹未停,口中却道,“蕊姬,你出去告诉她,从此刻起,她已经不是常在,而是答应。若再吵扰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废为庶人为止。反正玉氏不日又有新人献上,宫里倒也不缺她一个。”
白蕊姬福一福身,缓步走到外头。金玉妍穿着一身月白的素色无纹长袍,袖口与衣襟滚着浅银灰的镶边。她脱簪披发,换下象征嫔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软鞋,跪在殿外不断叩首。
白蕊姬看向她带有一贯不屑的眼神,将皇上的话复述完毕,金玉妍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愤恨与恼怒,“我分得清玛瑙和红玉髓!就算贞淑分不清,那算得什么!是你们害我!你和珂里叶特氏从来都依附皇贵妃,为了保全她,自是想尽一切办法陷害于我!”
白蕊姬嗤笑一声,“陷害?说到陷害,难道此事不是自你而起么?你若没有这份心思,又何尝会有今天?何况你该知道,在这宫里,真相从来就不重要。许多事,根本无人在意它是真是假,而是在于是否有人相信,更重要的是,皇上是信还是不信。”
金玉妍的身体颤抖着,“皇上不会这么待我的,我为皇上生了八阿哥!我代表了玉氏,我是玉氏与大清亲好的纽带,皇上一向信重玉氏!一定是你们挑唆的!是你?还是皇贵妃?!”
白蕊姬带有惋惜的神情看向她,“你自己的所作所为,远胜于一切挑唆!皇上这么做,已是看在你生育皇子的分上格外留情了。另外,说到玉氏,恐怕有件事,你还不知道,玉氏新王继位,已向皇上上书会再送一位玉氏女子进宫,想来过不了多久,嘉答应就会见到了。”
金玉妍听罢怔愣许久,不可置信般摇头,“不可能,不会的!王爷不会这么对我的!你说谎!王爷不会这么对我的!”
“你现在不信也无妨,待你过些日子亲眼见到便知本宫说的是否属实了。”说罢不再理会她,转首吩咐守在一旁的进忠道,“送嘉答应回启祥宫,无事不必再出来了。”
进忠答应了一声,招呼了两个小太监将金玉妍半押半送回去,白蕊姬站在殿前看着远处的人影,面色露出一丝狠厉,金玉妍,前世你那般害我,今生也自当加倍偿还。
日子慢慢过着,惢心的身体底子素来很好,加之精心养着,身上的伤也都好的七七八八了。至于子息上,虽是当日诊断出会较为艰难,却也并不是全无希望,江与彬也知惢心素来羡慕平常夫妻间相敬如宾,儿女绕膝,便也日日熬了温补的汤药为惢心补充元气。连翊坤宫的宫女菱枝亦笑,“还好惢心姑姑有着自己的月例,还有主儿的赏赐,否则江太医的俸禄全给姑姑换了补药吃都不够。”
惢心原嫌自己孕育艰难,怕拖累了江与彬,每每只道,“你如今在太医院受器重,要什么好的妻房没有。我年岁渐长,只怕不能为你传宗接代,嫁了你也不般配。”便一直不肯松口嫁他。
只是天长日久,见江与彬这般痴心,如懿与白蕊姬又屡屡劝解,终是答应了。于是如懿择了一个艳阳天,由皇上将惢心赐婚与江与彬。赐婚出嫁那一日,自然是合宫惊动,与如懿交好的妃嫔,如绿筠,蕊姬,海兰,意欢,婉茵,甚至庆贵人,魏嬿婉及秀常在,一一都来相送。一则自然是顾及皇上赐婚的荣耀,如懿又是皇贵妃之尊,自然乐得锦上添花;二则惢心是如懿身边多年心腹,更兼慎刑司一事绝不肯出卖主子,人人钦佩她忠义果敢,自然钦慕。所以那一日的热闹,直如格格出阁一般。
如懿反复叮嘱了江与彬要善待惢心,终至哽咽,白蕊姬忙扶住她道,“皇贵妃姐姐是欢喜过头了,好日子怎可哭泣。时辰差不多了,该为惢心盖上盖头了。”
白蕊姬走到江与彬与惢心面前道,“江太医这些年来一直悉心照料皇贵妃与本宫和愉嫔的身子,实是辛苦。惢心更是从潜邸便认识的情分了,如今你二人成婚,是再般配没有的了。本宫就愿你二人日后相扶到老,永结同心。”
江与彬与惢心皆跪下恭恭敬敬的给白蕊姬磕了个头,随后如懿含泪为惢心盖上盖头,顿时欢呼声再起。白蕊姬与海兰素来与如懿交好,而这些年与意欢来往也多了起来,几人更是足足添了妆奁,欢欢喜喜送了惢心出宫。终于到了宫门边,几人为嫔妃,再不能多送,此时李玉也匆忙赶来。李玉欢喜道,“我与江太医和惢心都是旧日相识。如今惢心有个好归宿,我真是高兴。你们好好儿过日子,宫里自有我伺候皇贵妃娘娘。还有,京郊有五十亩良田,是我送你们的新婚贺礼,可不许推辞。”
江与彬与惢心再三谢过,终是赶在宫门下钥前携了手出去。如此,江与彬置了小小一处宅子,两人安心度日,惢心得闲便来宫中当几日差。如懿也不多劳动她,只让她调教着小宫女规矩。如此,翊坤宫中只剩了菱枝和芸枝两个大宫女,如懿亦不愿兴师动众从内务府调度人手,便也这般勉强度日。
魏嬿婉自当日为如懿求情后,如懿对她倒也多了些笑脸和礼遇,而魏嬿婉一贯会顺杆爬,如此往来翊坤宫也多了。皇上对她的宠爱虽是有一日没一日的,但她一向温顺乖巧,又能察言观色,相对其他地位嫔妃,倒也还算得圣心。连往常一贯独来独往的庆贵人,仿佛也因着这次的事认识到了宫中的大势所趋,她素日并不算得宠,自乾隆四年初封常在,到如今十年间,也只堪堪晋封了一级,是而也渐渐的与众人交好,往日里不是去往翊坤宫请安,便是借口看望九阿哥到永和宫与白蕊姬闲聊。
到了孝贤皇后薨逝一年之际,皇后母族惴惴于宫中无富察氏女子侍奉在侧,便选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来。那女孩子出于富察氏旁系,相貌清丽可人,丰润如玉。皇上倒也礼遇,始入宫便封为贵人,赐号“晋”,住在景阳宫。而玉氏也因金玉妍的失宠,送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来,皇上同样赐居景阳宫,封为丽常在。只是新人入宫有一段时间了却始终未召幸,金玉妍本以为有了转机,屡屡献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绣品,皇上也只是收下,却不过问她的情形。
如此,金玉妍宫中的伽倻琴哀彻永夜,绵绵无绝,只落了魏嬿婉一句笑话,“真以为琴声能招来人么?连人都不配了,还在那儿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金玉妍本就是牙尖嘴利的人,素来交好的嫔妃不多,魏嬿婉这句笑话,不多时便传得尽人皆知。金玉妍羞愤难当,苦于不得与魏嬿婉争辩,更失了贞淑,无人可倾诉,只得煎熬着苦闷度日。皇上充耳不闻,依旧时时传召魏嬿婉,又将潜邸旧人里的婉贵人封了嫔位,依旧住在钟粹宫。
紫禁城的嫔妃们只能居住在东西六宫,但因着人数众多,宫室较少,是而每个宫中又分前殿正殿和后殿正殿,如此一来,每个宫中便可同时居两个主位之人。纯贵妃苏绿筠原本就是钟粹宫的唯一主位,一开始就住在了前殿正殿,待婉贵人晋为嫔位后,便顺理成章的住在了后殿正殿。
随后秀常在也封了贵人。是以即便宫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宁。
自入春起,太医院回禀了几次,说嘉答应所生的八阿哥一直伤风咳嗽,并不大好。八阿哥身体十分孱弱,自出生之后便听不得大响动,格外瘦小。皇上虽然担心,但毕竟子嗣众多,又是失宠妃子所生的孩子,也不过是嘱咐了太医和撷芳殿的嬷嬷们多多关照而已,并未亲自去看望。
江与彬得到消息,连连冷笑,“虽然说医者父母心,但也要看是谁的孩子。额娘作了孽,孩子便要受罪,不是么?”
那日白蕊姬,海兰、庆贵人与魏常在一起来陪如懿说话,暖阁窗下打着一张花梨边漆心罗汉围榻,榻上设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头搁着用净水湃过的时新瓜果,众人谈起八阿哥,亦不免感叹。
白蕊姬轻嘘一口气,“听说这些日子皇上虽然关心八阿哥身体,但一直没理会嘉答应。且贞淑被赶回了玉氏,她既失了颜面,也失了臂膀,只怕往后日子更难过了。”
魏嬿婉笑着掩口道,“皇上不是说了么,嘉答应若再胡闹,便要贬她为庶人呢。且她到底是玉氏人,没了心腹在身边出谋划策,瞧她怎么扑腾。”她喜滋滋地看着白蕊姬,“皇上金口玉言,可当着玫妃姐姐的面亲口说的呢。”
庆贵人吃了一小块蜜瓜,也道,“是呢。且如今玉氏又进献了一女子,年轻可人的,皇上又哪还有心情去理会嘉答应啊?”
如懿神色淡然,亦有一分无奈,“从前玉氏依附前明,屡屡有女子入宫为妃。永乐皇帝的恭献贤妃权氏更因姿质秾粹,善吹玉箫而宠擅一时。我大清方入关时,玉氏曾有‘尊王攘夷’之说,便是要尊崇前明而抵触大清。历代先祖笼络多时,才算安稳下来。金玉妍也算玉氏第一个嫁入大清的宗室王女,所以即便她有错在先,即便皇上有新人在侧,也都还是会顾及玉氏颜面。如今打发了她的心腹臂膀,也算是惩戒了。”她颇有意味地看了魏嬿婉一眼,“若要再如何,怕是不能了。”
魏嬿婉颇有几分失望,“可嘉答应如此作孽——”
海兰温和一笑,浅浅打断,“作孽之人自然恶有恶报,我等凡俗之人,又何必操心因果报应之事呢。”
正说着,菱枝进来禀报,“娘娘,丽常在求见。”
庆贵人笑道,“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如懿也笑,“让她进来吧。”
丽常在缓步进殿,躬身行礼,“臣妾给皇贵妃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
如懿温和叫起,“妹妹快坐吧,瞧着妹妹年岁不大的样子,如今在景阳宫住得还惯么?”
“回皇贵妃,初来时,确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这些日子倒也渐渐适应了。”
白蕊姬打量着丽常在,看上去倒是与金玉妍不同,身上没有金玉妍那般的傲气和凌厉,反倒是多了些圆滑和内敛。如懿一一问了她的起居饮食,又叫人上了茶,丽常在便也与众人坐与一处闲聊开来。
魏常在拿绢子绕在指尖捻着玩儿,笑道,“今年三月初三的亲桑礼,往年孝贤皇后在时,皇上有时是让皇贵妃代行礼仪的,如今孝贤皇后离世,怎么皇上反而不行此礼了呢?”
如懿叹道,“皇上顾念旧情也是有的。毕竟孝贤皇后去世不过一年,和敬公主又刚出嫁,皇上难免伤怀。”
魏常在道,“也是。姐姐已经是皇贵妃,封后指日可待,也不差这些虚礼儿。也许是皇上想念孝贤皇后,这些日子去晋贵人的宫里也多,每每宠幸之后还赏赐了坐胎药,大约是希望能再有一个富察氏的孩子吧。”说罢,又望向丽常在道,“妹妹与晋贵人同住一宫,可别吃心啊。”
白蕊姬与海兰不动声色的瞟了魏嬿婉一眼,心里满是不屑,且不说这话说得是否中听,她区区一个常在,这满屋子的人位分皆在她之上,便是新来的丽常在,虽与她同为常在,但因着有封号,身份上也比她高了半级,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说这句话,若真是计较起来,便说是僭越也不为过。
丽常在只温和笑着,众人也不置一词,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魏嬿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不妥,便讪笑着借由喝茶缓解这份尴尬。如懿温和道,“你们都是新进宫的妃嫔,年轻不说,模样又都长得花朵儿一般,自然是备受宠爱,若能再为皇上添上一位皇嗣,便能更进一步。”
丽常在恭敬道,“多谢娘娘教诲。”
这厢说完,海兰叹气道,“其实论起富察氏的孩子,永璜的生母哲悯皇贵妃不也是富察氏么?听说自从去年永璜遭了皇上贬斥之后,一直精神恍惚,总说梦见哲悯皇贵妃对着他哀哀哭泣。这样日夜不安,病得越发厉害。昨日他的福晋伊拉里氏来见皇贵妃,还一直哭哭啼啼。皇上也未曾亲去看望,自然,或许是前朝事多,皇上分不开身。”
如懿掐了手边一枝供着的碧桃花在手心把玩,“永璜如此,纯贵妃的永璋何尝不是。皇上虽然安慰了永璜的病情,也常叫太医去看着,对着永璋也肯说话了。只是父子的情分到底伤了。听说慧贤皇贵妃的父亲高斌,当日因为孝贤皇后的丧礼受了贬斥,到如今都还没缓过来呢。所以以后一言一行,若涉及孝贤皇后,大家也得仔细着才是。”
这样闲话一晌,便有宫人来请如懿往养心殿,说是皇上自如意馆中取出了画师禹之鼎的名作《月波吹笛图》与她同赏。众人便也起身告辞,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