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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皇上亲自去了翊坤宫探视如懿,安慰她受惊之苦,又大大申饬了宫中守卫,但见合宫无事,便也罢了。
到了午后时分,白蕊姬去往翊坤宫寻如懿闲聊。彼时如懿正在盘查翊坤宫的门禁,见她来了,便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如今已开始入秋了,你才出月子没多久,该仔细着别着了风寒。”
白蕊姬笑道,“虽然入秋了,但是午间还是觉得热得很,睡也睡不着,想着不如找姐姐说说话。”
如懿引着白蕊姬进了殿内,吩咐人上了茶点果子,二人一面闲聊,一面品茶,倒也惬意。方聊没多久,却听外头李玉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玫妃娘娘万安。”
如懿见了他便有些诧异,“这个时候皇上应当在午睡,你不在一旁服侍着,怎到了本宫这儿来?”
李玉道,“皇上今儿在启祥宫歇的午觉,也只睡了一会儿,嘉嫔娘娘陪着皇上说了会子话儿,皇上便吩咐说请娘娘立刻过去。至于什么事儿,奴才也不清楚,大约是皇上还在担心娘娘昨夜受惊的事吧。”
如懿点点头道,“那你等等,本宫更衣便去。”如懿这厢预备着往启祥宫去,白蕊姬便也顺势告辞回宫。
如懿进了启祥宫正殿,福身向皇上问安,皇上嘱咐了如懿坐下,脸上犹自挂着淡淡的笑容,“皇贵妃,听说你最近常去雨花阁祈福?”
如懿欠身道,“是。安吉波桑大师难得入宫一回,臣妾想要诚心祝祷,祈求康宁。”
嘉嫔伴在皇上身边,手里轻摇着一叶半透明的玉兰团扇,闲闲道,“臣妾希望八阿哥平安长大,所以每日晨起都会去雨花阁将前一日所抄写的经文请大师诵读,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亲自入内。说来皇贵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诚挚,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诚呢。”她莞尔一笑,瞟了如懿一眼,“其实呢,也不是臣妾对八阿哥用心不够。只是臣妾身为嫔妃,想着入夜后不便,大师虽然出家修行,但终究是男子啊。”
皇上的口吻淡淡的,听不出赞许还是否定,“大师到底是大师,你也别多心。”
嘉嫔眼眸轻扬,娇声笑道,“臣妾哪里敢多心,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说来也到底是皇贵妃合波桑大师的眼缘,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么都是给皇贵妃的。”
如懿听得她语气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师刚送了臣妾一把,臣妾闻着气味不错,想留给太后一些。”她向着嘉嫔笑道,“嘉嫔不过是协助本宫料理了几日宫务,消息便这般灵通了,倒像是跟着本宫身后盯着呢。至于手串,本宫倒是不知了,还请嘉嫔细细分说才好。”
嘉嫔轻声笑道,“皇贵妃真是懂得举重若轻,藏香有什么了不得的,认了便也认了。”她击掌两下,唤上贴身侍女贞淑。贞淑见了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递上一串七宝手串奉于皇上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主儿之命前往雨花阁替八阿哥送经文祝祷,但见安吉波桑大师与皇贵妃举止亲密,窃窃私语。随后波桑大师将一盒藏香、一个青铜香炉交到皇贵妃手中,并将这手串亲自戴在皇贵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
如懿闻言,遽然变色道,“好个敢擅自窥探主上的奴才,既然亲眼见大师替本宫戴上手串,并未听得言语,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难不成往日宫中法师赐福,赠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么?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为何不在本宫手腕上,却在你手中?”
嘉嫔媚眼如丝,轻妩含笑,“皇贵妃何必这般咄咄逼人,贞淑不过是说出她所见而已。至于手串嘛,是臣妾连着这个东西一起拿到的。”她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枚折叠精巧的方胜。方胜折得极细巧,折成萱草的图案,原是取“同心双合,彼此相通”之意。她将方胜递给皇上过目,皇上额上的青筋微微跳突,闭上眼道,“朕已经看过了,你给皇贵妃看便是了。”
嘉嫔将方胜递到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与这样东西一起在皇贵妃的翊坤宫外捡到的。宫中巡守的侍卫发觉之后惶恐不已,不敢交给皇贵妃,而这一阵子的宫务皆有臣妾协助,便径自来交予臣妾了。臣妾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来先请了皇上做主。皇贵妃先自己看一看吧。”
如懿抖开方胜,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洒金红梅笺,因她素日喜爱梅花,内务府送入翊坤宫的信笺也以此为多。她心下一凉,只见那洒金红梅笺中间裹着几枚用红丝线穿起的莲子,往下打了一个银线攒红丝的同心结,却见笺上写着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得君手串相赠,已知两下之情。此物凭惢心带与君为证,君若有心,今夜候君于翊坤宫东暖阁,相知相识,如来与卿,愿君两全。”
那一个个乌墨的字迹避无可避地烙进如懿眼中。她脑海中轰然一震,前几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对情郎的执着相思,又有莲子和同心结为证。后面的话,本是情僧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句化用,若真是嫔妃与喇嘛私通,倒真是恰当之极。而真正让她五内俱寒、如沐冰水的,是那几行柔婉的字迹,分明是她自己的笔迹。
皇上斜倚榻上,缓缓道,“如懿,你自幼家学,通晓满蒙汉三语,所学的书法师从卫夫人簪花小字,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宫中嫔妃通晓诗书的不多,更无其他女子学过卫氏书法,要仿也无从仿起。若是慧贤皇贵妃还在,或许能临摹几许,但慧贤皇贵妃早已乘鹤而去,更无旁人了。”
他的声音甫落,嘉嫔已经接口,“臣妾一眼认出上面是皇贵妃的笔迹,皇上也认出了。至于这手串,白日里收进,黄昏时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应该是奸夫……”嘉嫔掩口,眼角带有一抹讥讽,“是我失言了,引奸夫入翊坤宫相聚,谁知被人无意中发现惊动,刺客慌不择路逃窜时,落在翊坤宫宫墙之外的。”
如懿将洒金红梅笺递到皇帝身前,勉力镇定下来道,“皇上若以为这些字是臣妾写的,那么臣妾也无可辩驳。因为臣妾一见之下,也会以为这些字是出自臣妾手笔。可臣妾的确没有写过这样的字,若有人仿照,却也极可能。”
嘉嫔横了如懿一眼,“若说仿照,除了自己亲手所写,谁能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举了那个人,枉费心机来学皇贵妃的字迹。”
如懿未曾理会她,只望着皇上恳切道,“皇上,请您相信臣妾,臣妾并未有做过任何背弃皇上之事。”
皇上别过脸,慢慢摸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绣花纹,似是无限心事如细密的花纹缭乱,“皇贵妃,刺客到来之时,你在做什么?”
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预备安寝,有惢心为证。”
皇上点点头,看着嘉嫔道,“玉妍,你去问过雨花阁,当时安吉波桑在做什么?”
嘉嫔微微得意,“臣妾问过,安吉波桑自称要静修,将自己闭锁在雨花阁二楼,不许僧人出入。但以安吉波桑的修为,要从二楼跃下,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朕知道。”皇上鼻翼微张,呼吸略略粗重,“皇贵妃,你沐浴敷粉之后便要安寝,刺客也是算准了时候来的。白日有贞淑见到安吉波桑赠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宫之事。且有侍卫见到刺客穿着红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红色的,加之信笺上的诗句和字迹,也实在是太巧了。皇贵妃,你告诉朕,除了巧合之外,朕还能用什么对自己解释这件事?”
如懿望着皇上,眼中的惊惧与惶然渐渐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么?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侣,那么为何没有叮嘱宫人,先发觉刺客喊起来的,竟是臣妾宫中的掌事太监三宝?”
嘉嫔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说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隐秘的。若有无知人喊了起来,也是有的。自从孝贤皇后仙逝,皇上少来后宫走动,皇贵妃便这般热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么!”
皇上盯着那张信笺,眼中直欲喷出火来,“朕什么都不信,只信铁证如山。”
嘉嫔道,“皇上,既然信笺上涉及皇贵妃的贴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带去慎刑司审问,以求明白。”
如懿神色大变,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罚著称,怎能带惢心去那样的地方?”
嘉嫔笑波流转,望了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万寿节了,原以为皇贵妃出入雨花阁是为皇上的万寿节祝祷,却不晓得祷出这桩奇闻来。皇上这个万寿节收了皇贵妃这么份贺礼,真是堵心了啊!”
皇上冷了半晌,目光中并无半丝温情,缓缓吐出一字,“查!”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启祥宫的。她本在殿内待了许久,只觉得双膝酸软,手足发凉,满心满肺里都是厌恶烦恼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难过忧惧,而外头暑气茫茫,陡然被热气一扑,只觉得胸口烦恶不已,眼前一片晕眩。
凌云彻本守在廊下,一见如懿如此不适,脸色煞白,人也摇摇欲坠,哪里还顾得上规矩,立时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贵妃怎么了?”
如懿只觉得浑身发软,唯有手臂处,被一股温热的力量牢牢支撑住。她勉强镇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地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谢。”
李玉跟着出来,赶紧上前替过凌云彻扶住了如懿,慌不迭道,“皇贵妃娘娘,您万安。”他低声关切道,“事情才出,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娘娘仔细自己身子要紧。”他悄悄瞥了身后一眼,“否则,有些人可更得意了。”
如懿摆摆手,强自撑住身子,按住胸口缓了气息道,“本宫知道。”
如懿回到宫中时,三宝还带人候在宫门外。如懿一眼扫去,见人群里头已经不见了惢心,心中便凉了一半。她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得匆匆道,“去寻玫妃和李玉,往慎刑司知会着点。”
三宝眼见着皇上身边的进忠和进保陪着如懿进了内殿,忙点了点头。如懿仍居翊坤宫,由四名慎刑司拨来的精奇嬷嬷陪伴,一律饮食起居,都由她们照顾,更不许翊坤宫中原本的宫人入内伺候,形同软禁。这般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仓皇,人人自顾不暇,倒让她想起了当年入冷宫前的情形,也是这般惶惶不安。
白蕊姬接到消息忙慌慌的亲自跑了趟慎刑司,前世便是因为此事,使得惢心瘸了一条腿,如今她与如懿交好,且还有用得到江与彬的地方,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会尽全力去保得惢心平安健全。
到了慎刑司,见到惢心暂时还只是被绑着,并未用刑,白蕊姬便寻了负责此事的精奇嬷嬷说话。
精奇嬷嬷点头哈腰的奉承着,“玫妃娘娘怎得贵步临贱地,这地方脏得很。”
白蕊姬瞥了她一眼道,“本宫奉命协理六宫,这后宫里有哪是本宫去不得的?”精奇嬷嬷讪笑着,白蕊姬又道,“今日送进来的翊坤宫宫女惢心,还望嬷嬷能多多关照。”
精奇嬷嬷为难道,“这……这惢心可是皇上下旨让审讯的,奴婢们……”
白蕊姬嗤笑一声,“你们慎刑司出了多少屈打成招的事,打量着本宫不知道么?皇上让你们审问,你们该如何审问便只管问就是了,可是若有旁的什么人暗地里交待了你们动用私刑,那本宫就不得不提醒你们一句了。这后宫里如今除了太后,最尊的便是皇贵妃娘娘,虽然眼下遭逢困境,但是一日未坐实真相,便一日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你们的那对儿招子也该放亮点。皇上让你们审问,想要的是实情,而不是一个残废了的人甚至是一个死人。若这里面有不尽不实的,你们也当知道后果,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没了你们,自然还有旁人顶上。”
白蕊姬轻飘飘几句话,听在她们耳里,却如同催魂曲一般,立时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定会实事求是,不敢辜负了皇上与玫妃娘娘!”
白蕊姬示意明心扶起精奇嬷嬷,又道,“嬷嬷不必如此,嬷嬷是宫里积年的老人儿了,本宫自是相信嬷嬷的。”说罢又命明心给了她一袋银子,精奇嬷嬷接过银子,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心里无数转圜,玫妃娘娘到底是生过两个阿哥的人,又是贵子之母,且有协理六宫之权,往后自是风光无限的。而那人,如今虽也颇有恩宠,但比之眼前这位,只怕也只能是占下风。心思转了几转,仿佛下定决心般道,“奴婢多谢娘娘。”
白蕊姬听了这话,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只盼望她这一番软硬兼施能帮助惢心坚持过这段时间。既是皇上下旨要彻查,惢心又进了慎刑司,皮肉之苦定是免不了的,好在她来得及时,兴许可以保得惢心不会再如前世一般落下终身残疾,也算是她还了如懿和江与彬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