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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有罪……”
元雍嗓音嘶哑,如撕巾裂帛。身上的骨头都似被吓软了,跪都跪不住。额头上汗如雨出,流过脸颊,冰凉刺骨。
皇帝半靠在榻上,神色淡然的说道:“朕岂能看不出这是贼人的离间之计?故而没有要怪罪予你,皇叔莫要自己吓自己……嗯,朕说的是心里话!”
不加最后一句还好,一听“心里话”,元雍抖的更快。两条胳膊颤的像是弹簧,“咯咯吧吧”一阵,骨头就像要断了一样。
宣德(元愉)起兵之时,你就是这般说的,说不会怪罪予他,至不济,也会留他一条性命,但结果呢?
六弟(元勰)知你猜忌于他,且已对他心生杀意,故而辞去一应爵职,自囚于府。你当时也是这样宽慰于他,称不会中了小人的离间之计,请六叔放心。
但没过三日,六弟就被你赐了一杯毒酒,暴毙于宫中。
还有七弟元详,也是如此死法,你让我如何敢信你?
元雍越想越怕,双臂一弯,像是铁锤在往地下砸,用头重重的磕着石板:“臣自知罪不可赫,但臣敢对天、对地、对列祖列宗起誓,臣绝无谋害陛下之心……只求陛下,允臣辞官去爵,自囚于府中……”
口中嘶吼着,头一个接一个的磕在了石板上,且一次比一次重。只是几下,地上已然见了红。
元恪眼中寒光闪动,心中厌恶不已,更是烦燥无比。但不得不使出一万分的耐心来,脸上似暖风化雨,和沐如春。
刚要温声宽慰,似是察觉到了一丝异常,皇帝斜眼一瞥,发现李承志正睁着一双大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是了,这逆臣定是在提醒自己:此值风声鹤唳、惶惶不安之际,再用虚于委蛇那一套,怕是更会让诸臣人人自危。
罢了……
皇帝长吐一口气,再不复隐忍,更懒得再伪装,怒道:“滚起来!”
元雍忽的一僵,抬头见皇帝脸色乌青,满面怒色,他就如被蛇咬了一样,“噌”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皇帝寒声道:“不许辞爵,不然朕砍了你!”
砍了?
元雍舌头绞成了一团,嘴里直打瓣瓣:“臣……臣臣……”
元恪又喝道:“不许卸职,干好你的司州牧,守好你的京畿!”
“笃笃笃笃笃……是……”
见元雍两排牙直打架,磕的“哆哆”直响,皇帝怒道:“贱骨头!”
这声羞辱意义极大的喝骂,反倒让元雍心里一松,猜到皇帝没想杀他。一时间,感动的眼泪都出来了:“臣……臣谢过陛下……”
皇帝懒得再敷衍,冷声斥着同样跪伏于地的元嘉、元渊、元怿、高肇:“尔等也一样,哪个再敢言辞官、辞爵。朕绝不轻饶……”
“还有你……”
元恪一指元悦,“好好予朕于府中待着,再敢乱跑,打折你的腿……滚……全都滚……”
皇帝神色不可谓不冷,语气不可谓不厉,但偏偏一众重臣心里都不约而同的一松,再无一个敢说“请罪”“恕罪”之类的话。皆躬着腰,一步步的倒退出了殿。
一群贱骨头……
心中暗骂,只觉乏意一阵强过一阵,但心中又是惊悸,又是恐惶,皇帝只能强打精神,硬是让自己振作了一些。
元嘉、高肇等人已然告退,元恪抬起头,冷冷的看着刘腾、元晖等人:“莫非耳聋了?”
意思是让他们也滚出去。
二人恭身称是,又听“李承志留下”这一句,不由的对视一眼,心中叹服不已。
已近十日,刘腾除了杀人,好似再连根毛都没查出来。再甫一换成李承志,却是一日千里?
倒不是说李承志查案如神。线索就在那里摆着,摆明是贼人造谋布控的奸计。刘腾甚至已经查出来了许多:比如那赵绥娘的来历,以及元悦与元雍与皇帝遇刺的关系并不大,是被人有意栽脏。
不然李承志的进展那能这么快?
他们佩服的是李承志的魄力与胆气:这一查,差点就让三公、司州牧、并虎贲中郎将等勉强能让皇帝信任几分的领兵重臣一网打尽。
李承志怎就不怕皇帝一怒之下,解了这几位的兵权?
解倒好解,但解了再授给谁?
一个不慎,就会动摇国基,甚至万劫不复……这才是刘腾不敢往下查的原因……
“咣当……哗啦……”
皇帝用力一扫,榻边案几上的药盏、奶瓮尽皆被他扫落于地,摔了个粉碎。
“一**佞,个个口口声声: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可到头来却个个都欺瞒予朕,当朕是猪一样糊弄?”
元恪恨元雍、元嘉、也恨高肇、元怿,更恨刘腾。
但现在,他哪个都不敢杀……
见皇帝两眼充血,满脸狠戾,李承志有些担心,却不知道怎么劝。
严格来说,元嘉、高肇、元怿、元悦都是受了池鱼之殃,本身并无过错。怪只怪时机不对、偏偏发生在皇帝看谁都像刺客的节骨眼上?
如元嘉,他何尝能料到:已剥夺了世子爵位,驱逐出府的弃子,竟都能被人利用,牵扯到谋逆、造反的大祸中?
高肇、元怿、元悦三人更冤:好好的喝了一场酒而已,谁能想到元雍包藏祸心,竟给他们塞了个炸弹?
再如元雍、刘腾,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谁也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元雍是偶生怜悯,同情了一下元愉、元勰家眷的无心之举。
刘腾更不用说,你说他胆小,所以不敢往下查。但换一种思维,何尝不是这老太监为了顾全大局?
说实话,连李承志都忍不住的有些佩服。佩服刘腾,也佩服这幕后黑手:太了解皇帝了,计谋看似简单,更谈不上什么天衣无缝、环环相扣,却彻底击溃了皇帝的心理防线,现在更是看谁都像刺客主谋。
更是将皇帝与领兵重臣之间本就剩的不多的信任,瓦解的摇摇欲断……
“是谁?”皇帝低喝一声。
李承志暗暗一叹,又摇了摇头:“臣,猜不出来!”
他是真的猜不出来。
连元怿、高肇、元悦都不知元雍送给他们的乳娘、舞姬的身份干系如此之大,且如此隐密,幕后黑手是怎么知道的?
不但能联络的上,更能将其说服,刺杀皇帝?
如那个女道士,如元愉的舅弟,也就是被李承志一刀捅死的和尚。
而且还能拐弯抹角的找到关联人物,如元愉府中的歌伎、元勰的暗室,并巧施妙计,极尽栽赃之能?
李承志扪心自问,若换成他,都不一定能做到。其余不论,光是找到这些人,就要经过宗人府、太常、光禄、昭玄统、河南尹、洛阳令等等衙门。
甚至可能还要经过门下省和中书省:因为有些人的去向,一般的衙门根本查不到,只在圣旨和奏章中提到过。就如那个赵绥娘,连宗人府都未记录其被元勰临幸过,只当是府中寻常的歌姬……
元雍也是出于对元勰的恻隐之心,想着反正要买,就于官妨中挑了原先侍奉于元勰府中的数十个伶伎买入府中。事后才由那妇人告之,并称已为元勰生育过一子。
元雍当时差点被吓尿,怕皇帝怪罪他,偷偷上过一封秘奏。元恪以示仁义,只说无碍。但元雍已吓成了惊弓之鸟,想着法不责众,所以才偷偷给元怿、高肇等一人送了几个……
试问,关系没硬到一定份上,想查到这些人的去向都难,更何况联络到一起?
也别说皇帝了,就连李承志都怀疑,是不是元雍、元怿、高肇、元嘉当中的一个?
此时说不定就在耍苦肉计……
“猜不出?那就去查……”
元恪紧紧的咬着牙,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李承志,不提与朕分忧,便是为你自己报仇,你也不该心慈手软……朕赐你天子令,难道是当摆设的?”
李承志连忙应道:“臣不敢!”
皇帝分明是在怨他予元雍、元嘉等人辩解……
“朕乏了!”
见皇帝闭上了眼,李承志拱了拱手,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暖阁。
刘腾与元晖就守在殿外,见他出来,皆是一脸钦佩。
钦佩个毛线?
就如皇帝所说,便是为了给自己报仇,他也要查个水落石出。况且,皇帝虽然已经疑神疑鬼,但还没到见谁都想杀的那一步……
元渊眼中则尽是感激之色:若非李承志,他别说此时还守在殿外,事宫禁之责。即便没被下狱,也职爵尽去,被囚于府中了……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又拱了拱手:“非下官之责,本不该多嘴,但下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予寺卿、侍中、中郎建言一声好……”
稍稍一顿,他将声音压的极低:“宫禁之中,还是多留意些!”
三个人头发都立起来了,傻了一样的盯着李承志。
李承志分明在说:难保贼人不会狗急跳墙,再来行刺。
扯什么蛋?
能近陛下身前的医官、采女,哪个不是从头搜到脚,恨不得连腋下长了几根毛都数个清清楚楚?
还是说,李承志在怀疑他们三个?
“下官不是在隐射三位!”
李承志稍一沉吟,索性一摊手:“不怪陛下多疑,就只一个赵绥娘和杨彪(元愉的舅弟,被李承志捅死的和尚),贼人是如何寻到其根脚的?”
想来想去,好像暗人最合适……
刘腾气的想骂李承志的娘,偏偏无法反驳。元晖眼中寒光隐动,似刀一般的刺着李承志:“李侍郎之意是:我暗卫中出了内奸?”
李承志没否认:“如今乱的如一团麻,下官哪敢下定论?但贼人初衷,无非就是想让陛下对太尉、司徒、司空、颖川王等暗生猜忌,从而引生大乱……
但如今奸计未遂,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故而下官以为,还是小心为上……当然,皆为下官一家之言,寺卿与侍中尽可一笑了之……”
说罢一抱拳,由元演扶着下了殿阶。
“好贼子,这是认准我暗卫之中,甚至于这殿中皆有内奸?”
元晖骂了一句,又颓然叹道,“但其所言,未尝没几分道理!”
盯着李承志的背影,刘腾用力的咬着牙,就如嚼豆子一般。但最终还是不甘心的点了点头:“即时起,无论奉食、侍汤、换药、擦洗、乃至予陛下翻身,都由我等三人亲力亲为……”
还能怎么办?
元雍和元晖齐齐点着头。
……
已至子夜,寒气颇重。一股冷风吹来,李承志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元演犹豫道:“夜已深了,不如就此宿下,明日再查?”
哪敢等到明日?
案子可以先不查,但元嘉、元雍等人,今夜无论如何都是要见一面的。至少可以让这四位帮忙想一想,什么人物,能设下这么大的局?
计谋看似粗糙,却毒之又毒,恰如其缝的打在了元恪的七寸上。
也怪元恪太多疑……
再者,哪怕是假传圣旨,也要去安抚几句。特别是元雍:今日的他,与当年受皇帝猜忌,怕到极致后索性心一横的元愉何其相像?
元雍自是没胆子造反,但贼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赵绥娘塞给他,自然也能塞几个如元僧保身边的祖空、祖觉之类的人物。
万一元雍的府中、或司州牧中发生了如今日报德寺中的那一幕,皇帝就算明知这是贼人的奸计,也只能先解了元雍的兵权。
而此时的元嘉、高肇、元怿、元雍四人,就如组成方桶的四块板,但凡有一块折了,桶也就彻底漏了……
心里想着,李承志又自嘲般的笑了笑:从来没想过,这反都还没造,自己倒先替皇帝操碎了心?也更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的作用竟然这么大?
罢了,假传圣旨就假传圣旨吧。就算元嘉等人会怀疑,也绝不会在此时点破……
他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又摇了摇头:“多谢卫将关心,但属下刚奉了陛下口谕,要往式乾殿走一遭……”
“那就去吧!”
元演紧了紧他身上的大氅,又肃声交待着元谳等人:“将你家将军护好了,但有差错,小心尔等的脑袋!”
何需元演提醒?
但凡心思剔透些的都心中门清:此时也就只有李承志,能稍稍让皇帝放松些戒心,听得了几句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