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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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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常朝!

    高肇恭立班首,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滴入领间。不大的功夫,绛红的官衣就湿透了大半。

    “立太子,杀生母”,是大魏开国皇帝道武帝定的祖制。是涉及到国体之稳,国本之重的大事。而当初陛下与高肇初议此事时,谁都觉得千难万难,怕不会比整肃佛事轻松到哪里去。

    若依常理,只要有人奏议,朝堂上就该吵翻天。诡异的是,文武两制、九品十八级三十六班,殿内朝官足有六百余,别说谏言反对,竟连半个出声质疑的官员都无?

    宗室也就罢了,早已被皇帝治的服服贴贴。便是心中不愿,也绝不敢出头。但一众以四典、五经为立世之本的汉官竟也无人劝谏?

    刘芳身为太常卿,事天下礼制,宗庙祭祀;崔光身为祭酒,掌经义,教天下;王显身为御史中尉,负明法举章、察言纠奏。哪个都应该反对,更应该齐齐出班,劝谏皇帝,不想,元怿刚一奏呈,率先附议的,竟就是这三人?

    连一向视皇帝马首是瞻,拍陛下马屁比谁都机灵的元雍竟都慢了一拍?

    到这一步,高肇怎还看不出,开朝之前,皇帝早就与这些人通过气。且不知用了何法,竟逼的众臣一致附议,无半丝质疑之声?

    更诡异的是,自己重为司空、文臣之贰,竟然一丝风声都没听到?

    皇帝分明就是在防备自己……

    何至于此,又何必于此?

    想想身负重伤的皇后,想想已被封了七日的宫禁,以及也整整被封在宫中七日的王显等亲信之臣,高肇的心脏越缩越紧。

    定是宫中的哪位嫔妃有了身孕,不出意外,十之八九是男胎……

    陛下啊陛下,我是你舅父。只要你一道圣旨,便是要我的命,我也绝不会皱半丝眉头。何需这般生份,绝情?

    似是三九天里被丢进了冰窟,只是瞬间,高肇从头凉到了脚。

    直到听到金吾将军高唱“有事奏呈,无事退朝”,高肇才如噩梦初醒,猛的打了一个激灵。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之时,又朝高肇道:“有事与司空相商,且随朕来!”

    “臣遵旨!”

    看来皇帝还没准备立即就对自己动手……

    高肇心下稍松,快步的跟了上去。

    一众朝臣都懵了。

    特别如于忠这般,与高肇势同水火之流。本以为今日的陛下即便不会将高肇去职夺爵,怕也会视若无物。也会以此渐渐冷落,等过些时日再寻些由头,撤职、查办、抄家……

    但谁想,皇帝竟又如往日一般,只要朝罢,就会将高肇召去……

    这分明是信重依旧,宠盛不哀?

    那皇帝这些时日以来,又是宫禁戒备、断绝内外,又是软禁与高肇交好的重臣,防止泄密……等等等等手段,防的不是高肇,那又是谁?

    难不成是在演戏,更或是耍着玩?

    反应快一些的,已然变了脸色。

    元雍猛的一颤,好似站都站不稳了一样。

    崔光脸色一白,刹那间就没了半丝血色。

    刘芳更急,竟直冲序门而去,似是要把高肇追出来。

    但刚至殿阶,便听刘腾一声喝令:“拦下!”

    当即就有几个金吾将军往前一逼,似是一堵墙一般将刘芳顶了回去。

    老头本就瘦弱,被这么一顶,差点栽过去。幸亏崔光眼快扶了他一把。

    知这二人应是反应了过来,刘腾黯然一叹,温声劝道:“二位,回吧!陛下口谕:今日谁都不见……”

    刘芳目眦欲裂:“陛下……疯了?”

    刚有力士要喝斥,被刘腾用眼一逼,意思是别多事,就当没听见。

    而后又回过头,给崔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陛下心意已决,没用的!

    是啊,要是有用,陛下早就听劝了,何至于前些时日,竟在李承志这种芝麻大的小官身上都打起了主意?

    一时不察,竟上了陛下的恶当?

    崔光暗恨,用力的一拉刘芳,低声道:“先走吧!”

    “高首文啊高首文,千万莫要糊涂啊……”

    看二位老臣佝偻着身体,背影说不出的萧索悲凉。再看元雍满脸惧色,吓得腿都发软的模样,元怿满是诧异。心想便是皇帝依旧对高肇宠信有加,何至于将这几位吓成如此模样?

    往前凑了凑,元怿低声问道:“皇叔,出了何事?”

    元雍又气又急,竟恨的咬起了牙:“上了皇帝的恶当了!”

    谁能想到,皇帝做了这般多的布置,根本就不是为了防备高肇,而是为了逼高肇就犯?

    想想也对,高肇身在京中,且军权大都掌在元氏宗室手中,莫说只是更改祖制,就是立即要抄高肇的家,皇帝也不用这般谨慎才对?

    原来全是做给高肇看的……

    上了皇帝的当?

    元怿依旧一头雾水。

    元雍左右急瞅一眼,看身边就只有于忠与元怿,他才坚起手掌,快且轻的在胸口立了一下。

    灭佛?

    元怿头皮猛的一麻!

    鲜卑举族信佛,对这样的手势再熟悉不过。再加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三位最清楚皇帝做了那些布置,好似件件都是冲着高肇去的。感觉今日朝罢,皇帝就会将高氏抄家灭族一般的驾势。

    但到最后,却是以前该怎么样,如今依旧怎么样?

    此时几厢一结合,哪还看不出,皇帝竟借着更改祖制的机会,联合群臣,给高肇演了一出敲山震虎的戏:

    看到了吧,朕要有儿子了,马上就要立太子了。

    如今又改了祖制,太子生母不用死了,那高英这个皇后,又该何去何从?

    那你高肇呢?

    说不定太子出生之时,就是皇后废立,高氏衰败之日!

    所以,继续重操旧业,敢为天下先吧,帮朕整肃佛事吧……

    高肇明知饮鸩止渴,但为了多活几日,更或是为了争取能提前安排后路的时间,说不定就会答应下来……

    也如元雍一般,元怿的腿都软了起来,冷汗直冒:改祖制算什么?

    像来佛这一种,才是动摇国本,十之八九会导致天下大乱的巨祸。

    于忠争声问道:“如何办?”

    元雍狠狠的一咬牙:“如今只求老天保佑,望高首文顾全大局,莫要自误……”

    可能么?

    于忠很怀疑。

    皇帝手腕太高,将群臣尽皆玩弄于鼓掌之内,更将高肇蒙在了鼓里。且发动的极为突然。

    高肇只以为,今日便是他的大限之时,苟全性命之下,十之八九不敢抗命……

    ……

    式乾西殿。

    高肇满头大汗,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一个头接一个头的往下磕,青砖地面被砸的“咚咚”做响,就如擂鼓一样。

    没几下,额头上就已见了血,竟将地面都染红了好大一块。

    皇帝脸色乌青,狠狠的咬着牙。双拳紧攥,手背上青筋隆起,好似已然忍不住,立时就要暴起杀人一般。

    元恪想不通,明明是十拿九稳之事,高肇竟然不应?

    他就不怕,朕将计就计,真将高氏连根拔起?

    往常但凡见了高肇,必是和颜悦色,温声细语的元恪,今天怎么看高肇怎么不顺眼,恨不得给他几刀。

    忍了又忍,皇帝终是没发火,只是冷声喝道:“停下吧!”

    杀是不可能真杀的。

    高肇若是死了,谁来帮朕制衡宗室?

    且先用着吧……

    高肇猛然停下,依旧不敢抬头。双手支地,额头抵着青砖,鲜血一滴滴的渗入石面。

    “朕原以为,只有舅父能为朕分忧,便如以前那般!但今日,真是出了朕的意料啊……”

    是真的出了他的意料。

    今日种种,应该让高肇看的很分明了:除了朕这个皇帝,他再无半点依靠。但遇大是大非,就连平日与他亲近的崔光、王显之流,都避他如蛇蝎……

    但他为何还敢忤逆朕?

    高肇都带上了哭腔:“若是以往,臣自是谨遵陛下之意。但今日之事,实是动摇国体社稷根本之大祸,臣若是答应,就是千古罪臣……”

    元恪脸色一冷,厉声斥道:“够了!”

    你若成了罪臣,那朕呢?

    岂不是成了千古昏君?

    毫无来由的,元恪总觉得高肇的语气有些耳熟,好似不该是他说出来的话一般。

    稍时,脑中竟浮现出了李承志的影子?

    果然是近朱者赤……一对逆臣!

    “起来吧!”

    元恪冷冷的挥了挥手,意味悠长的说道:“许是朕太心急了,吓着了舅舅。舅舅也莫要惶恐,朕对你依旧是信重有加的。也请舅舅回去之后,好好思量思量……”

    这是让他想清楚了再拒绝……

    高肇如蒙大赫,又重重的往下一磕:“臣遵旨!”

    元恪面无表情的一点头,又沉吟道:“皇后遇刺之事,刘腾已然查明,竟是咸阳王之余孽?以防万一,朕特许调拨禁卫一旅,归舅父调用,以护家宅!”

    像是听到了惊天霹雳,高肇猛的一抖。

    这是以防万一么?

    分明是监视,软禁,以防他与朝臣窜联。

    更在暗示自己:说不得哪一刻,这护宅的禁卫,就会变成抄家的悍卒?

    想想自皇帝登基以来,他高肇何等的尽心尽力,心甘情愿的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的那些过往,高肇就止不住的心寒。

    最是无情帝王家……

    “臣……遵旨……”

    元恪淡淡的一挥手:“嗯,去吧!”

    随着高肇起身,数位黄门紧随其后。刚出大殿,便有数百禁卫跟了上来,往宫外走去。

    一路浩浩荡荡,先出内宫,碰上了正等着谨见皇帝的元雍和元怿。

    出了内宫便是大朝城。刘芳、崔光等中书、侍中均在此当值。听到动静,全齐齐的迎了出来。

    再外往便是端门,于忠依旧负责宫禁,特意等在了这里……

    无一例外,这些人全是等着劝高肇或是骂高肇的。但谁想皇帝早有预料,别说劝,他们连高肇身前三丈都近不了。

    看高肇额头血肉模糊,衣衫上尽是血污,这些人哪还猜不出,这是磕头请罪磕成这样的?

    众人又惊又喜,又是诧异:高肇竟拒了皇帝?

    不然皇帝何至于又是派黄门,又是派禁卫?

    陛下分明就是想将高肇与众臣隔绝,以防他们窜联逼宫……

    奇哉,怪哉,高首文竟一反常态,不做幸臣了?

    便是如于忠这般的死仇,竟都止不住的心里一松,自然而然的对高肇生出了一丝感激之意。

    为何?

    陛下嘴上说的好听,口口声声都称必会循序渐近。但就算是头猪也能猜到,只要这口子一开,皇帝必会大刀阔斧的搞事情,定会引的天下大乱,到时谁都没好日子过……

    真不愧为忠、直之名。也不知于忠是怎么想的,竟遥遥朝着高肇一拱手。

    高肇双眼一突,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便是冲着于忠这一拜,他高首文今日这几十个头也没白磕……

    再回想起见到元雍、元怿,那二人好似惊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的模样,高肇心中更是生出了一丝豪情。

    连元雍这般奸滑、逢迎之辈,都知在这般大是大非之上咬紧牙关。皇帝逼急了,便是磕死都不松口。我高肇难道连元雍都不如?

    不就是一死么?

    耿言的卜词那般清楚,他高首文早就有了这个觉悟……

    见高肇昂首阔步的出了宫城,元怿满腹疑虑:“高肇凭什么?”

    高肇应该比谁都清楚:若是失了皇帝宠幸,他就如没了牙的老虎……不,怕是连头猪都不如,随便来条狗,就能将他吞的骨头都不剩……

    元雍愣了愣,猛吸一口凉气:“孤也想不通……”

    高肇凭什么?

    这些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敢忤逆皇帝,所凭的依仗竟是方士耿言的那几句卜词,及李承志与皇帝的第二次奏对?

    帝绝子嗣……皇帝哪来的太子?

    既然不会有太子,何来的皇后废立之事,及高氏落败之祸?

    既已认定李承志是天授之人,那对于他的一言一行,高肇自然无比关注。

    连李承志都断定:若肃佛事,天下必乱,那肯定就会乱……

    到时,就不是他高肇会不会成为罪臣,元恪会不会成为昏君,而是他高氏一门,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傻子都会算账:便是皇帝再怒,死的也只是他高肇一个。若成为天下之敌,他高氏一族连个血脉怕都是留不下来。

    所以有时对一个人而言,死并非最可怕的事情……